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定國
活著,就是為了歌唱
——一代聲樂大師溫可錚往事
文/李定國

男低音歌王溫可錚教授,是繼斯義桂之后,在世界歌壇最負盛名的華人歌唱家,是中國人的驕傲。
溫可錚不僅歌唱藝術被驚為天人,更重要的是,他的人品、藝德,對歌唱如此純粹、執著、義無反顧的畢生追求,令人肅然起敬。
溫可錚出身于北京的一戶書香門第,他兒時就顯露不凡的歌唱才華,7歲時就能在京劇《法門寺》中一人反串三角,10歲登臺就獲得華北地區“天才兒童音樂獎”。家中珍藏的許多古典音樂唱片,使年少的溫可錚已對卡魯索、基利、夏里亞賓等歌唱大師了解一二,并由此愛上了歌唱藝術。
中學時代,溫可錚在看完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改編的歌劇后,興奮不已。劇中主人公的歌聲和形象,深深迷住了他。溫可錚想演奧賽羅,為了使自己的皮膚像奧賽羅一樣黑,他每天中午在太陽下暴曬幾個小時。幾天之后,原本嫩白的臉蛋變黑了,他卻覺得還不夠理想。但演出已迫在眉睫,于是溫可錚急中生智,竟將黑色皮鞋油涂滿了臉,再用鞋刷在臉上使勁地刷,直至烏黑锃亮。又將床單往身上一披,一個活靈活現的奧賽羅展現在同學眼前。他又是歌唱又是道白,表演十分傳神,大家都被這惟妙惟肖的演出鎮住了。
1946年高中畢業,已多次在北平中學生歌唱大賽中拔得頭籌的溫可錚,被北平藝專的趙梅伯教授相中,希望到他那里學習聲樂。但此時的溫可錚已迷上了不久前來北平開獨唱會的斯義桂。于是,他想報考南京國立中央音樂學院,卻遭到了當律師父親的強烈反對。因為唱歌是吃開口飯,有辱門風。
但決意已定的溫可錚,在咬破手指寫下了“我當不了教授,就不回北平”的血書后,就只身去南京應考。當天賦出色的溫可錚以優異成績考入中央院后才發現,他想追隨的斯義桂先生,已去了美國。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更大的喜訊卻從天而降:斯義桂的老師——世界著名聲樂大師蘇石林將來校兼課,并于近日挑選學生。
那天,溫可錚演唱了亨德爾的《在鎖鏈中》,蘇石林聽后,頻頻點頭,極為贊賞。就這樣,溫可錚成了蘇石林欽點的學生。
蘇石林的家在上海,每周只來南京一天。溫可錚覺得學習、討教的時間不夠。于是,他每個星期六的晚上乘寧滬列車到上海,星期日下午再返回南京,自費跟隨蘇石林每周多學習一堂課。而在列車上的這段時間,又是學歌背詞的好時光。
有一年夏天,火車因故誤了點,他沒趕上約好的時間上課,只能在蘇石林寓所外的烈日下,足足等候了幾個小時,待蘇石林午睡后再開始上課時,溫可錚的衣服已濕了好幾回。蘇石林被溫可錚如此的執著所深深感動,他趕緊讓溫可錚先洗個澡,再把自己干凈的衣服給他換上后,才上課。從此,他教溫可錚也更認真盡心了。
南京解放前夕,整座城市和學校都亂作一團,根本無法上課,蘇石林也不能來南京了。把歌唱視作生命的溫可錚,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冒著生命危險,約了一位同學一起去上海找老師上課。誰知,火車剛開出后不久,解放南京的槍炮聲大作,火車司機嚇得逃命去了,車上的乘客紛紛躲到車軌旁的稻田里。溫可錚和那位同學則藏在池塘里,只露出一個頭呼吸,頭上頂著學唱的樂譜。等戰斗結束后,兩人才從池塘里爬出來。受此驚嚇,那位同學返回南京去了。而溫可錚則沿著鐵路走了一天,餓著肚子來到無錫。在那里親戚的幫助下,又幾經輾轉,才來到蘇石林的琴房……
這樣的學習,溫可錚整整持續了十年,直至蘇石林被蘇聯政府召回。對于一些難解的疑惑,包括很難用語言講清的問題,溫可錚總能從蘇石林無與倫比的示范演唱中,找到答案。經過長時間不斷的潛心揣摩與體會,蘇石林的學問已漸漸地變成溫可錚自己的理解和體會。蘇石林在回國前,曾深情地說道:我在中國聲樂藝術上最大的期望,已在溫可錚身上實現了。
