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紅群
摘 要:啟蒙理性所預設的理論邏輯是:在全球化的擴張下,一切民族和國家的現代性發展都會趨同于西方現代性,形成一元現代性的圖景。多元現代性的興起和發展打破了西方一元現代性的話語霸權。“多元現代性”觀念認為,現代性并不等于西方現代性,也不會趨同于西方現代性。“多元現代性”觀念為人們反思現代性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第一,“多元現代性”觀念打破了歐美國家對現代性的壟斷話語,為非西方國家突破西方現代性奠定了理論基礎;第二,“多元現代性”觀念揭示了西方現代性的陰暗面,深化了人們對啟蒙理性的認識;第三,“多元現代性“觀念反對西方文化霸權,為現代性從多元文化中尋求精神資源提供了合法性論證。
關鍵詞:啟蒙理性;多元現代性;現代性方案;文化資源
中圖分類號:B2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04-0078-03
啟蒙理性的理論邏輯認為,在全球化的擴張下,一切民族和國家的發展都會趨同于西方現代性,形成一元現代性的圖景。“多元現代性”的興起打破了這種話語霸權,對其加以研究對于現代性的文明建構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一、啟蒙理性與一元現代性
現代性起源于17-18世紀的歐洲啟蒙運動。作為一場影響深遠的思想文化運動,啟蒙運動在追求主體的自由與思想的解放中,以公開的理性破除了中世紀以來西方人對宗教的迷信與盲從,為謀求與傳統決裂的現代性奠定了理性化基礎。“從笛卡爾起,貫穿著整個啟蒙運動及其后繼者,所有關于現代性的理論話語都推崇理性,把它視為知識與社會進步的源泉,視為真理之所在和系統性知識之基礎。”[1]3在啟蒙的理性時代,幾乎所有的啟蒙思想家(盧梭是個例外)都把啟蒙理性視為現代性的生成基礎,并對西方現代性的壯麗日出充滿自信和期待。
然而,黑格爾逝世后不久,啟蒙理性連同西方現代性一起受到了越來越多思想家的懷疑與批判。原因在于,“啟蒙的根本目標就是要使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主。但是,被徹底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之中”[2]1。如果說啟蒙理性的力量勢不可擋地摧毀了宗教的神話,喚醒了現代性的潛在力量,那么,啟蒙理性的辯證法所帶來的工具理性的膨脹,則使理性自身蛻變成了神話,甚至使現代性孕育出了自我毀滅的危險。正因如此,哲學家們往往把啟蒙理性當作現代性批判的首要對象。從尼采對自由、平等、博愛等現代性觀念的極度貶抑,到馬克斯·韋伯對工具理性的過度膨脹導致人之意義喪失和自由喪失的深沉憂慮,從早期法蘭克福學派對現代性陰暗面的猛烈抨擊,到后現代主義思潮對現代性宏大敘事的徹底解構,理性現代性一直是現代性批判的主流話語。
啟蒙理性與現代性千絲萬縷的聯系,使西方許多繼承了理性主義傳統的哲學家深信,啟蒙理性是現代性的原動力,沒有啟蒙理性,就沒有現代性的生成與發展。這樣一來,啟蒙理性所預設的理論邏輯就產生了:啟蒙理性所推動的現代性只能是單數的,而非復數的,現代性只能是以歐洲為中心的一元現代性(single modernity)。所謂一元現代性,就是說一切民族和國家,其現代性的生成與演變、內涵與品格,皆以啟蒙理性為軸心,趨同于啟蒙理性所預設的西方現代性方案,最終形成一幅單一的一元現代性圖景。按此邏輯,現代性的全球擴張最終會使“歐洲或西方的原初現代性方案取得霸權地位,產生出一個單一的世界”[3]90。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二、多元現代性及其出場路徑
