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釗
摘 要:清代韓城縣位于陜西行省東部,地處關中平原偏東一隅,以黃河為界與山西行省相望,因地處中部交通十字路口,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本文以韓城地區民間土地流轉契約文書為出發點,梳理該地區在清中后期的土地流轉面貌,并基于此,探討整個關中地區的土地流轉基本情況,以及其中反映出的社會經濟問題。
關鍵詞:清代;關中;韓城;契約;土地流轉
課題項目:本文是2016年西北大學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項目“陜西韓城民間契約文書的搜集、整理與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為2017006。
1 引言
中國古代經濟社會中,土地作為一種近似于商品的交換物長期存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尤以明清時期為代表,在商品經濟活躍條件下,土地交易異常頻繁。對于中國清至民國土地問題的研究,地冊是研究土地買賣的參考,而契約則為第一手資料。就現階段來看,國內學界相關論文多將視線集中于徽州和浙閩等東南沿海地區,因而上述地區的民間契約文書得到了集中收集和保護。相對而言,華北地區尤以關中平原為例,長期以來因缺乏相應的民間契約文書作為研究參考而未受到足夠的重視。民間契約文書是進行土地問題研究的第一步,整合與歸納并試圖在其中發現出反映當時歷史現狀的問題。
本文基于所搜集到的韓城地區清中后期土地契約展開研究,并且韓城地區具有地理特殊性,其屬關中平原與陜北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濱黃河中游之西。北與宜川毗鄰南與合陽為界;東隔黃河與山西鄉寧、河津、萬榮相望;西與黃龍接壤。1因與黃河密不可分的聯系,造就了韓城地區特殊的土地性質,以及土地交易和地權規模等問題。
在有關于柿子園一地的民間文書中,一份地契出自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其內容包括出賣人姓名、出賣原因、土地數量四至、坐落位置、出賣價格等。雖然個別內容因紙張破損無法分辨,其要義則是說明田主王績武因為某些原因將柿子園一地出賣給王含有。賣方王績武屬于干谷里九甲,買主王含有則屬于王土里七甲,而交易對象柿子園一地則屬于薛曲村,位于薛曲里。2
值得注意的是另一份出自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的田契。本來原先屬于王氏一族的土地,在道光年間已經由解氏家族所持有。
這兩份土地契約都涉及相同的一片土地,即契文中稱為“柿子園”的土地。在這兩次土地交易中,土地面積一次為“壹畆陸分壹厘”,另一次為“壹畆肆分壹厘捌毫叁絲”,兩次相差貳分左右,可以說是相對很小的差距了。然而這兩次土地買賣的價格相差懸殊,分別為“紋銀壹拾玖兩三錢貳分”和“紋銀叁拾玖兩整”。在下文中,筆者試圖剖析隱藏在民間土地流轉背后的微觀因素,并希冀勾勒出渭北地區土地流轉面貌。
2 土地價格變化
清乾隆至道光年間,中國內部白銀經濟發生了重大變化。鴉片戰爭前夕,“銀貴錢賤”現象已成為危害清王朝統治的社會問題,然而追溯這一現象產生的始由,可發現乾嘉時期的“銀貴錢賤”問題已初見端倪,至道光年間達到頂峰。雍正三年(1725年),官方將流通于市場的銀與錢的比價定為紋銀每兩當制錢一千文,但是就實際流通情況來看,很難達到如此比價,清前期一兩兌換七百文至九百文到中期一兩兌換一千文以上,由于社會種種原因銀與錢之間存在著較大的兌換空隙。3
韓城地區所搜集到的契約文書均為以銀為結算單位,那么在此情況之下,土地價格理應不會有較大的變化。銀錢比價的變動,對于物價自然會發生影響,但影響的性質要看物價是根據什么計算,用什么來支付,如果是用銀支付,物價應當有下跌的傾向,至少不會上漲。4然而由契書內容能夠看出,以銀來計算的土地交易價格其變化趨勢與浙南地區(石倉文書)基本相同。5經過嘉道時期的“銀貴錢賤”,為何以銀為結算單位的韓城地區其土地交易價格增幅基本與以錢為結算單位的地區持平?