1950年,年僅21歲的溫可錚在南京,舉辦了新中國樂壇首次個人獨唱會。打那后,溫可錚在一個甲子多的歌唱生涯中,參演音樂會達兩千多場,個人獨唱會三百多場。能用德、法、俄、英和意大利語,演唱很多國家在不同時期、各種不同風格、題材和樣式的歌曲近三千首,其中保留曲目達六百首,還以78歲高齡舉辦獨唱會。所有這些,都創下了中國歌壇之最。

溫可錚夫婦(后排)和蘇石林夫婦合影
1956年,溫可錚代表上海聲樂家參加《全國音樂周》后,一鳴驚人。從此成為中國歌壇的焦點人物。翌年,奪得文化部舉辦的全國青年歌唱比賽的第一名,就代表中國青年歌唱家赴莫斯科,參加“西歐古典歌曲”大賽,獲銀獎。當年,但凡有外國元首、政府首腦訪問上海,溫可錚準會出席歡迎晚會,為外賓歌唱。
溫可錚作為一代聲樂教育家,育人無數,桃李滿園。1962年初,總政歌舞團來滬公演期間,該團的領導想把團里幾位沒有進過音樂學院學習的獨唱演員,留在上海音樂學院進修學習。但當時上音規定,所有入學的學生必須經過當年統一的招生考試。于是15歲就參軍、當了十年汽車兵的李文章就留在了上海,邊參加院方的補習班,邊準備高考課程。一個部隊業余歌唱愛好者出身的演員,各方面基礎都很差,初試就被刷下來了。經過總政歌舞團再三向上音交涉,才將李文章作為代培生勉強留下。但開學后,竟沒老師愿意教他。系領導對李文章說:你先等一等,我們再想想辦法……就這樣,李文章在上音校園“流浪”了一個多月,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人也消瘦了很多。正當李文章準備打道回府之際,溫可錚從外地演出回來。他十分愿意收下這“老大難”的學生,因為溫先生培養過許多部隊歌唱家。
在上第一堂課時,溫可錚誠懇地對李文章說:你的嗓音條件雖然比不上其他同學,但我認為你可以學好聲樂。我相信軍人是能克服各種困難的。只要你用心學習,一定能為自己爭口氣。
溫可錚針對李文章唱歌不敢開口,聲帶閉合不全的問題,先讓其張開大口放聲喊“啊”!但李文章又不知該怎么喊。于是溫可錚形象地用烏鴉那樣的叫喊聲來比喻。后來,又拿來小孩的玩具發出“嘎!嘎”聲響來形容“啊”音的純和亮,啟發他將聲帶的基音和能量充分放出來。慢慢地,李文章開始由不明白到大膽地喊出“啊”,直到唱出純“啊”來,大約用了幾周的時間。溫可錚見李文章有進步,就鼓勵,為他樹立信心。
打那后,除了每周兩節主課外,溫可錚每天都利用他課間休息的十幾分鐘,給李文章及時輔導,甚至連周末和節假日都約李文章來家加課。
溫可錚教學很嚴格,他要求學生把每堂課后學習的心得、體會,都寫在筆記本上,而且下次上課還要檢查。有時,李文章一堂課唱得不好,溫可錚更要他寫小結,分析問題,找出原因,還十分耐心地幫他解決問題。
經過一個學期的刻苦訓練,李文章的聲音有了長足的進步。在一次聲樂系的演唱會上,李文章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綠葉青蔥》引起了強烈反響。一年后,李文章奪得系里男高音的第一名。回到總政歌舞團后,李文章成為主要演員。他的代表作《偉大的北京》傳遍大江南北。
溫可錚一直認為:世界上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沒教好學生的老師。他常對我說:老師教學生,就好比中醫給病人開藥方。首先要對癥下藥,更關鍵的是各種藥的如何搭配及劑量的多少,這就要看功力了。
溫可錚夫婦把所有的愛都獻給了歌唱藝術和視如己出的學生。
