本立而道生

陶繼新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一古老的哲言在現世中屢屢應驗，足見古人的智慧。

著名特級教師于永正老師幾十年來在小學語文界叱咤風云，可謂“木秀于林”也。然而，卻幾乎沒有什么“風”“摧之”。

“問渠哪得清如許？”方知是其仁者的高格與智者的風范，才讓他一直安然地演繹著教育教學及其特殊人生的精彩。

大道至簡

多少年來，關于語文教學的爭論就一直處于“熱播”之中，諸多流派的爭鳴也是一浪高過一浪。結果是，有一些教師迷失了方向。而現代信息技術的介入，讓語文教學呈現出新異與熱鬧的景象，可過猶不及，某些課堂上花里胡哨的圖片與交互式視頻的過多插入，轉移了學生學習語文的視線，讓屬于語文的本質內涵悄然流失。

于是，人們在叩問，語文課，究竟該怎樣上？

于永正老師認為，應撥開那些虛幻與迷亂的云霧，還原語文教學簡約通達的本色，讓小學語文教學走在屬于它自己的軌道上。

于永正老師并不反對現代信息技術在課堂上的應用，可他認為，要因人而異，因課而異，用得恰到好處。不是多媒體手段用得越多越好，而是要始終不離語文本色。簡約自然，才能讓語文課堂搖曳出其真與美的光芒。

聽過他很多課，一直只是一塊黑板，一支粉筆，可每每都上得出神入化，學生在他的引領下，快快樂樂，學到了必需的語文知識與能力。

關于語文教學與語文學習的核心內容到底是什么，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少專家和教師撰寫了一篇又一篇的論文，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著作，條分縷析，旁征博引。但有的時候卻會出現讓人匪夷所思的悖論，越讀這些論文與著作，你越會如墜云霧之中，甚至連怎樣上課都心中無數了。

于永正老師認為，語文教學沒有那么復雜！關鍵只有“讀寫”兩個字。如果再多說一下的話，就是“多讀多寫”四個字。

那么，如何讀？讀什么呢？

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于永正老師認為，“道法自然”當是讀書的最高境界。

不少學生讀課文時，往往拖著長音，給人裝腔作勢的感覺。于永正老師認為，這在無形中破壞了文本的生態系統，將原本自然的語言異化成極不和諧的亂譜，甚至連文本意蘊也在這種“歪讀”中失去了本真之美。

于永正老師范讀課文，宛若在與你面對面地娓娓述說，親切自然中，讓你情不自禁地走進文本。無須過多的解說，文意已融化在學生的心里。

有些文質兼美的課文，尤其是那些千古傳誦的古詩文，不但要求學生熟讀成誦，他本人更是背得滾瓜爛熟。

于永正老師認為，優秀的語文教師，要在課堂上教會學生如何讀課文、背課文，引導學生“行有余力”時，再多讀多背一些課外的經典詩文。但要引導好，只有讀文質兼美的作品，學生才能真正提高語文水平。

誦讀了大量優質作品，寫好作文也就順理成章了。恰如兒童文學作家曹文軒所說：“沒有讀，從何談寫？寫是讀的一個延續，是讀的一個結果。閱讀和寫作的關系好比弓和箭，閱讀是把弓，寫作是支箭。”

讀書與寫作在邏輯上構成的關系并非充分必要條件關系，而是必要條件關系，即有之則未必然，無之則必不然。只有在讀的同時，附之以持之以恒的寫作訓練，才能讓寫作隨著讀書之多之優而“水漲船高”。

于永正老師認為，要想讓學生多寫作，教師就要多寫作。葉圣陶先生所倡導的教師寫“下水文”，于永正老師不但是親身的實踐者，也是積極的推行者。當教師與學生同步寫作，且寫得非常好的時候，不但可以在學生中樹立起威信，也會讓學生自覺不自覺地“學而時習之”。

于永正老師認為，教師不但要引導學生多讀多寫，還要讓學生自覺地多讀多寫，進而形成習慣，并升華成一種終身讀與寫的能力。

于永正老師經常開玩笑說：“寫，讓我變成了一條獵狗，瞪大眼睛看世界，張開鼻孔嗅四周，豎起耳朵聽動靜。干什么呀？搜尋生活中的真、善、美呀！”當他將對教育與生活的觀察與思考形成文字并發表出來的時候，這些于永正老師的精神收藏，也播撒到更多的教育人那里，以至擴展到更廣的領域。

寫作，又促進了于永正老師讀書，兩者并進，就有了于永正老師“發憤忘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審美情結，也構建了其大道至簡的獨特的教育風景。

厚積薄發

在贊嘆于永正老師大道至簡的時候，有的教師也在模仿他的簡單教學法，可結果多是東施效顰，效果不佳。

原因何在？

武俠小說中，武林高手出手的招數簡單，但卻能直中要害，頃刻間讓對手敗北認輸。可不少人只看到武林高手看似簡單的招數，卻不了解其背后有著強大的內功在支撐。

于永正老師在小學語文教學界堪稱“武林高手”，就像太極一樣，柔中帶剛，藏力于無形。他所說的簡單語文，并非快餐，恰恰相反，它是慢功夫、真功夫、大功夫。沒有大量的語文素養的積累，簡單語文就只能是單薄了。

