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剛
(北京師范大學 藝術與傳媒學院,北京 100875)
美術藝術批評的重建
蘇 剛
(北京師范大學 藝術與傳媒學院,北京 100875)
藝術價值多元化為當代藝術實踐帶來了豐富的藝術面貌,但藝術疆域的不斷擴展帶來了傳統的美術藝術批評迫切需要重建的問題。在脫離技巧的藝術創新逐漸成為藝術批評關注點的情況下,近年來的當代美術批評出現了以闡釋代批評、以頌揚代分析、以虛無代理性的傾向。故在傳統積淀深厚的美術領域,當代美術藝術批評應以藝術品質的經典性建構為核心,以藝術技巧、精神內涵和深度解讀為維度,重建以藝術本體論為核心的當代美術藝術批評。這不僅因為歷史經典為新的美術藝術批評提供了一個穩定的、可靠的參照物,而且滲透在歷史經典中觀念需要不斷被發掘出來,并為當代美術藝術批評所強調的創新提供重要的參照。這有助于解決當代藝術觀念由于輕視技巧而陷于無所附著的尷尬,并不斷滲透到美術本體中來。
美術;藝術批評;當代性;經典性
美術作品是當代社會精神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年來,當代美術批評領域脫離技巧的藝術創新逐漸成為藝術批評關注點,在這種重觀念、輕技巧的藝術批評主導下,出現了以闡釋代批評、以頌揚代分析、以虛無代理性的傾向。為從理論上解決這種當代美術藝術批評的“假、大、空”,美術藝術批評核心的確立以及維度建設對于美術藝術批評的當代性建構具有重要的意義。
后現代藝術思潮進入中國以來,創新成為一種追求。這種追求在總結藝術史的發展規律上提出來,認為藝術史上有影響力的人物都在各自的領域為人類的精神文化奉獻了新鮮的內容。這種觀點是有道理的,但將創新當成標榜自己前衛的藝術姿態就成為一種無源之水與無本之木。因為某種藝術探索流于炫耀的時候,對于藝術本質的異化已經開始了。
然而,現實的情況是復雜的,從事藝術的動機也各自不同。在后現代主義初入中國的時代,那些所謂的前衛藝術大多數都是西方作品的拷貝或者中國式的改寫,這種利用信息不對稱制造的差別感,除了介紹新鮮的玩法之外并非沒有建立起自己的深度和高度。如果說模仿是進步的開始,歷經30年后,后現代藝術思潮在拓展藝術范圍、豐富藝術手段上已經基本實現。當今時代的主題是深入,或者是高度的建構,所以,無論是裝置、行為、媒體還是觀念,這些新興的藝術形式在當下的時代里應該貢獻自己的經典。
也許,打倒經典才是“當代藝術”的目的所在,這也正是“當代藝術”的初衷。但是,只有破壞性而沒有建設性的藝術究竟能走多遠,非常值得懷疑。正如吃下一塊肉不是為了拉出一朵花,而是提供營養、延續生命,然后才是創新。當代藝術批評“我只要葫蘆”的想法未免過于直接,與殺雞取卵無異。陳丹青認為:“創新是句廉價的謊言,等同空話。我稍微在意此前別人做過沒做過,是否這么做。這其中,略微可能找到一點點自己的可能性。”陳丹青以自己的《畫冊寫生》系列作品為例,說明自己此舉并非出于觀念,而是純出偶然。因為他所在的紐約畫室的整條街都被賣掉了,畫家搬到另外的小畫室,畫冊無處可放,于是攤在地上,自己畫畫。據陳丹青說,這些畫在回國之初被同行和理論家反復嘲笑,但幾年以后,有年輕人開始畫各種書,又有一些觀念藝術家惦記起了董其昌,一些藝術批評認為這是陳丹青的觀念創新。
創新在藝術家那里本應該只是一種結果,而不是目的。一旦創新成為目的,這種創新勢必成為一種“偽創新”。
經典(classic)在英文中的名詞意思是優秀的典范,也有經典作品、古典著作、古典主義者的意思。雖然在英文語義中,classic涵蓋較廣,但在漢語中,古典代表一種藝術風格,經典卻是一種品質上的高度。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說:“真正的經驗就是這樣一種使人類認識到自身有限性的經驗。”[1]本文的經典適用于這句話,即經典就是人類可以達到的自身有限性的上限,而藝術批評應該揭示的正是這種人性的上限。
毫無疑問,美術各門類的幾百年歷史累積下來的經典作品為經典性的確立提供了充實的基礎與支撐,為技巧與精神內涵的衡量提供了重要參照。當代美術藝術批評首先需要一個衡量作品藝術品質的框架體系,需要確定以往藝術家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尚未探索的藝術領域以及藝術家對當下生活與藝術的把握。有了這樣歷史的縱線參照,我們可以知道需要在哪個領域奮力開拓,在哪個領域高山仰止,在哪個領域積淀高度等,脫離這種歷史縱線的對比,美術的藝術批評勢必流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具體來講,經典分為時代經典與歷史經典。每一個時代都有在技術上、精神上達到最高成就的作品,這些作品就是時代經典。而歷史經典是在歷史延續中不斷地被欣賞、被解讀、被批評而造就的。在“當代藝術”的啟發下,美術門類的藝術樣式同樣可以傳達觀念,張曉剛、曾梵志等帶有強烈觀念性的油畫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經典,但能否成為歷史經典還需要歷史的檢驗。“其實批評的意思是分析,批的意思是一股麻繩,把它分成一股一股的,把它散開來,這叫做批;評就是評論、評說。批評就是把它放到一個譜系里面看它有沒有提供出貢獻,依此來評價它好不好。”[2]280
綜上所述,以經典性為核心的美術藝術批評在當下藝術價值多元化的時代尤其重要。原因很簡單,以歷史經典的標準作為美術藝術批評的參照物,無論是當代美術還是當代美術家所處的位置就容易把握了。
