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武漢 430072)
論伽達默爾語言哲學的雙重維度
—— 現象學與辯證法的相遇
魏 琴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武漢 430072)
伽達默爾的語言哲學具有現象學和辯證法的雙重維度,現象學的維度強調語言的“顯現”功能,辯證法的維度強調語言的“對話”本質。這兩個維度的相遇,使得伽達默爾最終形成這樣一種語言認識,即“事情本身”是在“對話”中向我們顯現的。
伽達默爾;語言哲學;對話;現象學;辯證法
伽達默爾將“語言”視為其解釋學本體論的“主線”,強調語言與理解之間的本質關聯。伽達默爾認為,語言是連接理解者與其理解對象的普遍“中介”,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事物只有通過語言才能為我們所理解。在語言中,世界被我們所熟悉;而在語言未曾觸及的地方,世界仿佛還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伽達默爾強調,語言作為理解之“中介”,不應該從形而上學和工具主義的角度來理解,而應該從現象學和辯證法的維度來理解。
作為海德格爾重視的學生,伽達默爾的語言思想直接受海德格爾的現象學語言觀影響。在其早期的生存論現象學中,海德格爾就將語言與古希臘的“邏各斯”一詞結合起來考察,強調語言作為話語的“揭示”作用,認為語言具有一種“使……公開”之意,即將所說的東西公開出來、展現出來;在其著名的“存在論轉向”之后,語言在海德格爾那里更是獲得了一種思想上的中心地位,取代此在成為了“存在之家”,成為Ereignis 之自我發生、自我顯現的方式和場所,“從‘生存論話語’到‘存在之家’,海德格爾對語言之本質的理解發生了內在的變化:從‘人言’上行到‘存在之言’;雖然存在之言依然需要人的看護,它卻超越了人的言說。這里發生變化的根由在于邏各斯神秘主義傳統更多地滲透到海德格爾的思想之中”[1]51。伽達默爾語言哲學的現象學之維主要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首先,伽達默爾強調語言的“顯現”功能和角色,強調語言與所要表達之物的內在一致。他說:“語言能讓某種東西‘顯露出來’(entbirgen)和涌現出來,而這種東西自此才有存在。”[2]539語言所表達的,不是“摹本”、“符號”,而是“事物本身”。正是在語言中,事物才得以顯露出來,才擺脫“無名”狀態,真正地進入“存在”。伽達默爾的現象學語言觀強調語言與事物之間的親密性和一致性,反對僅僅將語言視為一種替代和權宜之計,語言不僅不是我們認識的障礙,反而是我們通達事物的一個通道。
伽達默爾稱語言為理解的“中介”,但仔細考究之后我們會發現,語言雖然有自己的語法和系統,但它并不是橫亙在人與事物之間的一道柵欄,因為語言具有一種天然的“自我消失”傾向,它注定要消失在它所要表達的內容之中。這是因為,我們的理解雖然是在語言中進行的,但我們主要是被語言中的“事情”所牽引的,我們通常所關注的不是語言的單純形式,而是語言所要呈現的內容。比如,在閱讀一本書時,我們的閱讀越是進行得順暢,我們越是感覺不到語言本身的存在,語言如同空氣,對我們的理解和解釋至關重要,但我們卻往往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因為語言的作用得到充分實現之時,正是它消失之時,“中介(語言)覆蓋了一切,卻不被注意;它是透明的”[3]5。
在《真理與方法Ⅰ》第三部分中,伽達默爾基于其現象學的立場,對西方思想史上不同的語言觀進行了一個大概的梳理。伽達默爾認為,在遠古時期,語言與事物之間的內在統一性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但從古希臘開始,人們開始對語詞的真理性產生了懷疑,語詞僅僅被當作“名稱”,并不代表真正的存在。比如在《克拉底魯篇》中,柏拉圖就認為語詞僅僅是原型的一個“摹本”,不能達到實際的真理,只有擺脫語詞的束縛,直接從事物自身出發,才能真正地認識存在物。“對柏拉圖來說,真正的知識應該要從語詞的統治中解放出來,直接面向事情本身,即理型。