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巍
女性主義哲學:現實與未來
文/肖巍
2017年1月以來,伴隨美國新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的就職典禮,反對特朗普的大規模女性游行使女性主義運動再次得到全世界的關注,也為我們討論女性主義哲學和當代哲學理論的創新提供一個歷史機遇。依據傳統哲學思維,無論如何界定女性哲學或者女性主義哲學,都會面對很大的歧義,因為哲學歷來被視為一門以追求客觀真理為目標的學科。然而,在女性主義哲學看來,哲學從來就不是中立的,“個人是政治的”,每一個人類主體都是處于多種權力和身份交叉關系之中的差異的、具體的社會存在。而每一個哲學也都代表一個時代、一個社會及其歷史時期思維的智慧。由于傳統哲學忽視了女性的哲學存在,所以它們只講述了半邊的“人類”故事。而女性主義哲學則試圖彌補以往哲學在“普遍性”和“人類性”外表下女性和邊緣人缺席的歷史遺憾。當代女性主義哲學已成為一種獨特的視角和思維方法論,用以分析當今社會的各種現實問題,例如審視身邊的各種“不公正”——性別不公正、環境不公正、醫療衛生保健資源分配不公正、教育不公正等問題,并對它們進行哲學提問和反思。這一哲學或許主要基于女性體驗,但所關注的問題卻早已不是女性問題本身。研究女性主義哲學意味著當代哲學學科的理論創新,使哲學不斷地向邊緣地帶拓展,并更加具有公正性、多樣性,差異性和包容性。盡管女性主義哲學尚處在邊緣地帶,然而邊緣就是前沿,邊界的打破恰好構成主流哲學成長和發展的契機。正是基于上述認識,本文試圖從宏觀層面勾勒女性主義哲學的現實和未來,以期引發人們對于這一哲學新領域的關注、思考和應用。
在女性主義哲學家看來,“一個人必須質疑和困擾的實際上是哲學話語,因為它為所有其他話語制定了規則,因為它構成話語的話語”。女性主義哲學的根本任務就是針對諸多的現實矛盾和復雜關系進行發問,并試圖用哲學思維發現和概括需要解決的問題。如果人們試圖梳理當代女性主義哲學的發展脈絡,便不難發現女性主義哲學都是由不同的概念架構起來的,例如女性主義、社會性別、性別平等、性別公正、女性權利、女性身份、家庭暴力、性騷擾、易受傷害性、自主性等概念,這些概念轉而又成為不同的哲學觀念、理論體系,以及相應的解決問題、出臺社會政策,以及建構理想社會制度的方式和途徑。
當代女性主義哲學主要集中于三大主題進行研究。其一是歷史主題,主要討論女性對于哲學史的貢獻,以及女性和女性主義哲學家對于哲學史的新詮釋。例如加拿大約克大學的瓊·吉布森(Joan Gibson)認為,在哲學史文獻中,女性始終是缺席的,因而應當采取不同方式講述哲學的歷史故事,為女性主義哲學開拓更大的空間。這體現為三條路徑:一是把當代哲學問題帶入到哲學史中思考,例如家庭倫理、性倫理、品德培養,以及對于性別歧視的批評,等等;二是進行多元性的哲學探討,凸顯女性在哲學史中的地位和作用;三是探討研究哲學史的目的和方法論,追問是否哲學史只能根據專業哲學方式來講述,由誰來研究哲學,為什么研究,在什么背景下研究,以及如何使用哲學等一系列問題。也有女性主義哲學家試圖書寫一部哲學中的婦女史。