經典性在美術藝術批評中可以在三個維度上展開。
首先是技巧的經典性。內容需要技巧傳達出來,但技巧不是一天練成的。正如這個時代所倡導的工匠精神,它所指涉的對象就是“技近于道”的考量。對工具的熟練使用、對材料性能的掌握、對視覺語言的領悟,這些都是達到技巧經典性的階梯。歷史上大多數技法不夠精湛、精神價值含量不高的作品無緣于經典。畫家艾軒認為:“不同的經典藝術,比方說寫實繪畫的經典藝術,主要還是在歐洲古典主義的經典藝術,倫勃朗、維拉斯開支的作品也是經典藝術。包括美國的懷斯,總之在某一方面做得到位的這些畫家,而且經過歷史的檢驗,他們的作品有獨特的面貌,有很高的技術含量,有很大影響力。”以荷蘭畫家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 1632—1675)作品《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為例,如果只看畫面效果還是難以理解他的高度,但把真人與和畫家表現出來的藝術真實相比較,真實的人物遠不如維米爾提煉出來的那個藝術的真實有力量,這是借由技巧的經典性才能達到的高度。
其次是精神內涵的經典性。真正的藝術杰作并不是拿來炫耀的,它們都是藝術家試圖發掘人類內心深處美的東西。換句話說,無論什么樣的作品,精神內涵才是支撐作品存在下去的重要理由。“一個藝術家在他的作品中表現風格不難,獲得技巧也不太難,難的是沒有那種博大的精神境界、高尚的靈魂魅力和深邃的思想感情。個人風格和創造力不能混為一談,假如個人風格離開了精神的內核,就沒有了實質,還是一個空殼。”[3]其實,藝術作品的形成過程要比想象的復雜,創作動機也未必一定來自藝術領域,大多數藝術作品是以畫家的生活展開的,這里面既有愛恨情仇,也有頂禮膜拜,比如挪威畫家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他把對愛情的絕望痛苦抒發在畫面上(圖1),在人類這類精神情感的表達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塑造了這種人類精神內涵的經典之作。*關于這幅畫,蒙克自己記述說:“和兩個朋友一起去散步,太陽快要落山了,突然間,天空變得血一樣的紅,一陣憂傷涌上心頭,我呆呆地佇立在欄桿旁。深藍色的海灣和城市上方是血與火的空間,友人相繼前進,我獨自站在那里,這時我突然感到不可名狀的恐怖和戰栗,我覺得大自然中仿佛傳來一聲震撼宇宙的吶喊。”畫家沒有以“創新”之名自許,只是表達自己所感所想而已。其實,藝術不是對某一時期生活的簡單描述或者復制,畫家也不是一個將視覺圖像轉換成畫面的顯影器,或者用個人筆觸將其制作出來的感性記錄者。古往今來,畫匠與畫家的區別在于捕捉事物本質的感知力和對于事物的洞察力,倫勃朗(圖2*中年的倫勃朗已經經歷了喪妻之痛與破產的艱難,眼神中傳達出對于命運無常的感悟,但依然真誠地觀看著自己,觀看著我們。)是這樣,弗洛伊德(圖3*弗洛伊德總能在平凡之中看到人物內心的孤獨與脆弱,在厚厚的涂抹之中,精神的世界得以重新建立,經典得以生成。)也是這樣。大師們總是能在生活中體察細微的情感變化和揮之不去的痛苦,并借助自己的畫筆加以藝術的表達。豐富的情感、高超的技巧、藝術的修養、精神的高度等造就了作品精神內涵的高度,成為精神內涵在畫面表達的上限,即精神內涵的經典性。

圖1 挪威表現主義畫家蒙克作品《吶喊》

圖2 倫勃朗自畫像

圖3 弗洛伊德的人體畫
其三是藝術批評的經典性。整體來講,藝術批評在確切意義上來講是一種認知,而非一種判斷。不僅今天藝術如此,古代藝術作品至今一樣有許多的解法、說法和爭論。從藝術批評家的視角來看,幾乎每一件藝術作品都保持著“一詞多義”的狀態,在不同時代的人面前、在不同民族文化面前,甚至在不同的人生經驗面前,它給予人的啟示是不同的。但藝術批評能否將欣賞者和創造者引向新視角、新理解、新意境,這成為藝術批評經典性建構的重要內容。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 1888—1965)認為,一件新的作品出現以后,所有此前的藝術都會隨之一動,引出新的、不同于以往的理解。杜尚(Marcel Duchamp, 1887—1968)則更為極端,認為是觀眾在創造繪畫。在本質上,藝術被認為是逐增的過程,即一個問題解決了,總有新的問題出現。以此來看,圍繞藝術批評經典性展開的是人類認知能力的拓展,而非判斷力的武斷。
藝術批評家的真正價值在于把藝術作品說通、說透,這需要藝術史的掌握和對于經典性的判斷。
毫無疑問,藝術批評與藝術創作是兩個不同的領域,但藝術批評的高度是由這兩個領域同時決定的。“每一個藝術家都在自己面前發現某些視覺的可能性,并受到這些可能性的約束。然而,并非任何時候都可以存在一切可能性。”[4]哪條路可以走得通,哪條路走不通,這是藝術批評家所要加以揭示與指引的,這不僅需要藝術史的指引、經典性的衡量,還需要批評家自身對于這一門類藝術的深入了解,甚至是創作能力的支撐。“批評家真正的發言是在述說他的判斷,他要講出為什么是對的,他必須有道理。首先,它是基于他的直覺,這東西對我來說不夠刺激,為什么不夠刺激,哦!美術史上有太多這樣的東西,街上有太多這樣的東西了,這東西太不奇異,所以它不強烈。我對艷俗就是這樣的看法。我認為它不好,這就是批評。然后我說為什么不好,它不夠新鮮,它沒有提供出新的東西來,對于美術史、對于大街上的東西都沒有提供出新的東西來,所以它不好。”[2]280
