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40年代以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一舉成名的趙樹理,始終關注著受壓迫待解放的農村婦女的生存狀態。作品通過對其解放與被解放沖突的敘寫,有力地表現了廣大農村新舊女性的不同命運遭際,寄予了對于女性命運與處境的深切關懷,給后繼者留下了對于女性真正的個性解放與精神解放的多重思考。
關鍵詞:趙樹理 女性形象 解放 被解放
趙樹理,被譽為繼魯迅之后又一位寫鄉土、寫農民的偉大作家,20世紀40年代以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一舉成名,之后又發表了一系列以農村、農民為題材的作品,反映農村正在發生的偉大變革實景,是“一位具有新穎獨創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1}。在他的筆下,生動地刻畫了一批鮮活的女性形象,再現了解放區農村婦女的真實面貌,敘寫其在解放之前的壓迫處境以及獲得解放的艱難過程。她們以不同的方式獲得了解放,然而這種所謂的“解放”卻是在特定政治文化語境下的產物,不免帶上政治化“被解放”的色彩,與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思想解放產生了沖突。作者也正是通過對其解放與被解放沖突的敘寫,有力地表現了廣大農村新舊女性的不同命運遭際,寄予了作者對于女性命運與處境的深切關懷。
一
趙樹理小說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是基于反封建壓迫與倡思想解放的立場來真實建構女性的生存處境與命運歸宿的,他有意識地將女性解放納入對農村的思考以及對大眾文學的響應之中。繼1942年6月,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明確提出“文藝的工農兵方向”{2},指出文藝要為“中華民族的最大部分”,也就是為“最廣大的人民大眾服務”。“勞動群眾成為解放區文學中壓倒一切的主人公, 而這其中就包括著大量的女性形象”{3},而趙樹理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也正是勞動群眾中的一部分,作者正是從大眾文學出發,塑造了在壓迫之下獲得解放的眾多女性形象。
趙樹理筆下的女性形象,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在壓迫之下奮起抗爭的年輕一代——新式女性,一類則是深受封建思想束縛的老一輩——舊式女性,而作品中這兩類女性都最終獲得了不同意義上的解放。作者通常將新舊兩類女性共置于同一文本之中,對比兩類女性的社會境遇和個人命運,彰顯出趙樹理獨特而鮮明的女性解放觀念。首先對于年輕一代新式女性的描寫,向來被稱為是20世紀40年代民族化、大眾化的一個鮮明特征。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孟祥英翻身》《傳家寶》《邪不壓正》以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創作的《登記》《“鍛煉鍛煉”》《三里灣》等作品中塑造了一大批新式女性,從小芹、孟祥英、金桂、軟英,至艾艾、燕燕、玉梅、靈芝,她們反抗封建壓迫,追求婚戀自由與人格獨立,最終獲得解放。《小二黑結婚》中的小芹,作為新文學中塑造的第一個新女性,其個性尤為突出。面對家長和社會的壓力,表現出不向封建落后的陳規陋習低頭的勇氣。當小芹娘三仙姑不顧女兒意愿而私自為她定親之時,小芹大聲喊道:“我不管!誰收了人家東西誰跟人家去!”{4}可見其勇于追求幸福的個性與精神,最終也爭取到了婚姻自主權,獲得解放。
作者在贊美追求個體獨立解放的鄉村新女性之余,還塑造了另一類深受封建思想束縛的老一輩舊式女性。既給予她們辛辣的諷刺與批判,同時也注重揭示她們在封建思想毒害下主體缺失的行為和精神狀態,將其從封建傳統落后思想中解放出來,描寫了解放區環境的復雜和婦女解放道路的艱難。以《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傳家寶》中的李成娘、《孟祥英翻身》中的孟祥英婆婆為代表。三仙姑可以說是趙樹理塑造的第一個形象鮮活的“中間人物”,小說以“神仙的忌諱”介紹其出場,揭示了其“下神”的虛偽,之后介紹她“雖然已經四十五歲,卻偏愛當個老來俏,小鞋上仍要繡花,褲腿上仍要鑲邊,頂門上的頭發脫光”。作為一個中年農村婦女,三仙姑的裝扮與行為無疑是不合乎傳統審美標準的另類者。她給女兒小芹定親,一方面是從女兒婚事因從“父母之命”出發,另一面卻是出于自己的私欲,害怕小芹與小二黑好了,自己連和小二黑說句笑話都不能了。最后在小芹的堅持與代表著新政權的區長的支持下,同意了小芹的婚事,開始了轉變與初步解放。趙樹理有意通過兩類女性不同命運的對比,來揭示農村生活的深刻變革。在注重展現人物自身的思想斗爭并挖掘她們身上的社會痼疾的同時,揭示農民在封建思想的毒害下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落后思想。作品所塑造的年輕一輩新式女性們積極參與社會活動及在戀愛婚姻方面體現的自主追求,使她們與老一輩舊式女性區別開來。而作者又對老一輩的舊式婦女給予了深切關注,她們落后于時代,束縛于封建思想中,但作者卻以人道主義的關懷描繪了她們的轉變過程,使之獲得一定程度上的解放,從而揭示了農村婦女解放的復雜狀況與艱辛歷程。
