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欣
(安徽大學 大學外語教學部,安徽 合肥 230601)
摘 要: 石黑一雄的《遠山淡影》講述了一部家庭倫理悲劇,從符號敘事學的角度研究小說的不可靠敘事,可從敘述主體發送的符號信息中找出倫理悲劇的內外因,在此基礎上通過分析敘述者悅子“符號自我”的重構,解開其敘事之謎。
關鍵詞: 敘述主體 符號敘事學 符號自我
一、引言
《遠山淡影》是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講述了一部家庭倫理悲劇,其獨特的敘事手法獲得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圍繞小說第一人稱不可靠敘事的研究集中于敘述者的身份建構、敘事進程、敘事判斷等方面。從符號敘事學的角度解讀《遠山淡影》,可進一步拓寬敘事研究的視野。
符號敘事學,即用符號學的方法研究敘事文本。敘述是一種符號行為,趙毅衡指出,凡是用一種符號手段再現一系列事件,而這些事件的排列又具有一定的“可跟蹤性”,這個符號意指過程就稱為敘述[1]。讀者對小說文本的閱讀過程是對敘述主體發送的符號信息進行動態闡釋的過程,隨著閱讀的深入,讀者對符號文本的解釋項逐漸向隱含作者的創作意圖靠攏。《遠山淡影》的敘事模糊、零碎,從符號敘事學的角度解讀文本,可繞過閱讀障礙,從敘述主體發送的符號信息中找出倫理悲劇的成因,并深入敘述者悅子的內心世界,解開其敘事之謎。
二、探尋倫理悲劇的內外因
《遠山淡影》以敘述者悅子交代大女兒景子自殺的事實為敘事開端,主敘述層由悅子的回憶構成,敘述主體在文本層面分化為敘述者和多個人物,悅子本人也分裂為兩個人物,他們從各自的立場發出不同的聲音。結尾處的“消解敘述”幫助讀者理清一條事實脈絡——佐知子與女兒萬里子是虛構的人物,前者是悅子分裂的自我,后者是景子的化身。分化的敘述主體發送的符號信息是探尋倫理悲劇內、外因的重要線索。
(一)悅子母女性格中的悲劇因子
主敘述層一條顯著的敘事線是“悅子與佐知子母女交往的經歷”,在該敘事線上,敘述主體分化為悅子、佐知子和萬里子,她們的符號交流是透視悅子母女性格的關鍵。
佐知子向悅子講述自己的家庭背景、與美國人弗蘭克交往的經歷、對美國生活的向往等,悅子則從傳統日本女性的立場出發,勸其多關心女兒,提防弗蘭克。佐知子明知自由、隨性的弗蘭克缺乏責任感,卻將自己和女兒的未來寄托在他身上。弗蘭克的品性隱喻美國生活機遇與挑戰、安全與危險共存的特點,佐知子對弗蘭克的執著意味著她對傳統日本母親身份的摒棄與對安穩生活的厭惡。
萬里子沉默寡言、敏感自閉,其為數不多的話語中總是涉及“小貓”、“神秘女人”和“悅子手中的繩子”,這些象征符號是透視萬里子內心創傷的重要符號。“小貓”是萬里子的心愛之物,萬里子欲將它送給悅子,為其找個家,隱喻自己渴望一個家。在萬里子的尋家之路上,母親設置了重重障礙,小貓最終沒有被人收養,象征萬里子始終沒有歸屬感。“神秘女人”是萬里子親眼看見的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是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死亡意象。萬里子反復向悅子提起那個女人來找過她,實則內心反復出現的死亡意識,預示今后的悲劇,這種超越時間的死亡意識正是母親施加給她的。“悅子手中的繩子”同樣是與死亡相關的意象,暗示景子結束生命的方式。萬里子反復詢問悅子為何拿著繩子,實則責問母親為何將她逼入絕境。這些“答非所問”的語言符號均是景子的化身對回到倫理現場的悅子發出的道德詰問,揭示了母女二人難以逆轉的緊張關系。
通過對上述符號信息的闡釋,悅子母女性格中的悲劇因子清晰呈現于讀者的認知圖式,悅子的自私、專斷和景子的憂郁、自閉是家庭倫理悲劇的內在原因。
(二)時代背景中的悲劇誘因
