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現代留日作家群創作風格共性之成因

李可

（內蒙古廣播電視大學通遼分校，內蒙古 通遼 028000）

摘 要： 中國現代留日作家群的創作具有一定的共性：具有較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與使命感；思想活躍，關注政治；個性鮮明、語言犀利。這一共性的形成源自留日作家群相似的成長經歷和思想認識：貧困的家庭背景造就了獨立、自尊、敏感的性格；民族歧視強化了除舊布新的決心；部分留日同胞的辱國行為增強了其民族自省意識。留日作家群的創作喚醒了民眾并重塑民族自信心。從這一點來說，留日作家群對中國的貢獻不僅在文學創作上，更應提升到思想意識層面來評價。

關鍵詞： 中國現代 留日作家群 創作共性

縱觀中國現代文學史，名家名作云集。諸多現代作家在這一階段創作出各具特色的名篇佳作。總的來說，作家創作風格的形成，離不開家庭背景、個人成長經歷、受教育程度、留學經歷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的創作風格雖因人而異，但是由于某些因素的影響，他們有著或深或淺的相似之處。其中，相同的留學地點與經歷是構成不同風格的作家創作具有某種共性的主要因素之一。筆者以留日作家為例，探討了留學地點對作家創作共性的影響。

一、留日作家群的創作共性

當時中國正值民族危機之時，內憂外患的社會環境促使諸多愛國志士積極尋求救國之路，其中遠渡重洋學習西方先進文明亦是可尋之策。這一時期的中國掀起了留學浪潮，留學地點主要集中在日本、歐美和前蘇聯三地。以日本為例：現代文學史上有留日經歷的作家共57人，魯迅、周作人、李大釗、郭沫若、郁達夫、田漢、陳獨秀、夏衍、馮乃超、胡風、歐陽予倩、張資平、鄭伯奇、成仿吾、穆木天、周揚、劉吶鷗等是其中的佼佼者。這些留日作家憑借數量豐厚的作品和斐然的成績，開辟了中國現代文壇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郭沫若據此評價說：“中國文壇大半是日本留學生建筑成的。創造社的主要作家是日本留學生，語絲派的也是一樣。”①

值得注意的是，留日作家群的作家雖然人數眾多，性格迥異，創作風格各有不同，但他們的思想和創作卻存在一定的共性。

（一）較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與使命感。

無論歸屬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哪一流派，大部分留日作家都具有一個較鮮明的共性：具有較強烈的民族使命感和憂患意識。五四文學的領軍人物魯迅以“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大無畏精神批判政府與國民劣根性，并為民眾的覺醒奮斗一生。中國共產主義先驅李大釗留日期間正值日本提出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他積極參加留日學生的抗議斗爭并起草號召全國軍民上下一心、奮戰到底的《警告全國父老書》。回國后和陳獨秀一同從事五四運動和中國共產黨的創建，為中國民主運動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郭沫若以“狂飆突進”式的作品全力表達對舊制度、舊秩序的撻伐，以及對新生活的企盼。田漢在1928年秋組建以藝術上的革命運動為宗旨的南國社，并創作了一系列揭露黑暗社會現實的作品。夏衍在五四運動中創辦了當時浙江第一個進步刊物《雙十》，次年赴日本留學并接受馬克思主義，開始用作品表達對國家與民族命運的思考。歐陽予倩歸國后創作了一系列揭露舊道德的偽善、宣揚婦女解放和個性解放的作品。他在上海淪陷后編演的劇本《桃花扇》借古喻今，表達了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和愛國思想。馮乃超在日本教會學校留學期間民族意識開始覺醒，接受富國強兵思想并從事文學創作。張資平的早期作品批判了封建禮教與金錢對人性的束縛，描寫了“五四”時期青年男女對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熱烈追求。成仿吾在五四運動后先后在日本和國內從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文化活動。抗戰期間，他克服各種困難組建了“馬背大學”和“火線大學”。時任華北聯大英籍教授的林邁克評價說：“在敵人后方的解放區，中國有一批國內第一流的著名學者、教授，在艱苦的條件下辦大學，這是歷史的奇跡。”這些留日作家憑借強烈的民族使命感創作出許多優秀作品，影響和激勵了無數愛國青年投身到民族解放運動的洪流中。