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溫可錚在上音的學生李文,因為替彭德懷元帥說了幾句公道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份子,還沒畢業就被送往湖南的深山老林里放羊耕地。一去近二十年,杳無音訊。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撥亂反正的消息也傳到了山溝溝。與世隔絕多年的李文,此時想到了恩師溫可錚,于是馬上寫信到上音,向先生求援。溫可錚接信后,立即給李文寄錢,鼓勵他到北京尋求公正。
李文很快獲得了平反,并被安排到中國歌舞劇院工作。在報到那天,從不流淚的李文哭了,哭得很傷心,因為他已沒有能力再歌唱了。溫可錚聞訊后,立即邀請李文來上海,安排他在家里吃住,并每天給他上課,經過不長時間的訓練,李文終于恢復了嗓子。后來他去了瑞典,成為那里出色的歌劇演員。
朝鮮族姑娘趙麗,當年因學習方法不當,嗓子給練壞了。那年暑期返京回家,連說話都有些嘶啞,更談不上練聲歌唱了。她的父親、時任解放軍總后勤部部長的趙南起上將發現此狀后,就托人請中央音樂學院沈湘教授給女兒會診把脈。沈湘在聽完趙麗的演唱后,非常自信地說:我馬上寫封推薦信,你回學校后可找溫可錚,他一定有辦法。
果然,溫可錚不負厚望。趙麗到來后,他讓她從消除聲帶的疲勞開始,先練默唱,然后哼鳴,禁聲一段時間。嗓子有一定的起色后,再唱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品。在嗓子得到休養的同時,又學習到了許多歌唱技巧。就這樣循序漸進,在溫可錚的悉心調教下,趙麗的樂感好、音色美的演唱特色,都被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來。到畢業時,趙麗已經出彩了。
溫可錚和夫人鋼琴演奏家王逑癡情一生,相知相隨。當年結婚時,溫可錚就鄭重地對王逑說:將來我是要當半個和尚的……在以后的歲月里,溫可錚清心寡欲,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教學和歌唱。他一直認為,音樂是他生活的唯一意義,他所有的自尊、自信,都來源于音樂。他活著,就是為了歌唱。為了歌唱,他可以舍棄所有。
溫可錚一生光明磊落,從不為名利所惑。但因其學識淵博,歌唱才華過人,而引起一些人的嫉妒,遭到了很多不公,甚至打壓。在“文革”中,更是遭遇了慘無人道的迫害。歷經罹難,九死一生。
“文革”伊始,上音一位同樣唱男低音的學生,覺得自己取代溫可錚的機會來了。他先是獨自一人偷偷來到已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溫可錚家,逼其交出所有的歌唱資料和研究聲樂的筆記。可是,這位從不認真學習、只會投機取巧又想一步登天、而且居心不良的學生,既看不懂這些資料,更悟不出什么道理來。于是他又生一計,煽動北京來的紅衛兵,去抄溫可錚的家。同時,他趁機將塑料拖鞋、絨線帽子等強行塞入溫可錚的嘴里,并用皮鞋底猛扎他的喉部,想從根本上摧毀他。
也許是一種本能,想保護自己視作比生命更珍貴的歌喉,溫可錚掙脫了架住他的歹徒,猛地從三樓沖到二樓平臺,緊接著縱身一躍至一樓,然后奪門就跑,逃到了毗鄰的先鋒電機廠。工人師傅見溫可錚如此慘狀,紛紛伸出援手,擋住了紅衛兵,保護溫可錚。這起惡性事件總算制止。