主敘述層的另一條敘事線是“悅子與家人相處的經歷”,該敘事線上,敘述主體分化為悅子、丈夫二郎、公公緒方先生、松田重夫,他們的符號交流揭示了隱藏于時代背景中的悲劇誘因。
緒方先生抱怨日本年輕一代對傳統價值觀的輕視,二郎則批判老一代的頑固保守,堅持婚后搬出父親的老宅,與悅子住進美式公寓;緒方先生的軍國主義思想更是受到激進派教育者松田重夫的批判:“您那個時候,老師教給日本的孩子們可怕的東西。他們學到的是最具破壞力的謊言……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國家會卷入有史以來最可怕的災難。”[2]188這些符號文本幫助讀者從人物的沖突中把握盟軍占領時期日本多元意識形態共存的復雜局面。悅子出身名門,從小學習英語,接觸西方文化,自然成為西方個人主義價值觀的擁護者。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引誘她移民歐美國家,實現自我價值。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與歐美男士的婚姻是悅子實現移民目標的唯一途徑。雖然悅子曾掙扎于個人主義理想與傳統價值觀之間,一度放棄移民的打算,在西方文化的強勢沖擊下,她的利己人格卻最終占上風,寧可冒著被外國男友拋棄的風險,也不愿為了女兒將后半生浪費在日本。時代背景中的悲劇誘因是悅子家庭倫理悲劇不可忽視的外因。
三、探索“消解敘述”的深層原因
悅子為何在敘述行為即將結束之際消解敘述,將自我暴露于讀者的批判視野?讀者可從她內心的符號活動中找到答案。
自我本身就是一個符號,其符號化過程在于內心對話。符號學家諾伯特·威利結合米德與皮爾斯關于內心對話的思想,提出“主我(當下)——你(未來)——客我(過去)”的三元交流模式,“主我”是符號,“客我”是對象,“你”是解釋項。符號自我具有自反性和闡釋性,“當下自我向未來自我闡釋著過去的自我。用對話性術語講,主我和‘你解釋客我,是為了給‘你提供方向”[3]16。個體通過對時間的駕馭完成符號自我的重構。悅子的敘述過程也是內心對話的過程,在靈魂自述中她的“符號自我”得以重構。
回憶中的悅子是敘述者在元層面復制的自我,在符號自我重構的過程中扮演著雙重角色。與佐知子進行符號交流時,悅子是沿著時間軸移入過去的主我,佐知子則充當悅子的客我,二者的敘述話語是內心的符號交流。在與回憶中的其他人物進行符號交流時,悅子充當客我,被超敘述層的主我審視。
主我(悅子)跨越時間距離與客我(佐知子)相遇,二者的空間距離由遠及近。起初,主我采用俯視視角觀察客我,從公寓樓的窗戶凝視著客我所住的破舊小木屋與門口的白色美國大車。“看”是一種具有高度自反性的認知行為,主我在看的同時感知、體驗客我的經歷,并對此做出道德判斷。韋恩·布斯指出,視角不是一個技巧問題,而是一個“道德選擇”問題[4]。俯視視角表明主我認為自己在道德層面高于客我,后者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及與美國男友的“廝混”成為前者審視與批判的焦點。隨后,主我拉近與客我的距離,觀察后者的容貌,發現“她略顯年輕的身材騙了大家,她的臉遠不止三十歲”[2]10,并細致描述后者臉上的皺紋,暗示了客我生活的艱辛。當二者展開內心對話時,主我的話語流露出批判和同情。主我對客我的批判主要圍繞客我對待女兒的方式,以及與美國男友交往的不慎之處。主我在道德層面上凌駕于客我,從傳統日本母親的視角出發,批評客我對女兒逃學、打架等行為視而不見,并時常將女兒一個人丟在家里。客我不認可主我的批評,也不刻意為自己辯護。主我從客我之鏡回視自身,為未來的你找到解釋項——做小女兒妮基的好母親,不再干涉她的生活。關于美國男友弗蘭克的對話是主、客二我倫理觀的交鋒。主我質問客我為何將未來寄托在不靠譜的弗蘭克身上,為何不為女兒的利益著想,客我向主我展示離開日本追逐夢想的決心。