（二）思想活躍，關注政治。

在留日作家群中，相當一部分作家思想活躍，并熱衷于政治活動，其中更有一部分作家信仰或傾向支持共產主義思想。陳獨秀和李大釗既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又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建者。李大釗作為國共合作的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大會主席團成員之一，為實現國共合作做出過重要貢獻。陳獨秀早年創辦宣傳革命思想的《安徽俗話報》、組織反清秘密革命組織岳王會、與李大釗創辦《每周評論》用以宣傳革命思想。陳獨秀還是中國共產黨主要創始人和早期主要負責人，中共一大至五大期間黨的最高領袖。郭沫若1926年參加北伐并擔任國民革命軍政治部副主任，在1937年抗戰爆發后回國從事抗日救亡運動，并成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國統區文化界的革命旗幟。馮乃超在留日期間就參加了馬克思主義讀書會和藝術研究會，并接受前蘇聯和日本的“左”傾文藝理論。1928年入黨并于兩年后加入“左聯”，擔任第一任黨團書記兼宣傳部長。革命形勢惡化后改名留在上海從事為共產黨提供情報的工作，是毛澤東所稱道的白區保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共產黨人之一。田漢參與發起和組織“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并當選為執行委員，次年當選為“左翼戲劇家聯盟”執行委員并主持左翼劇聯工作，其也是中國共產黨黨員。鄭伯奇曾任黃埔軍校兵器處代處長并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大革命失敗后流亡歐洲并加入中國共產黨，回國后參與“左聯”活動，前往鄂豫皖根據地并擔任一系列政治職務。他曾參加長征，是長征路上唯一的教授。魯迅作為“左聯”創建者之一，雖然沒有加入共產黨，但一直被視為中國共產黨的親密戰友。胡風在日本留學期間加入日本共產黨，回國后加入“左聯”并任職，曾先后擔任一系列職務。“頹廢文人”郁達夫在南洋生活時在主編的《星報》副刊上發表許多與抗戰有關的時事評論，他所開辦的趙豫記酒廠成為當地抗日人士活動的中心。作家們對政治的熱衷也促使其作品充滿了批判性與戰斗力，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

（三）個性鮮明，語言犀利。

留日作家的創作共性使他們的作品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敢于揭露民族的傷疤，表現社會的腐朽黑暗和底層勞動者的苦難生活；鼓勵人民追求自由、平等、民主，號召國民努力完成中華民族的復興。可以說，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救世濟民的偉大情操鑄就了他們作品中深厚的民族精神。

留日作家思想活躍甚至激進，因此個性極為鮮明。他們在陳述觀點時與留學歐美的現代作家相比，語言更尖刻、犀利和攻擊性。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魯迅。他的雜文語言“像匕首、像投槍”，毫不隱忍和修飾地揭露和批判國家和民族的頑疾。如在《燈下漫筆》中，他談到封建時代的“中國人向來沒有爭當‘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個奴隸，到現在還如此，……”②他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更見尖銳：“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③魯迅的激進個性不僅表現在對民族問題的揭露上，對政見、學術觀點、處世態度等意見不同的人士也直面爭斗。他曾與胡適、梁實秋、林語堂、陳西瀅、徐志摩、周作人、高長虹、施蟄存、張資平等多位知名人士展開過激烈的論戰。胡風作為魯迅思想的繼承者，同樣個性獨立、敢于堅持。三十年代關于“兩個口號”的論爭、四十年“主觀”問題的論爭都和他有關。被魯迅評為“太聰明、太大膽”的郭沫若，個性偏激、易沖動，在浪漫主義詩歌創作上表現的夸張、張揚尤其體現這一特征，他甚至以“天狗”自喻，要求自我的確立與個性的發展。文藝批評家成仿吾的文藝批評語言大膽、直露，不留情面，在文壇素有“黑旋風”之稱。他曾于1922年在《學者的態度》、《雅典主義》和《戲劇與手勢戲》三文中批評了胡適、佩韋和張東蓀在翻譯上的錯誤，被稱為“三板斧”。1923年《文藝旬刊》便影射成仿吾為“黑松林里跳出來的李逵”。