“一元現代性”觀念以西方為中心的立場,首先遭到了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廣泛批判。后現代主義致力于消解西方文化根深蒂固的普遍主義、中心主義和本質主義,反對西方現代性霸權對邊緣群體和他者文明的排擠,肯定現代性差異、多元的合法性。后現代主義對西方現代性鞭辟入里的批判,不僅極大地沖擊了西方現代性的霸權話語,還為多元現代性(multiple modernity)的出場奠定了深厚的理論根基。
那么,何謂多元現代性?以色列社會學家艾森斯塔特作為“多元現代性”的著名研究者,在其扛鼎之作《反思現代性》一書中指出:“現代性的歷史應當看成是多種多樣的現代性文化方案和多種多樣的具有獨特現代品質的制度模式不斷發展和形成、建構和重新建構的過程。”[3]91這意味著,現代性并不等于西方現代性,也不會趨同于西方現代性。
多元現代性的形成和發展具有深刻的歷史背景、現實依據和文化根源。
(一)從歷史維度看,多元現代性的形成是全球化擴張的最終趨勢
現代性雖起源于西歐,但隨著世界市場的形成和全球化浪潮的席卷,現代性至今已經成為一切民族和國家不可避免的歷史境遇。現代性在全球擴張的歷史是它“首先在西歐成形,然后擴張到歐洲其他地區,擴張到美洲,后來擴張到整個世界”[3]8。二戰結束后,隨著亞非拉地區民族解放運動的普遍成功和殖民主義的全面瓦解,全球化所推動的現代性開始出現歷史性的轉變:現代性漸漸突破一元現代性的窠臼,朝多元的方向發展。原因在于,獨立發展后的非西方國家在新的歷史語境下,通過對西方現代性方案加以取舍和重構,逐漸形成了不同于西方的現代性發展模式。由此可見,全球化蔓延的最終趨勢產生的是以多種現代文明為基點的多元現代性,而這恰恰證偽了一元現代性趨勢的確定性。
(二)從現實維度看,多元現代性是當代不同現代化模式發展的必然產物
現代化與現代性有著深刻的內在關聯,可以說,“現代化是動態性的‘因,現代性則呈現為靜態性的‘果”[4]37。20世紀50年代以來,西方流行的現代化理論假定“現代歐洲發展起來的現代性文化方案和那里出現的基本制度格局,將最終為所有正在現代化的社會和現代社會照單全收”[4]36。然而,二戰后的現實卻是,盡管現代化的基本標準有其共性,譬如工業化、市場化、都市化、法制化等,但是各個國家具體的現代化方案及其實現途徑卻不盡相同。就當前而言,比較經典的現代化模式主要有美國模式、西歐模式、日本模式、中國模式、印度模式等。在這些較為成熟的現代化模式中,每一個國家具體的現代化模式都有其差異,而中國、印度等國對西方現代化模式的突破不僅為其他欠發達國家實現現代化提供了不同于歐美的具體參照,而且證明了欠發達國家依靠本國人民的力量完全可能發展出具有本國特色的現代性經濟方案、政治方案和文化方案——這無疑又加劇了現代性的多元趨勢。
(三)從文化維度看,多元現代性是現代性多元文化方案的推動結果
“多元現代性”觀念相信,“盡管文化差異一直存在,但是,使我們時代與過去時代相區別的,是對文化遺產呼吁的傾聽意愿,這種呼吁不僅是對現代性的保守回應,而且是全球化現代性的條件”[5]。這意味著,通過對民族傳統文化資源的兼容并蓄和有效整合,廣大發展中國家可以獲取不趨同于歐美的現代性文化方案。一個基本的事實是,面對文化全球化的“西化”和“美國化”,出于文化安全的考慮,越來越多的非西方國家已經把推廣本國文化作為抵制文化殖民和增強本土民族認同的重要手段。進一步說,文化全球化不再可能是單一的文化同質過程,相反,尊重文化多樣性,提倡平等的文化對話,日益成為世界各國人民的共識——這將對現代性的多元走向起到推動作用。
三、多元現代性的理論意義