在這種說法中,柏拉圖并不一定是想要否認真正的哲學思考需要在語言中開展,他的核心觀點在于,通達真理的路不是由語詞自身或語詞的控制所給予的。”[4]131-132柏拉圖認為,語言僅僅是認識的工具,并不是事物本身的展現,因此在語詞的領域中并沒有通向真理的通道。被柏拉圖視為通向真理的道路——辯證法,僅僅是靈魂自身的對話,最終要超越語詞領域。伽達默爾極力批判這種形而上學的語言觀,認為柏拉圖在語詞和事物之間的真正關系面前退縮了,因為語詞絕不僅僅是一種摹仿樣式的存在,而是對事物本身的一種呈現,語詞表達的不是事物的摹本,而是事物自身。伽達默爾強調,語言的“中介”作用在我們的理解和思想中始終存在,被視為靈魂自我對話的辯證法實際上根本無法擺脫語言的束縛,依然是在語言中進行的。
伽達默爾認為,中世紀基督教的“三位一體”思想中蘊含著語言的真正奧秘。基督教認為,話語與上帝同在,這個世界是上帝用話語創造出來的。上帝的語言是完滿的、全能的,而人類的語言卻是有限的,但同樣能夠將事物表達出來,因為“外在話語與內在話語以及精神是一致的,只不過這種一致需要通過一個過程達成,而不是像圣言與圣父那樣是在無時間的永恒中的一致”[5]120。語言中的“三位一體”秘密在于,語言雖然對事物進行了表達,但語言似乎并沒有自己的自為存在,語言的存在仿佛僅僅是為了將事物表達出來。因此,著名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將語言比做“光”,認為如同顏色只能在光中才能被人看見一樣,事物也只能在語詞之光中才能對人類顯現出來,但我們并無法看到“光”本身。正是在對事物的表達中,語言才獲得了自己的存在,語言并不是可以與所要表達之物分離開來。伽達默爾在中世紀的語言思想中找到了共鳴,因為這兩種語言思想都強調語言與所要表達之物的內在一致性,強調語言對于“事物本身”的顯現作用。伽達默爾反對剝離語言所要表達的內容,單純地從形式方面去考察語言,因為語言的真正存在乃是為了“顯現”事物,而不是成為自身。對于人來說,語言仿佛是一道光,將這個世界照亮,“使一切事物都能自身闡明、自身可理解地出現的光正是語詞之光”[2]678。
其次,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現象學之維還強調,語言對事物的“顯現”乃是一個“事件”①。伽達默爾跟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轉向”,反對主體主義哲學的思維方式,認為事物在語言中的“顯現”不能僅僅被視為一種主體性的行為,而應該首先被視為存在論意義上的“發生事件”。海德格爾轉向之后,不再從“此在”的角度去探討存在,而更傾向于從藝術和語言的角度著手,因為前者還帶有濃厚的“主體主義”哲學色彩,而后者更能體現存在的事件性特征。海德格爾認為,存在在藝術作品和語言中的“顯現”,首先乃是存在自在發生、自我開顯出來的一個結果,因為存在只有先行給出了自身、涌現了出來,此在才能對其進行“揭示”。“此在”在面對“存在”之自在發生時,更多的是持一種“讓存在”的泰然處之態度,而不是近代認識論那種將一切收括于主體之中的對象化方式。在《通向語言之途》一文中,海德格爾如此說道:“即使顯現是通過我們的說話而達成的,這顯現和指示本身首先也是從事物的‘讓-自身-呈現’中獲得的。”[6]411在這種反主體主義的存在論現象學語言觀中,語言不再被視為人類認識和理解的工具,而是深深地扎根于存在論的深處,人無法去支配存在和語言,反而是歸屬于它們。“伽達默爾在其轉向語言過程中顯然跟隨海德格爾的轉向。語言不再是供意識支配的工具,而是一種確立自身的存在結構(Seinsverfassung),這種結構居間傳達了一種此在參與的在存在論上被估價的真理。對話語的統治、規范和支配不承認人的圖式化的理解力,因為語言服從它自己的‘法則’”[7]269。
因此,與維特根斯坦神似,伽達默爾用“游戲”一詞來刻畫語言的存在方式②。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Ⅰ》第一部分中,從藝術作品的角度詳細地闡釋過“游戲”,強調游戲的“事件性”存在方式。游戲的“事件性”特征主要體現在,游戲有其自身的規則和秩序,超越于人的意識而發生。人在游戲中只是游戲的參與者,而不是主導者。伽達默爾的存在論現象學語言思想,強調語言的事件性、游戲性特征,反對將人理解為語言的支配者以及將語言視為一個工具。伽達默爾“語言游戲”思想背后,是一種徹底的發生現象學思想,強調事物的顯現乃是一個自在發生、自我給出的存在論“事件”,先于人對其進行主體性、意向性的把握。