要想練就于永正老師所說的功夫，不但需要語言的積累，還要有生活的積累與感受的積累。三者缺一，教不好語文，也學不好語文。

語言的積累就要在平時教學中注重讀與背。對于課文或課外文本中的“不必解”的經典詩文，于永正老師從不詳解，因為解釋了學生也未必明白。所以，他主張“粗枝大葉”“不求甚解”，讓學生先“吞咽”后“反芻”。因為經典中不但有真與善，也有很美的語言，當學生讀或背了之后，就會積淀在心里，到了一定的生命節點，就會生根、發芽、開花與結果。兒童有著極強的記憶力，也有著極大的“存蓄”功能，且會在未來“反芻”后自然而然地生成巨大的生命張力。

于永正老師的女兒，就是從小背誦了大量經典詩文，長大之后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他的很多學生，也是因為小時候有了大量的經典積累，才在未來有了出類拔萃的表現的；他本人，更是由于幾十年如一日地閱讀及背誦經典，才有了出神入化的教學功力的。

于永正老師認為，即便如此，尚不能抵達語文教學的最高境界，也很難讓寫作具有生命的張力與厚度。只有擁有豐富的生活與真實的感受，語文教學才能在平淡中見不凡，寫作才能從淺層次的圈子躍升到高層次的殿堂里。

為此，在教學的時候，只要條件允許，于永正老師就會帶領學生走進大自然、軍營、工廠、農村，讓學生參加各類社會實踐。他發現，孩子們不但樂在其中，也愛在其中，并生成屬于自己的生命感悟。寫作的時候，不但內容更加豐富真實，而且感情之水也會在作文中自然地流淌。

于永正老師自身更是如此，在七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他不但有讀萬卷書的豐富的知識與智慧的積累，也有行萬里路的艱辛與磨礪。兩者有機融合，方才生成屬于于永正老師的生命厚度與高度。

回過來再思考于永正老師所言“簡單”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他所說的“簡單”的背后，是幾十年如一日的生命積淀，是其既“知”又“行”高度和諧而又千錘百煉后升華成的一種大智慧、大境界。

突然想起蘇東坡之言：“博觀約取，厚積薄發。”將蘇氏此言用到于永正老師身上，“豈虛言哉”？

童心未泯

有的教師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就認為自己老了，不管是言談行為，還是心理狀態，總是讓人有一種步入暮年的感覺。當他們給十多歲的小學生上課的時候，彼此之間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心理上的隔膜，教學效果不佳也就在所難免了。

當七十多歲滿頭白發的于永正老師走上講臺，與十多歲天真爛漫的小孩子相見的時候，其間的心理距離該當何其遙遠？

不過，這只是沒有聽過于永正老師上課的人的假想，事實卻完全是另一種景象。

只要一上課，于永正老師就完全融入孩子之中，沒有爺爺輩對孫子輩的訓誡批評，而是徹徹底底變幻成了一個老頑童，與小孩子“混”在一起，玩在一起，笑在一起，學在一起。

有一次于永正老師在“名家人文教育高端論壇暨名師課堂研討會”上執教《祖父的園子》一課，設計了一個現場對話表演，他居然讓學生演“祖父”，自己演“孫女”。其孩童的口吻語調，兒童的天真調皮，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小孩童。更有趣的是，他竟然將“鋤頭”一扔，蹦蹦跳跳地自個兒玩去，自個兒捉蝴蝶去了……

不管是臺上的學生，還是臺下的教師，個個都笑得前仰后合。于是，就在此起彼伏的笑聲里，課文的主要內容、寫作方法、語言特色等，學生都了然于心了。

于永正老師對筆者說，備課的時候，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一個是“老師的我”，一個是“學生的我”。“老師的我”的任何一種想法，都會遭到“學生的我”的質疑，只有獲得了“學生的我”的同意之后，才能寫在備課本上，才能實施。不但是備課，上課，處理學生的問題，安排學生活動時，“學生的我”也常常站出來，給他提個醒，告訴他應該怎樣做，不應該怎樣做。

蘇霍姆林斯基說：“只有那些始終不忘記自己也曾是一個孩子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教師。”

如果說不忘記自己也曾是一個孩子的人可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教師的話，那么，再能夠終生有一顆孩童之心的人，則可以躍升到卓越教師的輝煌殿堂之上。

于永正老師幾十年如一日地在這個殿堂上“游于藝”。他自己也說：“教了五十多年的書，最終把自己教成了孩子。”他老伴則說：“別看他七十多歲了，但還是一臉孩子氣。”

是的，只要與小學生們在一起，于永正老師的孩子氣就會情不自禁地跳躍出來。如果不是一頭白發，安能辨他是老者？

不但在課堂上，就是課下，于永正老師也是如孩子般貪玩，尤其喜歡和小學生一起玩。

課間活動時，他會加入孩子們踢毽子比賽的行列中，盡管他一次踢毽子的最高紀錄只有四個，可學生非但不因為其笨手笨腳而譏笑他，反而為之鼓掌叫好。

歲月的刀在于永正老師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密密的皺紋，可卻始終沒能刻到他的心上，因為他的心永遠是與孩子們維系在一起的。

