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嫻的詩（四首）

小說課

最后的王朝已經消逝

午后課堂上，幾個學生爭辯著

不耐，憤懣，尋找種種線索

衹

攻擊古老的神

我收拾書包，默默離開

像一個目睹舊日珠釵被廉價出售的

漂難的公主

就連學院斑駁的回梯，憂暗長廊內

那不可言喻的肅穆也無法

再令我感到平靜

碧紗門在風中開闔

日光燈，電扇蠅蠅而轉

不斷有麻雀飛來，和光影爭逐

更遠更遠，灰瓦以及鳳凰樹下

通往圖書館的小徑

鳳凰花蕊心艷麗如人血

許多單車停靠著，腳步雜沓

他們當中是否，有誰是曾經翻閱你

在你的橫眉與赤懷之內

感到屈曲之痛，復仇之快

且和我同樣訝異：深埋于時代巖層內

你是如此年老，如此攲斜

然而，這只是一個冥想的片刻

虛無主義者最后的堡壘皆已敗毀何況是廢墟深處，金漆剝落

最后的象征……

大水之夜

我們曾經一起在城市下沉的遺跡里

挖掘自己的遺骸

那布滿魚雷和煙花的海面

節慶過去了

審判過去了

被風聲驚醒的人們

紛紛爬上天線觀望旗幟的走向

葉子有焦慮的顏色

河流帶著皺紋下墜

誰能置身于震蕩之外呢

穿過靈魂虛掩的門

卻看見整個時代都堆滿了雜物

而我們受傷的手指沿途滴血

道路都被指標占滿

你還在意什么

當愛在顛簸中找不到座位

眼淚一吹就熄

一百年不能寫詩

也無所謂

在雨夜的太空艙

一

“你從不在意時差

以及異教徒對我們的攻訐？”

“你不覺得你的問辭太像小說？”

此時，廣漠的太空中

無數薔薇色的隕石碎片

如嘉年華般飛掠歡騰

二

遠方星爆，圓圓的寶石窗上

出現了一團逐漸暈開又告消散的光

伴隨著細微的震蕩

使我們察覺到

原來還有另一個宇宙

存在于彼此眼神之外

三

讓我們聆聽

幻想的雨聲宛如天國語言

你的額頭停棲在我的胸口

淚水像一串刪節號

整個宇宙依隨你的呼吸

急遽地收縮

不斷有上個世紀的星船遺骸

酒醉般漂流而過

四

我的頭發如藤蔓伸展

環繞過你的臟腑

像一幅中世紀妖異的圖畫

但你回身擁抱我

時間被阻擋在睡意之外

整個星圖都讓我們折疊進

溫暖的衾褥內

五

我總是比你更早起床

潛入諸神的花園

采集露水般的流星

它們總是，復雜，依戀，

一如你那令我陌生卻喜愛的聲腔

且時時得留意你是否

又在夢境交錯的通道中迷路

六

喬裝成年輕女子

陪你來到少年們的游戲場

我們沿著雙子星移動的軌道

找到兩個空著的位置

恰好可以觀看獨角獸和半人馬競技

“下雨了。”你指著窗外

所有的星球像是突然驚醒了一般

太空艙外，光亮如雪地

時間從不理會我們的美好

讓自己沿著河流打開

仿佛一本經書

薔薇色皚甲之中層層疊疊

向你說三萬六千法

不住不壞的金剛愛情

怎樣才算是不寂寞呢

我們美好得連神都忌妒

伸出食指，打散彼此的星系

再也不能做愛，再也不能

分娩強健的意象

眼前一片漆黑

你的電腦和我的青春一同當機

唯有眼淚還不死心地

浸濕夢的臺地

我們彼此安慰

以為幸福不過如此

湖心草深長，一千尾聽法的魚們

都已經修練完成了

我們還躑躅著，輕輕

扔一塊石頭，又被漣漪驚醒

是夜我們各自嘔血數升

金陵一場煙霧，還有什么樣的江湖

可以讓我們闖蕩？

仿佛背對背站在捷運月臺

說了一萬次再見

列車始終沒來

菩提本無樹。你翻開我

還是拂下了一身的塵埃

（楊佳嫻，1978年生。現任教于臺灣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及散文集多種）

（以上選自臺灣木馬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金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