其二是價值主題。女性主義哲學相信哲學不是中立的和“個人是政治的”,這意味著對于在社會意識形態中占居主導地位的哲學,人們始終可以合理地追問:“誰的真理”,“誰在宣布這些是‘真理’”,以及“這些‘真理’是為什么人服務”等問題。換句話說,女性主義哲學試圖分析不同哲學理論的價值基礎,并認為女性主義哲學本身也是由多元性、交叉性和差異性整合而成的、奠定在全球女性政治聯盟基礎上的一種哲學學說。交互性視角已成為女性主義哲學的特色,它主張在社會地位、宗教、階級和種族等因素的交叉影響中研究各種社會問題和不公正。例如20世紀90年代初期,女性主義哲學家開始研究“跨國女性主義”概念。女性主義哲學的價值主題還體現在女性主義倫理研究方面,例如關懷倫理學不僅針對基于理性計算的個人主義倫理理論提出批評,還力圖把關懷倫理學應用在公共領域,與公正倫理整合起來一并分析和解決當代社會所面臨的各種倫理問題。女性主義生命倫理學研究也關乎道德價值領域,它以女性主義視角分析生物醫學技術發展中遇到的各種倫理問題,尤其與女性生命和生育相關的問題,例如研究倫理、輔助生育技術、代孕母親、墮胎和女性生育權、女性易受傷害性等問題。
其三是認識論主題。主要圍繞著女性主義認識論(Feminist Epistemology)進行研究和爭論。美國女性主義科學哲學家海倫·朗基諾(Helen E.Longino)2010年在女性主義哲學雜志Hypatia發表一篇綜述文章,評論25年來在該雜志上發表的論文對于女性主義認識論的貢獻,強調它們集中體現在對于知識的情緒體驗(The affective of knowledge),證明的性質、以及理性、認知者,以及真理性質等問題的探討方面。女性主義認識論最初旨在批評女性在認識論中被否定、被貶低、被客體化等哲學傳統,試圖在認識論引入認識者的責任、我們與認知對象關系的道德維度等問題的討論。例如,伊夫林·凱勒(Evelyn Keller)等人看到科學研究的動機一直是出于恐懼而試圖控制對象的目的,并把認知對象想象為是被動的,能夠控制和主宰的客體。而女性主義哲學家則提出不同的認知對象概念,以愛賦予認知對象以生命。20世紀80年代,瑪利亞·魯格尼斯(Maria Lugones)發表一篇文章討論“愛的知覺”,希望與知識建立一種聯系,取代漫無目標的、游戲式的認知態度。也有一些學者具體地討論“愛”在知識的地位問題,包括強調知識的對話維度,促使人們重新把認知視為對于具體之物所表達出的“愛”,而不是“控制”。一些女性主義學者也把“關懷”概念引入到認識論中,強調“智力的美德”(the intellectual virtue),例如洛蘭·科德(Lorraine Code)提出“認識責任”概念,把認識者責任作為認識論反思的核心,認為這樣一來“知識本身便掌握在思考者的手中,形成一種充滿倫理維度的能動關系,而不是對一種與之無關的對象的呈現”。女性主義學者還試圖重新解釋體驗(experience)概念,強調認知是一個對于我們所熟悉的規范進行延伸性權力建構的過程,以及與認知對象的緣身性關系(embodied relation)問題。傳統認識論一直突出理性的作用,認為由于女性在理性思考方面的劣勢地位使其無法成為合格的認知行為者。而女性主義科學哲學家勞拉·魯茲克(LauraRuetsche)則基于亞里士多德的“美德論”,把理性理解為人的“第二本性”,是基于歷史社會等因素塑造的一種認知能力,并始終置于它所發展的背景之中。朗基諾也針對這些女性主義認識論論題提出需要進一步思考問題:“知識是引導女性主義哲學進行認識論反思的向標嗎?”“為什么要關注知識而不是理解和智慧?”“知識在西方哲學中被賦予什么地位?女性主義哲學也應當把知識置于同樣的地位嗎?”