二
趙樹理在作品中對于女性的解放給予了極大的關注,然而這些女性呈現出一種被解放的狀態,她們更多的是在等待著被解放,這或許才是女性最原始的生存狀態。正如最負盛名的女權主義者波伏娃在論及女人的處境與特性時談道:“在某種意義上,她(女人)的整個生存都在等待,因為她被束縛于內在性與偶然性的里比多之內,因為她對她生存正當性的證實掌握在別人的手中。”{5}趙樹理作品中女性的處境,即是如此。無論是年輕的新式女性還是老一輩的舊式女性,她們都無法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一直處于一種被解放的狀態,需要一個外在的援助。盡管最終依靠著外在力量而獲得解放,然而這種所謂的“解放”,卻是在特定政治文化語境下的產物,與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思想解放產生了沖突。
政治文化語境下的被解放,是與女性解放產生沖突的直接緣由。事實上,趙樹理小說所關注的也更多的是一種女性的政治解放,是在政權支持與援助下的被動解放。小芹與小二黑的自由結婚,是在區長的支持下才得以實現,而這個區武委會也成為了一種新政權的代言人。孟祥英受婆婆壓迫虐待,哭不得,兩次尋死還死不了,只得受下去。后來在工作員的鼓勵下當上了婦救會主任,在舊規矩舊習俗的壓力下,成為了婦女解放的領袖和反抗封建習俗的榜樣。事實上卻還是依靠著新政權的支持,才得到了解放。而《傳家寶》中的金桂,也是在新政權的支持下才敢于自由活動,主動去區上開會,參與社會事務。在這種帶有政治化色彩的女性解放書寫中,基于政治、階級、生產等因素的考慮,趙樹理所刻畫的孟祥英、金桂等女性,倒成為一種模式化的女性成長史,缺乏對其內在精神解放的描寫。她們是被解放的主體,但是這種解放卻不可避免地帶有不確定性與不真實性。老一輩的三仙姑、李成娘最終的轉變,是源自于對這種政治文化語境的認可。這些女性僅僅是在政治語境下得到了解放,事實上對于自己的命運卻并未涉及,更談不上進一步的思考與把握。endprint
其根源在于農村婦女還始終受著一層隱蔽的男權壓迫,尚未從男權社會中解放出來。盡管小芹被譽為趙樹理塑造的第一個新人,但是她一遇到問題卻還是想著要找小二黑商量,可見在農村婦女形象的建構中,作者始終還是以男權中心意識來審視農村婦女與家庭之間的關系,女性也仍處于邊緣處境。幾千年封建統治形成一整套倫理觀念和道德模式,也就是以男權文化為中心,婦女自身對此也是表示認同的。三仙姑才十五歲就嫁了人,她和丈夫于福的性格截然不同,然而卻仍然恪守婦道,時間流逝自己也完全成為封建制度的犧牲品。金桂婆婆、孟祥英所代表的婆婆形象更是如此,盡管自己當媳婦時也遭受了痛苦不堪的折磨,然而卻一步步由受虐者變成了施虐者,淪為傳統男權文化壓制同類的幫兇,把實現自我價值的希望寄托在“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傳統秩序的循環上。這是何其悲哀!趙樹理明白她們曾經的苦難,也試圖通過新政權來為其尋找解放之路,然而事實上這種隱現的男性立場在給舊式婆婆貌似拯救的同時,帶來的卻仍是對于女性愚昧無知、自甘承受男權壓迫的默許。既然要實現婦女解放,就要包括所有的女性,并且不只是局限于政治解放,更應該關注其精神與思想的真正解放。
趙樹理筆下的農村婦女形象,仍生存于男權困境之中,終究還是沒有真正走向人性的自覺與解放,并未進一步要求作為女性掙脫男權束縛的個性解放,并且仍停留于政治語境下外部的階級解放與政治翻身,忽視了對女性自身的關注。然而作為一個農民作家,趙樹理關注受壓迫待解放的農民,積極倡導農民的自主翻身,并且響應新政權號召,提倡男女平等,在創作中積極表現農村婦女解放的主題,應該說是難能可貴的。在女性解放與被解放的沖突之中,作者寄予了對女性命運與處境的深切關懷,引起我們對于女性真正意義上的人格解放與思想解放的關注,這也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與思考。
{1} 周揚:《論趙樹理的創作》,載《趙樹理文集》,中國工人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2}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載《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4—858頁。
{3} 逄增玉、苗麗芬:《論解放區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及其文化和審美價值》,《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 年第5期,第75頁。
{4} 趙樹理:《趙樹理文集》,中國工人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文中出現趙樹理作品原文,均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注明)
{5}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全譯本)》,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88頁。
作 者:李琴,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