總之,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現象學之維關注語言的“顯現”功能。語言能夠讓某物對我們“開顯出來”、“涌現出來”,而在這個開顯的過程中,語言并沒有對所要表達之物進行對象化的處理,而是讓事物如其所是地得以發生和顯現,因此語言的“顯現”不應該視為主體性的行為,而應該視為存在論意義上的“事件”。語言仿佛是一道神奇的光,它所灑向的地方,事物就有了被我們理解的可能。
在現象學的基礎上,伽達默爾還吸納了辯證法的思想,使得現象學與辯證法在其解釋學中達到了一種奇妙的融合,成為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兩翼。
伽達默爾之所以從語言的維度引入辯證法,主要是受蘇格拉底式“對話辯證法”的影響,強調語言的“對話”本質。蘇格拉底是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位公認的“辯證法家”,辯證法在他那里被稱為“對話的藝術”,即通過對話揭露對方思想中存在的矛盾,一步一步接近真理。但從柏拉圖開始,辯證法的含義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逐漸由一種生動的“對話藝術”變成了一種純粹的思辨演繹,語言在辯證法中的地位逐漸被理性取代,活生生的“對話”也變成了思辨的“獨白”。柏拉圖認為,語詞只是原型的摹本,并不代表事物自身,并不能引領我們達到對于理念和真理的認識。因此,辯證法最終要超越語詞領域,成為靈魂和理性自身的一種推演和對話。辯證法不再意味著與他人“對話”,而變成了個人內心的獨白,與此同時,哲學表達所使用的語言也由一種活生生的“對話”語言變成了一種邏輯的陳述。柏拉圖的思辨辯證法在西方思想史上影響巨大,近代的辯證法大師黑格爾所走的都還是這種思辨的路子。黑格爾的辯證法是概念自身的演繹,是理性自身的一種活動。在柏拉圖和黑格爾那里,在語言中發生的“對話”都被思辨活動超越,語言本身在其中并沒有發揮什么作用。因此,阿多諾就批判柏拉圖的辯證法是沒有語言的辯證法,這一批判其實同樣適合黑格爾。
伽達默爾認為,辯證法的展開過程始終是一種語言過程,即使在柏拉圖認為已經超越語詞束縛的地方,語言依然還在其中發揮作用。伽達默爾在語言經驗中所引入的辯證法,不是柏拉圖和黑格爾式的獨白式辯證法,而是蘇格拉底式的對話辯證法。伽達默爾始終立足于語言,并且是一種原初的“對話語言”來理解辯證法,強調語言的“言談”、“對話”含義。“伽達默爾之所以強調對話,而不是陳述,是因為在他看來,對話優于陳述,任何陳述都可以還原到對話,都可以看成是對某個問題的回答。語言雖然包含陳述,但不等于就是陳述。這種經驗性的對話,依伽達默爾之見,是語言更為本源的存在,如前所述,辯證法的邏各斯的起源本來就與之有關”[8]139。伽達默爾對辯證法的重新召回,其根本目的是為了恢復蘇格拉底式的“對話辯證法”,揭示語言的對話本質。
伽達默爾之所以走向辯證法,除了受蘇格拉底式“對話辯證法”的影響,還來源于對其師海德格爾語言思想的深入反思。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就已經十分關注語言的“言談”、“對話”本質,強調邏各斯作為“言談”的含義。但海德格爾認為,日常意義上的“言談”更多的是淪為一種“閑談”,只是凡夫俗子的人云亦云,談不出什么實質性的結果。真正的言談則如同荷爾德林的詩,是詩人在緘默中與諸神所進行的陽春白雪式的詩意交談。這樣一種言談與其說是“對話”,不如說是傾聽,因此在海德格爾那里,語言的“言談”、“對話”本質最終卻演變為天才詩人的內心獨白,演變為“人言”對于“道說”的緘默傾聽。伽達默爾認為,海德格爾的這種“詩化語言”轉向是一次“危險的歷程”,它徹底地背離了語言的日常性和經驗性,使得語言從活生生的“對話”變成了詩人內心的“獨白”,而他自己則堅持日常語言的立場,更傾向于蘇格拉底式的“對話”語言。