林則徐擔任陜西巡撫期間,曾有過這樣的記述:
“本年七月內。臣甫到西安省城,每紋銀一兩可換制錢一千八百余文,迨至九十月間,每兩僅還一千二三白文不等,較前兩月頓減五百文之多。眾人皆以為詫異。訪尋其故,則僉稱,歲歉糧貴之時,銀價必然跌落。”6
這段文字產生的具體時間是1846年,為道光二十六年,正是前文所引第二篇地契契文載錄的年代。其內容記敘了西安省城銀錢比價的變化,然而這一時期仍處于全國大范圍的“銀貴錢賤”浪潮之下,陜西地區也不例外,因歲歉糧貴而造成銀價下跌,成為這一大趨勢中的逆流現象。
就這一點來看,土地價格飛漲的原因并非是“銀貴錢賤”現象直接引起的,而是在其間接作用下,形成了一種相差無幾的變化趨勢。糧食生產是小農賴以生存的經濟支柱,不僅是生活必需品,同時也是交納稅銀的重要手段。清代稅收以銀兩為計算單位,小農需要以糧食兌換等價值的制錢,再以制錢兌換等價值的銀兩,因此白銀價值之漲落,市場之波動實則是與農民生活休戚相關。農民為了納稅“始以粟易錢,則粟賤而錢貴···繼以錢易銀,則錢賤而銀貴”,在如此公式之下必然會出現“粟欲溢賤,銀欲溢貴”的現象。7因此在土地需求量增長的前提下,土地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
就上文所言,人們通過總結生活實際,得出“歲歉糧貴之時,銀價必然跌落”的普遍結論,然而當一般意義上的歲歉現象轉變為更為嚴重的災荒時,這種結論便有待斟酌了。
清中后期,關中地區曾面臨過兩次甚為嚴重的戰亂與災荒,一次是同治年間的陜甘回亂,一次是光緒初年的“丁戊奇災”。糧食生產是農村人口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不論是戰爭抑或是自然災害,都會造成嚴重的“糧荒”現象,危及底層人民群眾的基本生活。
面對糧食供應極為緊張的局面,人們大多選擇拋售田產,典當財務以購買糧食。競相拋售田產的后果,必將導致土地價格的下降。然而在災荒時期,少有趁地價下降時大片購入者,即使這一時期土地交易頻繁,土地買賣的規模也不會太大。往往“房屋土地賣無主”,“貧民鬻田物以求生,然少買主,價錢權賤.良田每畝數百錢”。8
大規模的人口銳減是“丁戊奇災”后留下的巨大創傷。清代同治年間的戰爭和光緒大災使清同州府的人口大幅減少,同州府人口損失率至少在40%。9人地關系的惡性寬松給農業生產帶來極大不便,沒有能力繼續進行農業生產的家庭會選擇拋售土地,以滿足基本生存的糧食需求。這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地價的下落。
就上文所言,微觀的“銀賤”現象是由“糧貴”所引起,而“糧貴”除了可能由災荒歲歉造成外,另有一種看法將農民棄地種糧改為種植罌粟視為其原因之一。“近來谷價日昂,人心惶惑,推源其故,實由稻田日少,煙田日多,蓋蟲民防谷,鴉片為甚也。”10
3 土地交易結算單位
雖然清代政府規定官方流通貨幣為白銀,但是民間廣范流通的貨幣依然是制錢。韓城地區土地交易的結算單位是銀,并非當時民間廣泛流通的制銅錢。放眼望之,與同一時期其他地區相比,這種狀況實為少數。11那么為何韓城地區在普遍白銀緊缺的情況之下仍使用銀作為結算手段?