不能忘記的是,藝術批評家還有一個能力的問題,能力越強,批評的權威越大。批評家應該從感受出發來建立批評,必須不斷提高他的感受能力。顯然,感受能力不是天生的,它可以通過閱讀、通過訓練來提高。筆者曾經見過一篇藝術評論,把畫作的色彩灰暗稱作“繪畫的原生態”,縱觀整個展覽作品,問題實質是作者根本沒有辦法使顏色鮮亮起來,這是能力問題或者技巧問題,根本不是技巧解決之后的觀念問題。如此是似而非,東拉西扯的闡釋實在不敢恭維。究其根源,或者是這篇藝術批評的作者感受能力出了問題,或者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美其名曰“觀念”。即使以觀念的角度來衡量,藝術批評應該做的是把作品歸于“觀念藝術”中,并以觀念的經典性來衡量作品的價值,而不是在美術的藝術批評中運用“觀念”來遮羞。
[1] 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EB/OL].(2013-07-08)[2014-02-26]. http://baike.baidu.com/view/1843927.htm?fromId=85556&redirected=seachword.
[2] 邱志杰.自由的有限性[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3] 楊飛云.尋源問道[EB/OL].(2011-03-24)[2013-11-11].http://news.artxun.com/yangfeiyun-1595-7973915.shtml.
[4] 沃爾夫林.藝術風格學[M].潘耀邦,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13.
(責任編輯:劉 晨)
TheReconstructionofArtCriticism
SU Gang
(School of Arts and Media,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While the diversification of art value has brought rich artistic features to contemporary art practice, the continuous expansion of art territory has brought about an urgent need to rebuild traditional art criticism. When artistic innovation divorced from skill is increasingly becoming the focus of attention in contemporary art criticism, trends have appeared to replace criticism with explication, analysis with praise and reason with nihilism. Therefore, in the field of criticism on painting where there is a deep accumulation of tradition, contemporary art criticism should regard the construction of classical artistic quality as its core task and artistic skills, spiritual import and depth of interpretation for dimensions and reconstruct contemporary art criticism with artistic ontology as core. This is not only because classics provide a stable and reliable reference for new art criticism, but also because the ideas informing the classics must be mined to provide a frame of reference for the innovation emphasized by contemporary art criticism. This helps to solve the weightlessness of contemporary artistic concepts due to their neglect of skill and prevent it from penetrating to the ontology of art.
art; art criticism; contemporaneity; classic
2017-08-19
蘇剛(1973—),男,遼寧凌源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藝術學博士后,主要從事美術學理論與創作研究。
J05
A
2095-0012(2017)06-009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