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信恩
我一直覺得胡須是有思慮,或具想法的。
有回旁聽一節“醫師禮儀”的課。課堂中,講師從穿著、發型、領帶、鞋襪……巨細靡遺地教導醫師如何從打扮樹立專業形象。
“把胡須剃掉吧!”講師說。
仲剛隨即分享一則被糾正蓄胡的事,那是他當實習醫師的事。當年,他崇尚日本演員渡邊謙,蓄了一臉短悍的絡腮胡,滄桑不羈,卻被一位留日教授痛批無精打采、有失專業形象。
仲剛是我高中朋友,那時他就給人一種“毛”的感覺,體毛特別濃密,是會讓虱蚤迷路的那種。十七歲就天天刮胡子,朋友都昵稱他“虬髯客”。仲剛膚黑,胡須一長就失了秩序,整片下巴盡顯不休止的生命力,像雨后沼澤。
仲剛說完,大家陷入思索,胡須真會影響醫師的專業形象嗎?
我們不約而同想起一位蓄八字胡的主任,或許過于習慣他兩撇黑胡的模樣,以致于想象當他剃了胡須后,好像有些權威、諳世的感覺就從臉上喪失了,是會讓人感到平庸、老智慧淡去。
我讀過一些古代傳說,那些解答蒼生惶惑的長者或仙人,往往蓄有長垂白胡。似乎這是一種睿智、沉著的標記,甚至是一道警語———告訴你他洞悉一切,你的欲望與血氣、短視與虛榮,逃不開他的視線。因此你得安分,別逾越了輩分界線。
人須如此,動物須亦然。
我曾聽寵物店老板說:貓須剪不得。據說,貓須根部神經發達,只要輕觸,便能感知風吹草動。甚至,神經至此連結眼瞼,當有災禍,隨時閉闔,以護雙眼。
因此在貓身上,胡須是警覺、亢奮的,隨時都在思考,探查環伺的善意與惡意。
古有“捋虎須”一辭,拔虎之須,放肆膽大,后來引申為從事冒險之事。但從字面看,胡須似乎是神圣、不可褻玩的,對老虎而言,那是一種無聲的巨大權勢。
某個夜里,我突然感到上唇一種既癢又曖昧的輕拂。朦朧睜眼,一只蟑螂靜伏眼前,像雨刷擺動著觸須,仿佛正估算我的一舉一動。
然后,我醒了,徹徹底底地醒了。接著開燈,按兵不動拿出拖鞋,就在這時候蟑螂開始移動,它不走直線,而是搖擺著觸須橫沖直撞,緊接一個大回轉,然后就飛起來,停在衣柜上,鉆進貼墻縫隙,不見了。
我愣在氣氛僵硬的房里,仿佛蟑螂世界中,有套分明的軍制———有些蟑螂不善飛行,整日徘徊陰暗管路,或打滾于廚余桶,是陸蟑;有些蟑螂會在氣候驟變時,飛進居家樓臺,是空蟑;還有一群蟑螂,我曾在東北角海岸看過,它們慣于在巖縫中謀生,嗜鹽,抗風霜,那是海蟑螂。陸海空,蟑螂帝國的嚴謹軍制,向人類世界的角落布局著、伸張著,宣示蟑螂這等老油條,是演化史上的活化石、地球的主人,歷久不衰。
于是,這個夜很不安,大蟑螂一定躲在角落冷冷地監視我。其實對于蟑螂的恐懼,我是有選擇性的。斷腳的、折翼的、圓小的、跛行的,我不畏懼,因為只要一踩,故事就結束。但我恐慌于飛蟑。飛蟑是具氣勢的,它的路線是3D的,觸須長挺,腳毛如荊棘,光是模樣就先發制人。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腦中不時重播方才大蟑擺動觸須的模樣———那是它解構塵世、試探人間的方式。我以為,蟑螂之須,是靈魂所在,那擺動快的,代表思慮快、悟性強,是富攻略、深城府的。
那么,它會不會趁我熟睡時,從床底爬了出來,沿著足背、小腿、大腿內側……我想到就全身發麻。
曾看過一項以“蟑螂觸須”為題的科學展覽。學生準備一只紙盒,里頭放花生粉與鉛筆屑各一小堆,顏色相仿,之后將蟑螂置于盒內。不久,蟑螂開始以觸須探觸這兩小堆物質,然后爬往花生粉堆大啖;之后,學生再將觸須剪除,此時有些蟑螂無法直接前往花生粉堆,可能先到鉛筆屑堆,淺嘗,發現人類無聊的惡作劇,才轉向豐美的花生香里。
這個實驗有趣,卻只說了觸須與嗅覺相關。關于觸須的聽聞,我聽過還可以感知費洛蒙、震動、濕度、空間、求偶情欲等。然而最讓我驚艷的,是一集以蟑螂為題的Discovery頻道節目。
報導說,蟑螂以觸須達成“集體決策”。最有趣的是,當一百只蟑螂遷徙他方,假使這地方有五個藏身之窟,它們便會透過觸須,彼此分配協調。當第一窟住滿三十只,便往第二窟住;第二窟滿三十只,便再往第三窟住。因此你能想見,第四窟只住十只,第五窟則是空穴;一旦窟內繁衍過剩,便會重新分配,此時有些蟑螂被迫搬離,遷籍下個空窟。
那是一種住宅抽簽嗎?我感到不可思議,對報導存疑。那么,與我同居的大蟑如何解釋?它是在搜集食材情報中迷途了;還是孤芳自賞,決定離開濁濁暗室,投奔光明?