在“文革”中,溫可錚受盡了屈辱,遭毒打是家常便飯,但他從不屈服。只要一有機會就偷偷練唱。如果一旦被發現,會遭來更嚴厲的毒打。不過,即使是在那樣的年代里,人性是不會泯滅的。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溫可錚被關在學校的“牛棚”里。一天,有位好心看守偷偷告訴溫可錚,北京來的紅衛兵馬上要來批斗他,還揚言要掐碎他的喉嚨。求生的本能和保護嗓子的欲望,使他勇氣突發。就這樣,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從學校的琴房翻墻而出,赤腳沿著滿地冰雪的復興中路向西逃跑。紅衛兵發現后,在后面緊追不舍。溫可錚跌跌撞撞跑到常熟路口,崗亭里的警察一眼就認出了溫可錚,見此狀,就一把將他拉進崗亭。同時告訴追來的紅衛兵:這個人已被我逮住,不用你們管了。就這樣,這位民警保住了溫可錚一條聲帶和至少半條性命。多少年過去了,溫可錚只要經過此地,總要向這個崗亭眺望、注目。因為那曾是他人生的諾亞方舟。
溫可錚從未與我談及“文革”的遭遇,很多往事都是他夫人王逑在不經意間說出的。我很理解,人最傷心的事往往是說不出來的,只是默默地埋藏在心靈的深處。
但人再堅強,也終有扛不住的時候。溫可錚一次次逃過厄運,又被變本加厲地遭到更大的折磨,他要崩潰了,一度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于是他每天向校醫務室要一粒安眠藥,在積累到一大瓶時,被王逑發現。這個危險信號,令愛妻焦急不安又痛苦萬分。為了挽救這個危局,王逑使出一條“激將法”。
一個周末的傍晚,王逑與溫可錚相約去西郊的荒野,作“最后的歌唱”。這天兩人騎著自行車,快到西郊公園時,突降瓢潑大雨,兩人沒帶任何雨具,當時也沒有任何躲雨的地方。而且,雨勢越來越大,一直不肯停歇,溫可錚夫婦被雨水淋個濕透。無奈,他倆就停在一棵大樹下,開始放聲大唱。唱了一曲又一曲,歌聲里蘊含著溫可錚曾經有過的多少歡樂、甜蜜和如今正在遭受的痛苦、委屈……
這時,王逑深情地對溫可錚說:你想死,我可以陪你一起死。但你想過沒有,你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理想,實現了沒有?你終身喜愛的歌唱,唱夠了沒有?你的教學,教夠了沒有?……王逑連珠炮似的話語猶如晴天霹靂,令溫可錚茅塞頓開,他突然警醒:是呀,如此漫長、這么多的苦難我都已熬。為了歌唱,難道還有什么坎兒不能過嗎?此刻清醒的溫可錚突然緊緊地相擁著愛妻,嘴里喃喃地反復自語:我要活著,我還要歌唱……雨,越下越大;歌,也越唱越多。這時交織著的歌聲和雨聲,似乎在化作一縷縷希望……
命運多舛的溫可錚在“文革”中受盡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磨難、從不屈服,沒掉一滴淚,但他在藝術生涯中的一些感人演出時,卻多次潸然淚下。
1962年盛夏,哈爾濱舉辦第一屆“哈爾濱之夏”音樂節。這是繼“上海之春”后,中國歌壇的又一盛會。來自中央和全國各地的音樂團體、藝術家們應邀參加。其中,前輩歌唱家張權、楊彼得、黃源尹和正在嶄露頭角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溫可錚,分別舉辦了獨唱音樂會,受到了冰城人民群眾的熱烈歡迎。由于溫可錚第一次在此地亮相,而且在音樂會上又有不俗的表現,因此,當地的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一時成為新聞人物。
本屆音樂節的閉幕式,被安排在兩個劇場同時進行。中共東北局、沈陽軍區和黑龍江省委的主要領導,將出席人民劇場的主會場。音樂節的主要演員都將亮相,溫可錚壓軸。屆時,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將拍攝紀錄影片《哈爾濱之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將直播閉幕式。這樣的演出,容不得半點差錯。
當輔會場的觀眾得知,溫可錚不能同時來此地演唱時,紛紛要求大會組委會能否破例:請溫可錚能否在主會場演完后,再趕來此地加演,他們可以等待。