自鴉片傳入中國以來,其種植范圍由南向北漸次推移,大有深入中國內陸之勢,川、陜、晉等省成為罌粟種植的優良產區,就陜西一地而言,渭河沿岸因優越的自然條件,兩岸居民“廢田而種罌粟,歲鑫浸廣”。12吸引百姓棄種糧轉而投向種植罌粟的主要還是基于巨大的經濟效益,除利潤頗豐外,種植煙葉類作物是減少政府課稅的手段之一。作為西部重鎮,陜西地區因清后期連年征戰,百姓所負擔的差役徭役繁重,尤其是西部用兵,一切物資都要經運陜西,兵差負擔重尤為突出。因種植大煙而繳納煙稅,“其稅項所入,以一半解戶,以一半留歸本省”。13雖然種植罌粟極大的損害了糧食種植,但就眼前利益而言,因解戶繳納錢糧以及巨大的商品貿易利潤,普通民眾可以省下白銀留為自用,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民間的白銀儲量。
陜商是陜西地區商人的總稱,清晚期活動于關中地區的陜商有著區別于其他地區商人的特殊性。司馬遷曾將“富”分為“本富”、“末富”和“奸富”,自古以來,商人群體固守“以末致財,以本守之”的觀點,將經商所獲財產用以購買土地。關中地區尤以韓城地區為例,商人群體卻少有投資大土地者,這與關中因處交通要道而苛捐雜稅繁多密不可分。處理財富的方式在關中地區表現為,陜商多選擇將財富藏于家中,或直接大量窖銀,因此在同治回亂時期,趁災亂打擊富賈者多挖得大量白銀。“尸山積,流血成川……獲藏鏹數萬,盡以犒軍”。14自家窖藏白銀相較前者在程度上大大增加了民間白銀儲備以及流通中的白銀量。
4 土地交易規模
除了上文所探討的關于土地價格劇烈變化的問題,土地交易面積的變化同樣顯著。史建云曾作《近代華北土地買賣的幾個問題》,依據三部具有代表性的檔案史料得出結論:在近代華北農村中,土地買賣的規模以1畝以上10畝以下為最普遍。15與之相較,韓城地區土地流轉顯現出的特點是交易規模小,尤其表現在鴉片戰爭以后,關中地區社會不穩定以及災荒頻發時期。
鴉片戰爭以前,16柿子園一地的土地交易面積基本維持在一畝以上,符合史建云教授的說法,然而待到鴉片戰爭以后,同一地區的土地流轉面積基本未超過1畝。那么是何種原因造就了韓城地區如此分散的地權關系呢?
清同治時期的陜甘回亂不僅對土地交易價格的變化產生了影響,同時其對土地交易規模也產生了不小的震動。明清時期,關中因位于山陜交界,以黃河天險為界,居連接西北與西南地區要沖,成為鞏固西部邊陲以及少數民族的重要樞紐。出于戰略考慮和軍防需要,陜西成為物資補給和駐軍的重要選擇,西北各邊鎮軍糧大部分由關中農民輸送。關中尤其是渭北地區農民土地負擔極重,“地當東西孔道,驛傳絡繹,差徭困之,較諸渭北之民勞逸舒矣”17。而渭北又以韓城為累重,“獨秦省十甲輪流,是一年辦十年之事,一人應十人之役,故民當應役之年,計其所費倍于正賦”18。正是在賦稅和差役如此繁重的情況下,大量土地荒置而無人愿意耕種,即使地價便宜,商人也不愿投資土地,“饒裕之家勸令買地以為累,萬金之子身無寸土”正是其表現之一。陜甘回亂后出現的人地關系惡性寬松,亦有上述因素。受在陜回族人起義大肆屠殺漢人,到后期左宗棠率湘軍殘酷鎮壓的影響,人口因逃往他省而大量流失,同時也有一部分人遁入山林,躲避災禍以及逃避賦稅,甚至出現“狼出沒為害”的現象。
5 總結
在本文中,以所搜集到的柿子園一地的土地買賣契約為出發點,提出若干問題猜想,并試圖予以解答。實際上,對韓城一村落的解答可以推而廣之,文中若干敘述同樣也是基于整個韓城地區而言,甚至是整個關中地區的社會經濟活動反映。
從柿子園一地以及韓城地區土地交易價格、土地交易規模在清后期的變化能夠看出其影響因子,宏觀模式下的微觀地方系統有其自身獨立性。國家時下發生的劇變,有時能對微觀地方產生劇烈影響,有時則收效甚微。嘉道時期銀錢變化影響之深,在東部地區土地交易中有著明顯的反映,甚至在多部著作當中,“銀貴錢賤”現象成為同時期土地價格上漲的默認因素。然而關中韓城地區的土地交易價格卻有著看似逆反的變化,相較于東部地區與近代世界貿易聯系緊密,中西部地區則有其自身作用更大的影響因素。正如太平天國運動之于東部社會經濟的劇烈影響,同治回亂之于關中的影響則更為深遠。