隨著全球化的擴張,現代性由中心向邊緣、由統一到多元的發展已經是大勢所趨。因此,21世紀的人們不應只談一種現代性及其發展模式。“多元現代性”觀念代表了長期被西方邊緣化的民族和國家的聲音,從“多元現代性”觀念反思現代性的困境與出路,不僅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且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第一,“多元現代性”觀念打破了歐美國家對現代性的壟斷話語,為非西方國家突破西方現代性奠定了理論基礎。“多元現代性”觀念并不否認西方經典現代性的歷史地位及其對當代欠發達國家的重要參照作用,但同時又反對西方一元現代性的“趨同論”,鼓勵非西方國家通過挖掘本土資源開創具有本國特色的現代性。此外,“多元現代性”觀念十分重視歐洲文明之外的東亞文明、印度文明和美洲文明,認為這些文明將以“在場”的方式影響現代性的多元發展。在此廣闊背景下,西方現代性“不能被看成是唯一真實的現代性,它實際上只是多元現代性的一種形式”[4]105。這便在某種意義上剝奪了歐美國家對現代性的壟斷話語權。事實上,中國現代性模式的巨大成功,確切地印證了多元現代性圖景的真實性、可靠性。顯然,中國具有不同于西方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具有區別于西方的意識形態、歷史經驗、傳統文化和社會理想,但是,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事業的偉大成就,用事實證明了多元現代性的任何一元都有其獨一無二的身份地位和不可估量的發展潛能。
第二,“多元現代性”觀念揭示了西方現代性的陰暗面,深化了人們對啟蒙理性的認識。西方現代性“最主要體現為啟蒙主義理性至上的原則”[4]73。一方面,啟蒙理性為現代性鳴鑼開道,使當代人享受著巨大的現代性成果;另一方面,工具理性和科技理性的狂妄自大造成了生態環境破壞、現代人道德隱憂等諸多現代性困境。現代性更包含著“各種毀滅的可能性:暴力、侵略、戰爭和種族滅絕”[4]67。但是,“多元現代性”觀念并不止于對現代性陰暗面的批判。當啟蒙理性遭到后現代主義、女權主義和環保主義的強烈質疑時,“多元現代性”觀念則站在哈貝馬斯的立場上,希望人們能夠繼續挖掘啟蒙理性遺留給當代人的精神資源。對于這一點,新儒家代表杜維明先生指出:“從儒家的立場看,自由、理性、法治、個人的尊嚴這些西方價值,不管你的視野多么狹隘、抗拒西方的心態是多么強烈,這些都是不可否認的價值。”[6]65一言以蔽之,“多元現代性”觀念強調超越啟蒙心態,但必須珍視啟蒙心態。這種對西方啟蒙理性既批判又重視的開闊視野,無疑對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如何更好地利用啟蒙理性所創造的合理價值,具有一定的啟迪作用。
第三,“多元現代性“觀念反對西方文化霸權,為現代性從多元文化中尋求精神資源提供了合法性論證。如果說以往人們對現代性的反思主要是囿于啟蒙理性內部,自覺或不自覺地邊緣化了其他文化的話,那么,“多元現代性”觀念則主張以廣闊的心態,從非西方文化中汲取有利于現代性發展的精神資源。其理由是,現代性的建構雖然離不開西方理性主義文化,但從長遠來看,卻更需要一種能將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融為一體的現代性文化方案。基于這一目的,“多元現代性”觀念尤其注重地方性的傳統文化資源對當代現代性建構的巨大潛能。更確切地說,我們不僅要重新反思儒教、佛教、伊斯蘭教等源遠流長的文化資源和現代性的相關性,而且要主動從多種文明的平等對話中進行文化的交流碰撞,挖掘出與西方文化互補的更有包容性的文化資源和價值觀念,最終“在多元文明的基點上對主流強勢的西方啟蒙心態進行一種同情理解,進而反省批評、拓展其視野,并豐富其精神資源”[6]18。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民族在實現文化的現代轉型時,必須重視其傳統文化遺產中有價值的精神資源,因為沒有一種現代性能夠建構在沒有傳統文化根基的荒蕪之上,即使西方發達國家亦是如此。這無疑是“多元現代性”觀念留給人們的又一寶貴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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