伽達默爾的“對話辯證法”不僅反對柏拉圖和黑格爾式的理性獨白,同時也反對海德格爾晚期的“詩性獨白”。在《致達梅爾的信》一文中,伽達默爾明確地表達了這一觀點:“如果承認了這一點,當海德格爾選擇了將其運思之路交托給荷爾德林語言的詩意力量就成了一次危險的歷險了。‘存在之聲’般的隱喻會被誤讀為空洞無用的感傷。盡管如此,我在這里不必為海德格爾辯護,我是為自己辯護。在我而言,我確實轉向了柏拉圖辯證法的開放性,而且我在對亞里士多德的思辨式復興與補充方面跟隨黑格爾走了幾步;但是,這并不暗示我故態復萌,又退回到古希臘形而上學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之中。”[9]84
辯證法意義上“對話”乃是一個不受對話者意愿控制而發生的“事件”,在《真理與方法Ⅰ》第三部分中,伽達默爾如此描述:“雖然我們說我們‘進行’一場對話,但實際上越是一場真正的對話,它就越不是按對話者的任何一方的意愿而進行。因此,真正的對話決不可能是我們意想進行的對話。一般說來,也許這樣說更正確些,即我們陷入一場對話,甚至可以說,我們被卷入了一場對話。在對話中某個詞如何引出其他的詞,對話如何發生其轉變,如何繼續進行,以及如何得出其結論等等,雖然都可以有某種進行的方式,但在這種進行過程中對話的參加者與其說是對話的引導者,不如說是對話的被引導者。誰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在談話中會‘產生出’什么結果。對話達到相互了解或達不到相互了解,這就像是一件不受我們意愿支配而降臨于我們身上的事件。”[2]539參與對話的某一方并不能決定對話的進程和結果,對話的真正引導者乃是對話自身。因此,辯證法意義上的“對話”與其說是對話者的一種主動行為,不如說是一種“被動的遭受”。 由語言自身所引導的“對話”,實際上是語言自身的一種游戲運作,是有限與無限、已說與未說、部分與整體的辯證統一,總是引領我們從自己走向他人,從熟悉走向陌生。
伽達默爾認為,對話首先意味著我們的對話伙伴總是對我們有所述說,需要我們傾聽。因此,伽達默爾親切地稱對話伙伴為“你”,這個“你”與“我”在地位上是完全平等的,對話雙方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主體間性”的關系,而不是對象性的關系。伽達默爾甚至強調說,對話伙伴具有一種倫理上的優先性,我們應該充分地讓對方的觀點對我們發生作用。具體來說,對話伙伴如何在對話的過程中向我們顯現出來,這乃是一個超出對話者意識控制的“事件”。其次,對話還意味著“我”作為對話的參與者,絕對不是一個被動的接受者,因為我們都是效果歷史的產物,都帶有自己的歷史視域和問題關懷,而不是一張白紙。對話的過程是對話雙方相互影響、相互發生作用的過程,一段成功的對話肯定不是任何一方的獨白,而是彼此之間視域融合的結果,“談話中的相互了解既包括使談話伙伴對自己的觀點有所準備,同時又要試圖讓陌生的、相反的觀點對自己產生作用”[2]544。
伽達默爾的對話辯證法與當代的“他者哲學”既有相通之處,又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共同點在于,伽達默爾將對話伙伴視為一個與自己平等的人,認為我們不能用主體性、對象性的目光將其籠罩在自我意識之中,強調對話伙伴對于我的超越性和獨立性,以及對話伙伴對我們走出自我和達到更高普遍性的積極作用。但與“他者哲學”單純地強調“他者”這一維度不同,伽達默爾依然強調自我這一維度的重要,自我這一端的視域和問題結構對于一段成功的對話來說依然十分重要。伽達默爾的對話辯證法雖然反對自我中心主義,但并不贊成取消自我這一維度;同時伽達默爾雖然強調對話伙伴的重要,但并沒有完全走向一個“絕對的他者”,因為“絕對的他者”可能是一個“不在場”的他者,蘊藏著“給予的神話”。從根本上說,辯證法意義上的對話,最終是為了走出狹隘的自我意識,達到更高的普遍性,對話雙方的某一方并不具有獨特的重要性,兩者共同作用產生出來的“合力”才是最為關鍵的東西。