主我自反性地回顧當年客我對日本價值觀的否定與對移民的執著,移民英國的悅子實現自我價值,卻失去女兒景子。內心對話喚醒主我的倫理意識,主我坦白:“我一開始就知道她在這里不會幸福的。可我還是決定把她帶來。”[2]228“主我——你——客我”三元結構是與皮爾斯的“符號、對象、解釋項”三元結構相同的無限循環結構,在時間的符號流中,過去的主我轉變為當下的客我,當下的主我演變為未來的客我,景子的倫理悲劇與客我當年的主我(佐知子)特殊的符號身份密切相連。自反性是符號自我固有的屬性,然而,當“主我——你——客我”三元結構中的某種身份開始扮演整個結構角色,這種身份就有可能奪取結構的自反性功能,使自反性范圍受到極大的限制。這種自反過程將通過身份的獨特視角,只看到身份所想要看到的和所需要看到的[3]40。當年的主我因為執著于移民而無法穿透自反性的盲點,看不到母女間緊張的倫理關系和女兒的倫理困境。
回憶中的悅子另一個身份是敘述者的客我。在傳統的第一人稱回憶性敘述中,當下我與過去我之間的差距轉化為敘述動機。趙毅衡指出,在啟悟小說式格局中,“二我差”最終會漸漸合攏、消失,因為人物漸漸成熟[5]。悅子的主、客“二我差”卻被敘述者刻意縮短。表面上,主我與客我在認知、情感方面并沒有多大差距,破解主、客二我內心對話之謎必須求助于進入符號自我的“他者”,威利將其稱為“拜訪者”。藤原太太和緒方先生是參與悅子內心對話的重要拜訪者,二者不僅揭開了客我的真面目,還充當了反思之鏡,幫助主我在元層面審視客我,重構符號自我。與悅子相比,藤原太太在戰爭中遭遇更重的創傷,卻滿足于經營一家小面館,在平凡的生活中看到希望。藤原太太的樂觀與勇敢讓主我反思客我當年的悲觀與逃避心態,重新評價第一段婚姻,并向你展示真實的前夫形象:“在他當女兒父親的那七年,他是個好父親。”[2]114緒方先生是社會轉型期開明與保守思想共存的代表人物,敘述者用大量篇幅展示緒方先生與時俱進的家庭觀及其對陳舊社會意識形態的維護。緒方先生與悅子的對話幫助主我在元層面重新審視時代劇變中東西方倫理觀、價值觀的沖突,反思日本傳統文化的優越之處,追憶溫暖的生活片段。
主我順著時間的符號流向下移動,將客我看了個通透,并通過對時間性的超越為你指明方向。全新的符號自我內各身份和諧共存,維持主體內心的一致性。符號自我的重構讓悅子跨越內心障礙,以消解敘述的方式坦誠自己對景子的悲劇應負的責任。
四、結語
符號學與敘事學的結合幫助讀者從表層的敘事結構和人物內心的符號活動中把握小說的精髓。分化的敘述主體發送的符號信息幫助讀者理清悅子不可靠敘述背后事實,找出倫理悲劇的根源。在此基礎上,通過探索敘述者符號自我的重構,可解開她的“消解敘述”之謎。
參考文獻:
[1]趙毅衡.文學符號學[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8:1.
[2]石黑一雄,著.張曉意,譯.遠山淡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3]諾伯特·威利,著.文一茗,譯.符號自我[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1.
[4]Booth,Wayne.The Rhetoric of Fiction[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83.
[5]趙毅衡.廣義敘述學[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159.
基金項目: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外語類委托研究項目“符號學視域下的石黑一雄小說研究”(SK2015A7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