無論如何,這則報導告訴我:蟑螂以觸須撐起生活骨架,生活里多數的訊息,都匯進觸須,那是生命之須??!在它們的世界里,視覺反而不那么重要。它們過一種嗅觸生活,和人類的聲色生活很不一樣。
隔天早上,我照例洗臉刮胡,赫見鏡緣停了一只大蟑,觸須長伸,應該是昨晚那只。我放棄盥洗,因為一雙讓我發麻的觸須。
為什么同樣是“須”之屬,蟑螂之須就有如此氣勢,讓人撤退?
而人類的胡須呢?單單只是一種性別裝飾,告訴對方我是男性嗎?有沒有可能,也是一種氣勢所在?
我想起一次參加英語禮拜。那天,來了一位中東朋友。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好笨重的胡子??!厚厚一把,宛如巨大毛筆。
會后,我們幾位對阿拉伯世界陌生的華人,便帶他逛夜市,品嘗臺灣小吃。
“男人沒胡子,就像貓沒尾巴?!彼蛄艘欢伪确健?/p>
好嚴重的口吻??!
有天,我和仲剛的女友Betty吃飯。我問她最欣賞仲剛哪一點?她說:“胡碴!”我問為什么,她說不上來,只知道喜歡胡碴的膚觸———刺癢的幸福。
我或能理解她的幸福。有次,行經Subway潛艇堡店前騎樓,隔著落地窗,赫然瞥見一個昭示路人的親昵鏡頭:Betty把臉頰貼在仲剛的下巴,撒嬌,笑鬧地磨蹭,然后就接吻了(非禮勿視!我知道的,但還是忍不住多瞄一眼)。
曾看過一則英國新聞,調查發現生育年齡的女性,普遍認為“短胡”男性是婚姻或一夜情的理想伴侶。長胡過于拖泥帶水,凈胡又顯得柔弱,只有短胡,淺淺一抹,速捷、奔放、強悍,是蠢蠢欲動的陽剛。
或許受到足球明星貝克漢姆的影響。近年來,“型胡”大行其道,但并非每個男孩都有本錢,首先胡量要大,當蓄成絡腮胡后,依據臉型,以剪刀修剪強烈線條,費工耗時,為要聲明自我。我的蓄胡朋友大多留那種稀疏、自然風的短胡;少部分蓄山羊胡;帶著邪氣的八字胡,則幾乎沒人留過。
大蟑出沒后,我陸續幾次在屋角與它不期而遇。但奇怪的是,一周過后,就不再遇見大蟑?;蛟S它已摸熟我的出沒動線、生理作息;或許它感到這里家徒四壁,不是一座合格的糧倉,決定轉換據點;也或許它認為不需虛耗光陰與我相抗,生命該回歸自助餐廳外,那美好大方的餿水與廚余。
有天,我決定清洗廚房。抽出冰箱底盤時,赫見兩顆蟑螂蛋,圓潤飽滿,宛若兩枚設定時程的未爆彈,預計進出千萬小兵。我思忖,是大蟑產下的嗎?還是另有母蟑進駐?我想到那隨時乍現的觸須,就感到一陣疙瘩,那是不可解的蟑界聲勢。
有時,我會想起人類之須的功能薄弱,不過,對熱戀中的Betty與仲剛而言,這會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