因此,具體問題尤待具體分析,永遠無法將全國性的變化硬性放置于地方加以分析而不考慮地方的微觀特性。
注釋
[1]《清史稿》卷六三《地理志》,強躍:《韓城市文物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第1頁。
[2]王土里、姚莊里、干谷里位于山覭鄉,雖曰西鄉地多雜北;薛曲里有二位于德津鄉,其中薛曲村位于昝村里以南。參見:光緒《韓城縣鄉土志》卷二《地理》,第12頁。
[3]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27頁。
[4]同上書,第539頁
[5]清中期以后,國內銀錢比率波動明顯。從嘉慶十三年到咸豐六年(1808~1856),“銀貴錢賤”現象下通貨膨脹明顯,這一時期物價飛漲,其漲幅基本在2~3倍左右。上文已計算土地每畝價格,大致為增長了3倍。曹樹基在《清中后期浙南山區的土地典當——基于松陽縣石倉村“當田契”的考察》中曾論述道:“至道光中期,如果以銀兩計算,石倉的田價為每畝30兩,這一價格較乾隆年間增加了1—2倍”。此時北方白銀儲量相較南方較少,因此“銀貴”現象更加明顯。
[6]《林則徐集》奏稿下,第492頁,王宏斌:《晚清貨幣比價研究》,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41頁。
[7]馮桂芬:《用錢不廢銀議》,《顯志堂集》卷11,第30-35頁,楊端六:《清代貨幣金融史稿》,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8]王國禎:《南梁城荒年碑記》,陽城縣河北鎮南梁城村,王正基:《遼州荒年記》,光緒《遼州志》卷之六下《續藝文記》,郝平:《丁戊奇災 光緒初年山西災荒與救濟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0頁。
[9]曹樹基:《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第579頁。
[10]《招商植煙》,《見農學報》,第三五期,光緒二四年五月中,李文治:《中國近代農業史資料 第一輯 1840-1911》,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7年,第457頁。
[11]可參看:《陜西省清至民國文契史料》,就陜西省關中地區而言,共收錄關中土地買賣文契24幅,全部以制錢為結算單位。
[12]光緒《東華續錄》卷14,第12頁,李文治:《中國近代農業史資料 第一輯 1840-1911》,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7年,第456頁。
[13]解戶即解納錢糧的差役,解戶部的款作為練餉。
[14]白壽彝:《回民起義》第3冊,第68頁,田培棟:《陜西社會經濟史》,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846頁。
[15]史建云:《近代華北土地買賣的幾個問題》,《華北鄉村史學術研討會》2001年。
[16]本文以鴉片戰爭作為研究清代經濟問題的分期標志。
[17]咸豐《同州府志》卷1《風俗志》,田培棟:《陜西社會經濟史》,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12頁。
[18]乾隆《韓城縣志》卷9《奏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