女性主義哲學發展的曙光和未來如何?這也是女性主義哲學關注的話題。對于這一問題,女性主義哲學的討論集中在三方面。
首先,是未來需要研究的主要課題。2010年,在Hypatia自主創刊25年之際,發表一篇題為《路在何方——預見女性主義哲學的新未來》的文章,邀請新一代女性主義哲學學者討論女性主義哲學的未來發展方向問題。她們一致認為,女性主義哲學未來需要完成的工作主要在于:“1.挑戰普遍和本質論結構,而不滑向相對主義;2.集中研究殖民化和緣身性問題——把分析視角從抽象地談論壓迫轉向具體研究全球范圍內種族女性和殖民地社會女性的世界觀與斗爭;3.解釋思想、存在以及社會的物質性,這一社會奉行著把人視為非緣身性、個體構成的,以及自主性的原子人觀念;4.證明女性主義哲學是有特色,有價值的,盡管還要在哲學學科內進行持久的駐守邊緣的斗爭。”艾米麗·S.李(Emily S.Lee)認為,女性主義不能被理解為在短期內找到解決性與性別壓迫問題方式的理論,因為依據這種認識,如果女性主義運動取得成功,女性主義及其哲學便會退出歷史舞臺,相反“女性主義理論應當朝著超越僅僅為壓迫提供解釋的方向發展,成為解釋和理解世界的一面透鏡”。亞歷克薩·施林普夫(Alexa Schriempf)針對西方以理性為主體,輕視身體、情感和特殊情境的認識論傳統,提出“境遇認知者”(The situated knower)概念,認為這一境遇認知者必須被性別化,需要討論種族、階級、性、年齡、國家、宗教和殘障等因素如何影響人們的性別體驗,希望女性主義哲學的未來研究更為關注殘障與理性之間的互動問題。她發現盡管Hypatia在過去25年里發表40多篇關于殘障研究的文章,但卻沒有一篇提及殘障體驗的物質性(the materiality of disability experience)問題,也沒有討論理性與殘障的關系問題。她也并不認為可以通過對于殘障問題的討論提出新的理性概念,但主張把殘障、種族、階級、性別和性整合起來一并作為理性的體驗和表達,因為性別與其他身份一樣都具有認識論關聯。而女性主義的唯物主義本體論(a material ontology)也要求人們把認知與殘障體驗結合起來。這種觀點與新唯物主義女性主義者伊莉薩白·威爾遜(Elizabeth Wilson)的看法相似,后者強調要擺脫人類大腦的區域來重新安置人的認知,把它作為大腦與身體、身體與身體,身體與環境之間的一個關聯性實體置于適當的位置。顯而易見,女性主義認識論未來發展的主題并不局限于上述討論,而且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女性主義認識論也不斷地面臨新的困境和問題,例如近年來出現的神經倫理學(Neuroethics)也為女性主義神經倫理學(Feminist Neuroethics)的發展提供新角度和新方向。
其次,是對于女性主義哲學邊緣化和進入主流哲學問題的思考。在許多主義哲學家看來,在哲學學科中,女性主義哲學尚處于邊緣化地位,例如克里斯汀·內特曼(Kristen Intemann)看到,盡管女性主義哲學已經蓬勃發展,但是西方哲學依舊不承認或者忽略女性主義視角,即便一些主流哲學家使用了女性主義哲學觀點,但卻從不提及它們的出處。因而,女性主義哲學應當多做一些經驗研究,探討這種邊緣化狀況是如何發生的,理解問題的本質有助于識別女性主義學者在發表論文、被雇傭和提職方面的困境。也有學者主張女性主義哲學家應當關注交叉領域研究,以便提出能夠解釋問題的新概念,例如南茜·圖那(Nancy Tuana)等人討論的女性主義無知認識論(Feminist Epistemology of Ignorance),米蘭達·弗里克(Miranda Fricker)探討的認識正義,以及克里斯蒂·多特森(Kristie Dotson)對于證明窒息(testimonial smothering)的解釋等便是在這方面取得的成果。
最后,是對于女性主義及其哲學未來問題的探討。20世紀60年代中葉,學術界出現了一門新學科——“未來研究”(Future Studies),它在許多國家,包括瑞典被建立起來,旨在識別和研究未來所面臨的重要挑戰,引發公眾對于關鍵問題的關注。女性主義學者海倫·伯格曼(Helen Bergman)等人認為,女性主義應當加入到未來研究中,對于計劃和政策提出自己的思路,這不僅意味著這一新領域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也使女性主義和女性主義哲學能夠對于未來有自己的期待和思考。女性主義學者應當在一起謀劃可變的、多樣性的、差異的,有性別關系視角的未來,不僅僅作為批評者,而要形成不同的生產性方案(productive project),作為創造者來加入。
如今,在世界范圍內,女性主義哲學已經成為支撐女性主義運動發展的最為基礎的學科,它不僅為古老的哲學學科帶來生機與活力,也為當代社會理論和現實問題的解決提供不可取代的方式和途徑。當代中國女性主義哲學研究既要借鑒西方女性主義哲學研究成果,賦予其中國文化背景的新解釋,也需要大力挖掘中國哲學傳統形成中國特色的女性主義哲學概念和理論,利用女性主義哲學視角思考在當代中國女性和社會發展中遇到的各種問題,同時也應當把中國傳統哲學和當代哲學成果整合到女性主義哲學研究中來為當代世界女性主義哲學發展作出獨特貢獻。
(作者系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摘自《云夢學刊》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