世界上很多文學大師，在八九十歲甚至百歲高齡的時候，都是童心未泯的。也正是這種童心，讓他們有一種超越世俗的純凈與高潔，并了無痕跡地播撒于其作品之中，于是，產生了動人心扉的生命能量。

于永正老師是教師中的大家，其童心讓他的真誠與空靈，匯入孩子們的心靈深處，于是，就有了課堂上一場又一場的特別快樂的兒童“話劇”。

何以能有如此巧奪天工、“大象無形”之妙道？

老子做了精妙的回答。他認為，“復歸于嬰兒”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因為“圣人皆孩之”。

我們雖不能稱于永正老師為圣人，但其始終蕩漾著的童心，無疑給廣大教師以深刻的啟迪：永葆童心不但會讓你與學生們其樂融融地“教”“學”一體，還會讓你的心靈擁有一個永久的童年。

溫和寬厚

“復歸于嬰兒”，于永正老師給我們展示其童心未泯純清之美的時候，還會讓我們想起老子所說的“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的經典之言，即道德涵養深厚的人，就好像是剛剛出生的嬰兒。看來，童心乃大德之人共持的品質。

孔子的高足子貢稱頌孔子具有“溫、良、恭、儉、讓”五種美德。筆者認為，孔夫子有之，于永正老師亦有之。

受篇幅限制，僅談其中之一“溫”。

一般人也許會覺得，于永正老師是響徹全國的名師，可能很難接近。其實，當你真的走到他跟前的時候，就會發現，他就是你的一位長輩或朋友，與你親切地交談，他的平實與自然，會讓你感受到一位大家所擁有的內在溫和之美。哪怕對待小孩子，他也從不以權威自居，而是呈現其獨有的敦厚溫良之美。即使學生犯了錯誤，他也是溫和地笑著，用智慧的話語輕輕一點，讓學生知錯而改，“見賢思齊”。這其中不能沒有他高超的教育藝術，而更重要的，則是其善良厚道的品質。

這并不是說于永正老師對學生的錯誤聽之任之，一味遷就。有的時候，他也比較嚴厲，可嚴中蘊含著的是對學生深深的愛。而且過后不長時間，他一定尋找機會，發現這個同學的某個閃光點，進行鄭重的表揚。如果實在找不到表揚這個學生的理由，他就會很友善地請這個同學幫老師做點事，或者做一件其他有益的事。因為他了解學生的心理，老師特意安排某個學生做事，不是什么懲罰，而是特殊的信任。學生的“忘”性很大，當得到老師的表揚與信任后，就又有了自信與自豪感。

在于永正老師的“詞典”里，溫和與寬容是一對同胞姐妹，寬容體現的不只是一個人的大度，而且還有待人以善的美德。

“文革”期間，有一個學生罵于永正老師，其他學生聽到后，群起而攻之，差一點拳腳相加。于永正老師聽到這個消息后，寫了一篇《學生為什么罵我》的文章，并在教室里讀給全班同學聽。文中，他客觀而又誠懇地分析了學生罵他的原因，尤其是尋找自己的問題，主動承擔應負的責任，并當眾向罵他的同學道歉。同學們被感動了，那個罵他的學生也被感動了，連連向于永正老師道歉。后來，孩子的家長聽說了這個事情，專門趕到學校，向于永正老師賠禮道歉，還十分敬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其實，在這場“風波”中，主要的錯誤在那個學生，于永正老師卻主動地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并夸大了自己的責任。在他看來，孩子尚小，犯點錯誤當屬正常；而自己是為人師者，犯了錯誤則不能原諒。孔子曰：“過，則勿憚改。”于永正老師不但不怕改正錯誤，而且還會像《周易》上稱道顏回那樣“知之未嘗復行也”。

蘇霍姆林斯基說：“有時寬容引起的道德震動比懲罰更強烈。”試想，如果當時于永正老師將那個罵他的學生狠狠批評一番，絕對將會出現另一種結果。

有一天，于永正老師的徒弟在網上看到一則批評于老師的話，便“挺身而出”，為于永正老師爭辯。他得知這件事后，便語重心長地對這個徒弟說：“首先要感謝這些批評我的人，因為批評是深層次的關心。接著，就要思考別人說的、罵的有沒有道理。我們雖然還不能像子路那樣‘人告之以有過，則喜，但至少要冷靜，要思考，做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為此，于永正老師還專門寫了一篇短文，讓這位徒弟“貼”到了網上。

弘一法師說：“人之謗我也，與其能辯，不如能容；人之侮我也，與其能防，不如能化。”于永正老師既能“容”，亦能“化”。

《尚書》說得好：“有容，德乃大。”

是的，于永正老師不但是一位大智者，而且也是一位大仁者。智仁雙備，才能成就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教育名家。因為智仁是本，“本立而道生”。

（責任編輯：黃常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