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遇到師大的一位老同學,我問她:“教了20多年書,有什么感想?”
“我教初一和初三,畢業班的學生每年都對著我哭,我也陪他們哭。一轉身,我又迎接新生入學。他們對著我笑,我也陪他們笑。在同一所學校甚至同一棟大樓里,我哭哭笑笑了20多年,哭老了,也笑老了??墒侨缃袼麄冊谀睦??”她說。
想起我小學畢業時的情景,往事如在眼前。“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唱著唱著,全班同學都哭了。大家紅著眼睛送給老師禮物,摟著彼此依依不舍地道別。每一幕,今天都還那么清晰,只是他們都在哪里?
女兒從幼兒園畢業了。升入小學只不過是換了一間教室、換了一些老師而已。
“不!”女兒哭著喊,“也換了同學?!?/p>
“他們分班了?!逼拮咏忉尩溃袄蠋煱言瓉硪玫男∨笥讯疾鹕⒘?,分到了不同的班。有些小鬼氣得不去上學了?!?/p>
“為什么呢?”
“老師說,兩三個小孩子總膩在一起,會影響他們交新朋友,也會影響他們未來的人際關系?!?/p>
多么奇怪的論調?。〔贿^再想想,西方社會本來就有這種“求新”的精神。職員業余進修,往往是公司付學費;進修拿到文憑,可以要求加薪;加薪不滿意,可以跳槽。
我初到美國時,不解地問公司主管:“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人才,跳槽走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主管笑道:“你怎么不想想,有人跳走,也會有人跳進來?跳進來的人是其他公司栽培的。他們把其他公司的經驗帶給我們,我們的人也把我們的經驗帶給別的公司。這樣有交流才有進步?!?/p>
記得我以前教過的班上,有兩個女學生關系好得不得了,總是一塊兒進教室、一塊兒去餐廳、一塊兒上圖書館。
一天,我發現她們分開了,在教室里故意坐得很遠。我心想,這兩個人必定吵架了。
隔了多年,在街上遇到其中一個,聊起來,談到另一個。
“哦!”她笑笑,說,“我們沒吵架,是約好了故意分開的。”
“為什么?”
“為了彼此好。兩個人形影不離,男生還以為我們是同性戀,約一個,只怕另一個也會跟著,結果都交不到男朋友,這怎么得了?”
于是,她們約好分開走,分別談了戀愛、結了婚。
“你們還聯絡嗎?”
她居然搖搖頭,說:“都忙,找不到了?!?/p>
我最近倒是找到了一個以前的好朋友。
我們曾經一起上高中、一起逃學、一起感染肺病、一起到國外。
他去了中南美,潦倒過、風光過,有一回路過紐約,跟我談他的艱苦,讓我掉了淚。
隔些時日,接到他的信,說“活著真好”。打電話過去,他已換電話號碼。之后,我搬了家,從此斷了音信。
最近,我終于得知他在邁阿密的電話號碼。我撥通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好高興又好生氣,劈頭罵道:“好小子,為什么10年沒你的消息?”
“能呼吸,真好。我們能又聯絡上,真是緣分?!彼恼Z氣不像以前那么熱烈,卻有了一份特殊的祥和。
“緣早有了?!?/p>
“緣是斷斷續續的。”
我們又有了夜間的長談,仿佛回到20多年前他坐在我的畫桌前談話的時光。我們談到生死,談到他新婚的妻子和信仰的先知,也談到學生時代的許多朋友。
“只是,他們都在哪里?”我一笑。
“相信大家還會有緣?!彼惨恍Α?/p>
我接到一個學生的信,談到感情,滿紙牢騷。
她說:“人生就像拼圖,拿著自己這一塊,到處找失散的那些,有時候以為拼成了,才發現還是缺一角。于是為那一角又出去找,只怕今生今世都找不到?!?/p>
我回信給她:“早早找到,說不定就沒意思了,人生本來就是一幅永遠拼不成的圖,讓我們不斷尋找。不斷說對,不斷說錯;不斷哭,不斷笑;不斷有緣,不斷失去緣分。”
從小到大,我們唱了多少次驪歌?掉過多少次眼淚?又迎過多少新人?且把新人變舊人,舊人變別離。
“過來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覺再生?!惫湃说倪@句話說得真是太好了。從大處看,一生一死是一生;從小處看,“昨天”何嘗不是“前世”,“今日”何嘗不是“今生”?
人生就是用聚散的因緣堆砌而成的。這樣來了,這樣去了,如同花開花落,花總不斷。沒有人問,新花是不是舊花。
何必問今生與來生,僅僅在今生就有多少前世與來生?就有多少定了的約,等我們履行?多少斷了的緣,等我們重續?多少空白的心里,等我們用明天去寫一個緣的故事?
多美啊,生生世世未了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