當組委會將觀眾的要求轉達給溫可錚時,他二話沒有,一口應允。在人民劇場的演出一結束,溫可錚不卸妝就與鋼琴伴奏王逑一同驅車趕往青年宮。
那里一千多名觀眾,一個也沒離去,他們已足足等候了一個多小時。當溫可錚從側幕看到那么多雙期盼的眼神,已令他激動不已。在他突然出現在舞臺中央的鋼琴旁時,原本寂靜的劇場,一下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經久不息,似乎要把劇場的屋頂掀翻。這是溫可錚藝術人生從未經歷過的,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奪眶而出。他覺得,能得到人民群眾的如此厚愛,那要比在國際歌壇得獎更自豪。平復后的溫可錚,接連為觀眾演唱了他的許多保留曲目。這夜,觀眾和溫可錚夫婦都難以入眠……
在“四人幫”倒臺前夕,上海歌壇發生過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一天晚上,歌唱家張世明突然造訪溫可錚家,想請當年的恩師幫助他解決高音唱不好的大問題。此時張世明所在的上海合唱團,正在排演交響大合唱《智取威虎山》,而張世明則擔綱男一號:楊子榮一角。由于歌唱演員改行唱京劇,方法用得不當,致使高音唱不好。而且最緊迫的是,幾天后劇組就要晉京匯報演出。在這個關鍵時點,無奈的張世明只能求助于溫可錚。
當溫可錚得知張世明的來意后,起先是拒絕的。理由是自己還沒解放,給樣板戲演員上課,顯然不妥。但又經不起張世明的苦苦哀求,此時一直把歌唱、教學視作比生命更重要的溫可錚,也顧不了由此帶來的后果,毅然決然地替張世民“診治把脈”,解決他的當務之急。

溫可錚上世紀90年代演出照
不料,溫可錚的樓下鄰居,也是張世明的同事,第二天就告了密。于是,不僅張世明寫檢查,溫可錚更成了眾矢之的,被批斗。那時上海報紙的大標題是:《英雄人物,怎能拜倒在資產階級權威腳下》。原本,老師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是天經地義,但在那個非常時期,卻成了溫可錚的一大罪狀,由此又被發配到上海赴江西革命老區的知識青年慰問團中,去當搬運工,并接收工農兵的再教育。
在井岡山蘇區的巡演中,溫可錚又是搭臺,當搬運工,又打燈光。不怕苦,不怕累,與工人師傅們打成一片。一天晚上,慰問團來到寧都的一家紡織廠的廣場上演出。舞臺搭好后,供電設備卻突然出現了故障,現場一片漆黑。修了好長時間,也不見起色。此時,就有工宣隊領導提議:溫可錚嗓門大,先讓他唱首《咱們工人有力量》來墊墊場。那時工人師傅的話,猶如皇帝的圣旨一樣管用。就這樣,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已快十年沒登臺的溫可錚,被工人師傅推上了場。那天,沒有擴音,也沒有燈光,但臺下無數支手電筒都聚焦在臺上的溫可錚。溫可錚一人高歌,臺下千余人和唱。那激動的聲浪,直沖云霄……這樣的歌聲,一直持續到通電后的正式演出。

前排左起:樓乾貴、李定國(本文作者)、賀綠汀、溫可錚、羅天嬋、葉佩英 后排:金鐵霖
人民群眾是如此的認可、熱愛自己。回到后臺的溫可錚,嚎啕大哭,宣泄他這么多年所遭受的苦難和委屈……
因為工人師傅的肯定,回到上海的溫可錚,不久就參加了在文化廣場舉辦的“紀念聶耳、冼星海音樂會”,這也是“文革”后溫可錚第一次正式登臺亮相。那天,當報幕員宣讀:男低音歌唱家溫可錚將演唱《熱血》和《碼頭工人歌》時,全場所有觀眾自發起立,熱烈鼓掌,掌聲長達五分鐘。此刻臺上的溫可錚,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當一聲長歌、淚滿前襟時,感人至深的歌聲,根本不僅是溫可錚用歌喉在演唱,那是他生命的詠嘆,心靈的吶喊!