二、留日作家群創作共性之成因

留日作家群在思想和創作上存在一定的共性，這種共性的成因并非偶然，留日作家相似的家庭背景、成長歷程和留日期間的生活經歷是這一創作群體創作存在共性的主要原因。

（一）貧困的出身造就了獨立、自尊、敏感的性格。

與從未離開過故土的學子相比，留學生能夠出洋留學固然顯得經濟實力較為雄厚，但是留日學生的家境與留學歐美的學生相比，就差得很多。除了個別作家如歐陽予倩、郭沫若、馮乃超等人出身比較富裕外，大多數作家出身寒門，即便出自鄉紳家庭也屬家道中落。魯迅雖生于官宦家庭，但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已經家境敗落。留學七年中，魯迅只有單、棉、夾三套衣服及一套外衣，棉被一褥一蓋。郁達夫幼年喪父，祖孫六口全靠寡母陸氏縫補洗衣勤儉度日，他本人曾因交不起學費而晚半年入讀杭府中學。夏衍出生于沒落的小地主家庭，三歲喪父，家貧到靠典質度日；田漢出身于貧農家庭；張資平出生于廣東梅縣一個破落世家……貧困的家境使他們的基礎教育相對較弱，特別是英語水平遠遠達不到歐美等國對留學生嚴格要求的學習基礎和錄取標準。1908年美國用退還中國“庚子賠款”中超出美方實際損失部分的款項幫助中國辦學，并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1909—1911年，中方赴美留學生共計三批180人，其中半數以上來自國內教會學校。留英學生的學費也是來自“庚子賠款”。庚款留英的應考者必須是大專以上畢業生，留學考試除中文外全部用英文答卷。因此，很多學子迫于學業基礎與經濟的壓力，被迫放棄留學歐美的夢想。

與留學歐美相比，留日的條件要寬松得多：費用低、選拔標準寬松、對學生成分和來源沒有統一要求等。因此，留日成為許多既想學習西洋文明，文化基礎和經濟收入又欠缺的人士的圓夢之地。許多留學生甚至不會說日語便踏上留學之路。

貧困生活造成的學業基礎薄弱，使留日作家被迫放棄到歐美發達國家學習先進文化的夢想，也使他們對嚴峻的生活現實有了深切而清醒的認識，同時對他們獨立、自尊、敏感、自卑等性格特征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影響。這種矛盾復雜的性格是促成其日后文學創作所具有的深刻、反叛、充滿戰斗性特點形成的重要因素。

（二）民族歧視強化了除舊布新的決心。

現代文學史上的留日作家群雖然通過留日間接接觸到西方資本主義文明，但這種選擇是為生活所迫的無奈之舉，更包含著屈辱。這主要源自日本于十九世紀末開始的對中國的侵略。教育家荒川五郎于1922年3月9日在眾議院就《關于退還庚子賠款之建議》發表演說時就曾表示：“連宿舍之女傭及商店之伙計，（對留日學生）亦持冷罵冷笑態度……”郁達夫以親身經歷說明：“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④貧困的物質生活、國格與人格雙重受辱，使留日學生承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正如郭沫若在寫給宗白華的信中所說的那樣：“我們在日本留學，讀的是西洋書，受的是東洋罪。”⑤

留日作家群遭受的民族歧視，使他們陷入邊緣化和受排擠的困境。在特定的生存環境下，留日學生有的萌發出民族自卑情結，但更多人被激發出強烈的勵精圖治的民族使命感。早在晚清時期，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政治領袖在流亡或潛入日本時，積極宣傳政治主張和革命學說，客觀上促進了留日學生政治意識的發展與強化。孫中山與黃興等人在日本創辦的以招收中國革命人士，培養革命干部的法政學校，更影響和造就一批立志勵精圖治、變革中國的革命進步青年。這些留學生懷著堅定的意志和愛國熱情走上文學救國的道路，迫切希望以文字為號角，喚醒任人欺辱的祖國和同胞自尊、自愛，自強、自立的民族意識，共同保衛、建設和富強災難深重的祖國。