總之,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辯證法之維主要是為了凸顯語言的“對話”特征。辯證法強調“對話”過程本身的“顯現”功能,以及對突破自我意識限制的積極作用。“從柏拉圖到伽達默爾一再表明,在對話中語言的顯現力量能夠超越對單一對話者個人而言的可能性”[10]2。
作為在20世紀才發展起來的一種思潮,現象學與辯證法曾經并無交集。海德格爾曾經甚至認為,現象學與辯證法兩者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如果人們企圖將現象學與辯證法統一起來,那么他們就是在以一種膚淺的方式來對待現象學”[11]59。但在伽達默爾的語言哲學中,兩者卻第一次得到了融合。筆者認為,這兩者之所以能夠得到融合,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現象學和辯證法都以“面向事情本身”為基本原則。眾所周知,“面向事情本身”是整個現象學運動的口號,現象學家們反對將“事情本身”進行形而上學和主體性的處理,強調事情的自我發生、自我顯現。現象學意義上的“現象”,乃是從其自身出發顯現自身者。現象學最為強調的是現象的自身給予性,而不是人的主體性建構或方法上的主動性。所謂的現象學方法,更多的是起掃清障礙的作用,最終的目的乃是為了讓現象能夠得以自行對我們顯現出來。在伽達默爾看來,辯證法實際上同樣分享了“面向事情本身”的精神:“我們也因此而靠近了古代的辯證法,因為在古代的辯證法里存在的不是主體的方法上的主動性,而是思維所‘遭受’的事物本身的運動。這種事物本身的行動就是攫住說話者的真正的思辨運動。”[2]666伽達默爾認為,辯證法乃是我們在思想中所經歷的“事情本身”的運動。國內著名解釋學專家何衛平先生這樣談到:“在對話中辯證法和現象學可以相融,而并不像胡塞爾、海德格爾所認為的那樣二者勢不兩立。面向‘事情本身’是現象學和辯證法都遵循的基本原則,這也是他們能夠相互融合的一個重要的共同點 。顯然伽達默爾抓住了這一點。”[8]147無論是現象學還是辯證法,都力圖擺脫自我意識的限制,走出內在性領域,直接面對“事情本身”。
其次,現象學和辯證法都強調語言的“事件性”特征。在現象學的視域中,事物在語言中的顯現不能僅僅理解為一種主體性的產物,而應該更多地理解為一個“存在事件”。語言是事物自我涌現、自我展示、自我保存的場所,人更多地參與和應和。而在辯證法中,人也是跟隨語言自身所引導的“對話”,一步一步接近真理。兩者都認為,語言乃是一個超越于個體而發生的“事件”,并不受個體自我意識的支配,也絕不僅僅是一種工具性的存在。現象學和辯證法都反對主觀主義、工具主義的語言理解,強調語言之顯現和對話的事件性,因此伽達默爾形象化地用“游戲”這一意象來刻畫語言的存在方式。
現象學與辯證法的融合,最終使得伽達默爾形成這樣一種語言認識:“事情本身”,或真理,是在一種“對話”中向我們顯現的,或者說理解是在對話中完成的。在海德格爾現象學語言觀的基礎上,伽達默爾又繼續向前走了一步,將辯證法引入了進來。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地基還是現象學打下的,使得語言通往事情本身、通往真理的根本地位被奠定起來。但至于究竟如何通達事情本身,伽達默爾則在辯證法的引導下對此有了不同于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看法。在現象學的創始人胡塞爾那里,直觀是真理的唯一源泉,但是在直觀之前,還有一個關鍵性的準備工作要做,即進行現象學還原,將人們的認識從自然主義和客觀主義的態度中解脫出來。在通往真理的途中,胡塞爾所走的基本上是一條“還原之路”。而在另一位現象學巨擘海德格爾那里,則更為強調“傾聽之路”的重要,海德格爾反對胡塞爾將一切都還原為先驗意識的意向構造,強調直接面向“事情本身”的重要。尤其是在其“存在論轉向”之后,海德格爾更為徹底地反對近代主體主義的思維方式,強調事物的自在發生、自我顯現。海德格爾認為,人在通往“事情本身”的過程中不應該以認知主體的姿態去“建構對象”,而應該更多地是傾聽存在和事物自身的述說。而在“還原之路”和“傾聽之路”的基礎上,伽達默爾將辯證法引入進來,最終走向了“對話之路”。伽達默爾認為,語言是我們通達事物自身和真理的必經之途,但語言始終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語言,承載著效果歷史,無法對其進行所謂的“現象學還原”。