十年動亂結束了,中國又迎來了文藝的春天。溫可錚想彌補錯失的十年,有些力不從心了。十年沒有系統地練唱和登臺,嗓子還受到人為的摧殘。但執著的溫可錚還在傾其所能地努力著。

上世紀80年代,與尚家驤教授、郭淑珍教授、意大利聲樂專家吉諾貝基、沈湘教授合影

溫可錚夫婦在美國康州斯義桂家中留影
1979年初春,應文化部之邀,有“華人第一歌唱家”美譽的斯義桂先生來上音講學一學期。斯先生的到來,打開了中國聲樂封閉了幾十年的大門,也帶來了一種當代聲樂的全新理念,更解開了困惑溫可錚多年來聲音上的問題,同時也圓了他一生的夢想。
因是同門師兄,兩人相見恨晚,惺惺相惜。由于溫可錚在“文革”中所受到的殘酷迫害,聲音已存在很大問題。對此,斯義桂幫他逐一解決。還輔導他演唱勃拉姆斯的《四首嚴肅歌曲》,并把自己從美國帶來的樂譜,全部復印后送給溫可錚。這些樂譜中有很多斯義桂親筆寫的注解。溫可錚多次對我講過:“斯先生的到來,使他的歌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受益終生。”
1992年,溫可錚夫婦開始了十年的旅美生涯。初到紐約,就接到遠在康州的斯義桂夫婦的盛邀。那天在斯義桂家中,溫可錚在夫人王逑的鋼琴伴奏下,唱了多首他倆久別后的新作。斯義桂聽后很欣喜,覺得他有很大進步,聲音不搖了,變得更堅實,更漂亮了。當然也談了自己的一些建議。那天,斯義桂也演唱了自己的代表作。兩人互相點評,共同切磋。就這樣,唱唱聊聊、聊聊唱唱,一直到下午才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于是斯義桂親自動手,燒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來款待遠道而來的知音。
那天告別時,大家都依依不舍。溫可錚與斯義桂長時間地緊緊相擁。當溫可錚夫婦乘坐的小汽車開出很遠后,斯義桂還專門用白毛巾在自己寓所的窗前揮動,直至小車消失得無影。
晚年的溫可錚,從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主任崗位上退休后不久,就應邀去美國的康奈爾大學當訪問學者。在這期間,溫可錚大開眼界,因為在那里,每天都有新的東西可學習。
兩年工作結束后,已65歲的溫可錚決定自費在美國學習。由于人生地疏,加之紐約的房租很貴,溫可錚又不愿意麻煩親朋好友。因此,起初他們只能租住在只有幾平米的地下室,晚上睡覺連翻身都很困難。但溫可錚寧肯把不多的金錢都用在學習上,除了不收費的紐約國家圖書館是他常去的地方外,但凡當地有新的歌劇和音樂會上演,他總會買最便宜的票去觀摩聆聽。當然,眾多的聲樂大師講座,他更不會錯過,每次聽講座,溫可錚總要認真詳細地記筆記。把大師的講解與自己的看法逐一對照。若有疑問,有時還會當眾請大師解惑或干脆上臺演唱,請大師點評。要知道,那樣的大師班,學習者幾乎是清一色的來自全世界的年輕人,像溫可錚那樣的老者,絕無僅有。