明治維新后迅速強大的日本在羽翼尚未完全豐滿就參與對中國的瘋狂打擊與掠奪，打擊之強烈，手段之殘忍，讓有志之士對昔日的小弟產生強烈仇視，同時也對本民族國民抱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怨恨。國恨家仇使他們產生極度期望變革現狀的強國渴望。荒川五郎在演說中說：“負笈東來之留學生——將來前途皆未可限量者，惟我輩日本人平素對彼等之待遇，實多值得遺憾。……是以彼等學成歸國之后，殆成排日之急先鋒，是亦不得已者也。”的確，留日作家的反日情結更多的是對日本民族侵略和民族歧視的仇恨。

（三）留日同胞的辱國行為加強了民族自省。

留日學生群中雖然有很大一部分是以求學報國為目的的，但也存在著不同目的的留學者。不肖生在《留東外史》中對當時留日華人的基本構成作如下分析：“然除了公使館各職員，及各省經理員外，大約可分為四種：第一種是公費或自費在這里實心求學的；第二種是將著資本在這里經商的；第三種是使著國家公費，在這里也不經商，也不求學，專一講嫖經，談食譜的；第四種是二次革命失敗，亡命來的。第一種與第二種，每日有一定的功課職業，不能自由行動。第三種既安心虛費著國家公款，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不因不由的有種種風流趣話演了出來。——近日的亡命客，則反其事了。凡來這里的，多半有卷來的款項，人數較前清時又多了幾倍。人數既多，就賢愚雜出，每日里豐衣足食。而初次來日本的，不解日語，又強欲出頭領略各種新鮮滋味，或分贓起訴，或吃醋揮拳。丑事曾見報端，惡聲時來耳里。”⑥

清朝末期留學日本的學生中，相當多的學生忘記了國恨家仇與民族重任，沉溺于個人主義的泥淖中，“以東瀛為終南捷徑者，目的在于求利祿，而不在于居責任。其尤不肖者。則學問未事，私德先壞，其被舉于彼國報章者，不可縷數……”⑦這些留學生不僅在思想上不懂民族要義，在生活瑣事上也素質低下，狎妓賭博、骯臟無禮、不學無術、恣意妄為。不肖生在《留東外史》中假借日本警官之口，訓斥了因聚賭被抓的胡莊之流：“你們貴國的留學生，也太不自愛了。只我這一個署，每月至少也有十來件賭博案；嫖淫賣婦的案，一個月總在二十件以上。現在留學生總數不過四五千人，住在神田的，才千零人，平日就每日有一件犯罪的事發生，不是過于不自愛嗎？我真佩服你們貴國人的性情，柔和得好。你么也知道貴國政府是因國體太弱，才派送你們來求學的，將來好回去整理的么？怎么還這般的和沒事人一樣哩。”⑧留日作家中的進步人士既對這些為中華民族蒙羞的留學生羞辱和憤怒，又認識到：從思想和精神上根治國民劣根性的毒瘤才是救國的關鍵。有些人甚至為此改變自己的留學初期所選擇的專業：張資平放棄學地質，魯迅、郭沫若放棄學醫，郁達夫放棄學經濟，成仿吾放棄學兵工，鄭伯奇放棄學心理學……他們審視和反思民族性格中的缺陷，并通過作品深入思考和探討民族存亡的出路。正如魯迅所說：“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就想提倡文化運動了。”⑨

留日作家群坎坷的留日經歷喚起了他們強烈要求改變中國現狀的革命熱情，作品中亦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與強烈的革命性，這種創作共性成為中國現代文壇一道獨特的風景。在當時的時代，正因為留日作家群“狂飆突進”式的革命創作，才真正喚醒了被封建禮教壓制下麻木的民眾的思想，并重塑了民族自信心。從這一點來說，留日作家群對中國的貢獻不僅在文學創作上，更應提升到思想意識層面上評價。

注釋：

①郭沫若.沫若文集·（中）第10卷.桌子的跳舞[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33.

②③魯迅.燈下漫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175，174.

④郁達夫.沉淪[A].郁達夫文集（第1卷），花城出版社[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2：48.

⑤郭沫若.寫給宗白華的信[J].少年中國，1920.3（1）.

⑥⑧不肖生.留東外史[M].長沙：岳麓書社，1988：1.

⑦陳天華.絕命書[A].[日]實藤惠秀.譚汝謙，林啟彥，譯.中國人留學日本史[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0.

⑨魯迅.吶喊（自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3.

參考文獻：

[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3]江勝清.中國現代兩大留學作家群及其文化性格[J].新聞愛好者，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