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立場強調理解者自身視域的重要,反對“給予的神話”。“事情本身”的確是真理和理解成功的唯一尺度,但我們不能完全跳過自己的“前理解”和“視域”而通達“事情本身”,因為語言中所攜帶的“前見”與其說是一種意識,不如說是一種“存在”,是一個無法還原的生存論事實。伽達默爾的“對話之路”雖然也強調“傾聽”的重要,但我們最終不是在單向度的“傾聽”中,而是在相互作用的“對話”中才一步步實現理解。作為一種實際性、被拋性的存在,人實際上早就走在了這條“對話”之路上,從自我走向他人、從過去走向未來。
現象學與辯證法在伽達默爾語言思想中的相遇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伽達默爾用現象學改造了辯證法,使得辯證法沖破了思辨哲學的自說自話,重新回到了以“事情本身”為引導的活生生“對話”;另一方面,辯證法又對現象學有所推進,開辟了一條通過“對話”去通達事物的路子。
伽達默爾解釋學不僅接受過現象學運動的洗禮,而且將視野投向了更為久遠的古希臘思想,將辯證法這一古老的西方哲學傳統重新引入了進來。伽達默爾語言思想的這雙重維度,展示了伽達默爾解釋學思想的豐富性和創造性, 為我們繼續思考現象學和辯證法的未來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
注釋:
①“事件”的德文表達為“Geschehen”,也譯為“發生”或“發生事件”。伽達默爾對這一詞的使用,直接與海德格爾后期的“Eregnis”思想有關。
②伽達默爾的“語言游戲”思想雖說從時間上晚于維特根斯坦,卻是獨立發展起來的。伽達默爾的“語言游戲”思想更多是受海德格爾晚期的存在論語言觀影響,跟維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學路徑雖偶有相似,但終歸路數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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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帥 巍]
DualDimensionofGadamer’sLinguisticPhilosophy:WhenPhenomenologyMeetsDialectics
WEI Qin
(School of Philosoph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China)
Gadamer’s Linguistic Philosophy has dual dimension of phenomenology and dialectics. Phenomenology emphasizes the manifestation function of language while Dialectics emphasizes communication quality of language. The combination of those two dimensions provides Gadamer with the thoughts that things manifest themselves in dialogue.
Gadamer; linguistic philosophy; dialogue; phenomenology; dialectics
B516.59
A
1000-5315(2017)06-0012-06
2017-02-01
本文為國家留學基金委“高水平研究生項目” (201406270009)成果之一。
魏琴(1987—),女,湖北恩施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象學與解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