有一次,旅美歌唱家火磊無意中講起,紐約有位名聲不大但卻有火眼金睛的聲樂藝術指導威廉姆斯。溫可錚知道后,一直想去拜訪學習。當有天溫可錚夫婦敲開威廉姆斯的家門時,開門者就是這位年近半百的意大利籍聲樂藝術指導。當威廉姆斯得知這對白發蒼蒼老者的來意后,頓覺不可思議。但出于禮貌,還是請來者入室就坐。在沏上咖啡、一番寒暄后,就直奔主題。威廉姆斯拿著溫可錚自帶的樂譜,為其伴奏。溫可錚連唱了幾首高難度的歌劇詠嘆調和藝術歌曲后,威廉姆斯翹起大拇指,連聲稱贊說“非常棒,非常棒”,并認為溫已經是位很出色的大師,不用再學習了。而溫可錚卻回答說:我來您這里,就是想知道自己的演唱,還有什么不足之處……
對于溫可錚而言,無論是蘇石林、契爾金、吉諾·貝基那樣世界歌壇的教父,還是默默無聞的后輩,抑或是自己的學生,只要是正確的東西,他都會去接受,不恥下問。因為,只有達到溫可錚這樣境界的大師,才會深諳到:聲樂藝術是永無止境的。
溫可錚的歌聲,在“文革”中被迫沉寂了十年,但劫后復出,爆發出更大的熱情和能量。在以后的三十年間,他唱遍大江南北,五洲四海。就是像卡內基、大都會和聯合國總部那樣的世界殿堂級會所,都留下過他難忘的歌聲。
我和溫可錚相識相交達二十多年,是亦師亦友的忘年交。因此我聽過溫可錚無數次的演唱。總體感覺他的演唱:不僅字正腔圓、張弛有度、舉重若輕、隨心所欲,而且歌由心生,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像溫可錚的代表作之一俄羅斯歌曲《跳蚤之歌》至今無出其右者。在歌中,他用造型性的歌聲與尖銳性的語言,塑造出一種似朗誦、似歌唱的唱腔。尤其是貫穿全曲的嘲諷性的笑聲,他的處理異常精彩:時而冷笑、媚笑;時而又苦笑、篾笑。語言突出,形象生動。無論他的聲調、語勢,還是句法和行腔,都給人耳目一新。
溫可錚的另一首代表作俄羅斯歌曲《酒鬼之歌》與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他用詼諧、幽默甚至夸張的表演手法,把一個酒鬼的形象,展現得活靈活現。在《伏爾加船夫曲》中,溫可錚則運用了豐富的歌唱色調和富有彈性的音樂節奏,道出了窮苦人民內心的憤懣不平。
溫可錚雖然長期從事西洋唱法,但他對中國作品,尤其是中國民歌,一直情有獨鐘。許多作品在他的音樂會中,每場必唱。如風趣的《鳳陽花鼓》、柔美的《虹彩妹妹》、傷感的《紅豆詞》和清新的《我住長江頭》,他的詮釋,有聲有情、有字有型、無可挑剔。
誠然,溫可錚的演唱,既繼承了前人的精髓,更融入了自己一生的真知灼見。在他的歌聲里,既能聽到小橋流水、情意綿綿,更能感受博大胸懷、激情萬丈。他為后人樹立起一個真正歌唱家不斷進取的標桿。
溫可錚是中國歌壇一座難以逾越的巨峰,更是人民群眾心中一座永不磨滅的豐碑。

溫可錚和契爾金教授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