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川 杜恩龍
摘要:中國古代官方組織佛經抄寫時,會在“抄經列位”上標明抄寫、筆受、校對、付閱、證義、監督官員的姓名以及用紙、裝潢等內容。“抄經列位”實際上類似“版權頁”,其主要是標明責任,以便出現錯誤后追責。考察“抄經列位”的緣起、功用,也有助于梳理中國古代的翻譯制度、校對制度。
關鍵詞:抄經列位;佛經;版權頁;校對;翻譯
中國國家典籍博物館存有一部敦煌寫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編號為0690。該經末尾詳細記載了寫經時問、書寫者、用紙量、裝潢、初校、二校、三校、詳閱(四名)、監督官員等,其功能與時下通行的“版權頁”頗為類似。依據《圖書書名頁》(GB/T12450-001)相關規定,當代圖書版本記錄頁須列載的項目包括出版人、印刷者全稱、發行者全稱、第一版及時問(版次)、印刷次數及時問(印次)、印張數、字數、定價、開本、幅面尺寸等10余項內容。中國古代圖書出版版權項目則格式不一,多為“題記”或“書牌”,注明施刻人、版本、書坊名稱、書坊地址、刻工、校對等。牌記也形狀各異,比如琴形、鐘形、碑刻形、方框形、葫蘆形,等等。
一、抄經列位的緣起
“抄經列位”的出現與佛教東傳關聯密切。佛教自東漢由印度傳人中國,而佛經為梵文,須經過翻譯才便于流傳。早期佛經翻譯多屬私人行為,往往錯誤較多,影響佛教的發展。后來政府成立官方譯經組織,在人力、物力、財力等方面給予大力支持。為明確責任,政府往往要求負責人員署名,這就形成了抄經列位和譯經列位。譯經列位重在譯(官定標準版本),抄經列位重在抄(抄本)。譯經列位實際就是將翻譯佛經的參與人員都列出來,更像是現代的“翻譯委員會名單”。抄經列位則接近于“版權頁”。
從現在發現的寫經來看,抄經列位都寫在佛經的末尾,有的四五項,有的多達十八項;不頂格寫,且低幾字格起筆,約占正文二分之一的高度;字號較正文小很多,明顯區別于正文。抄經列位第一行因是皇帝年號,比如“咸亨”“上元”“貞觀”等,多高出兩字格,其他項目一律上下平齊。也有不出格的,與其他項目頂部平齊。如大英博物館藏S.513《金剛經》抄經列位第一項雖涉及皇帝年號,也沒有高出其他項目,可以看出抄經列位屬于附屬性文字。抄經列位第一行與經名之間空一行。經名相當于版權頁的書名項,與正文末行之間空一行。經名的字體、字號和正文相同。一般統計抄經列位時不把經名算在內。
在歷史上,我國東漢以后很多朝代大力推廣佛教。為避免佛經傳播過程中的錯誤,官府往往會頒布標準文本。為了制作標準文本,官府首先要翻譯佛經,經文譯好后,官府再組織抄經,這樣的行為很多。梁武帝時就開始由官方組織抄經。甚至皇帝也親自抄寫,陳高祖、陳世祖、陳高宗、魏太祖都曾親自抄經。官方抄經有的是官立寺院抄經,這是官方抄經的主力。此外,唐代在門下省、秘書省、弘文館、左春坊、集賢殿書院設立抄經機構負責抄經。官方為了明確責任,往往要求抄經人員在抄經上署名,形成抄經列位。有些抄經列位很詳細,列載很多參與人員,比如抄經人、校對人、審閱人、監督官、用紙量、裝潢手等,有些抄經列位僅“詳閱”就有四位,有些校對人員有三位,說明三校制度已經建立。此舉無疑給人以權威、標準的感覺,便于佛經的推行,當然,這也是一種責任管理,—旦出錯,很容易找到對應的責任人,也客觀上留下了很多可貴的版本信息。
官方組織的抄經實際上是一種出版行為,復制者為抄經人,出版者就是政府本身。私人抄經的出版者和復制者是合一的,都是抄經者本人。
二、抄經列位的發展
佛教正式傳入中國普遍認為在東漢明帝時期,白馬寺應該是最早的佛經翻譯場所。有了佛經翻譯,自然就需要佛經抄寫。在沒有雕版印刷的時代,經文的傳播主要靠抄寫,只是現在還沒有發現漢代的抄經實物。
筆者經過咨詢中國國家圖書館敦煌學專家林世田老師得知,抄經列位最早的文件是抄經《諸佛要集經》,此件曾被日本京都西本愿寺第22代住持大谷光瑞派遣的“中亞探險隊”掠走。1914年,大谷光瑞搬至旅順,將其收藏寄存在日本在華設置的“關東廳博物館”(旅順博物館前身),后被中方接管。20世紀80年代,工作人員清理館藏時,在一個角落的麻袋里發現了這批珍貴文物。旅順博物館有此經殘片。抄經列位為四五行,記載了抄經時間為晉惠帝元康六年(296年),筆受聶承遠,譯經人竺法護,經文19596字等內容,還比較簡單。其中字數的記載很獨特,有如當代版權頁中的“字數”項,而后世抄經列位中很少有字數記載。該抄經列位題寫于經卷尾部,后世抄經列位基本都在這一位置,成為一種定例。《諸佛要集經》也是已知最早的紙本文獻。
據學者朱瑤考證,從現有的題記資料來看,自北涼(397-460年)開始,就已出現官方的寫經機構,并形成了“一寫二校一監制(或審閱)”的寫經模式。此后在唐代形成了嚴密的寫經制度,“新譯經典首先要經過昭文館學士的詳定才能頒行,而抄經除了遵循‘一寫三校四審的模式外,還需要在政府官員(監或使)的監管下謹慎進行”。
三、唐代以前佛經翻譯的職位設置
晉惠帝元康六年(296年)的抄經《諸佛要集經》僅僅記載了“譯經人”和“筆受”兩個職位。由于早期佛經翻譯的主譯都是外國人,這些人即使懂漢語,也是粗通,要想準確翻譯,就需要一個中國人來把他們的口譯筆錄下來。“傳言”(把主譯的話翻成漢語)、“筆受”職位在很早就出現了。這種情況多為兩人合譯。晉代以后開始出現多人合譯的情況。前秦苻堅組織的譯經活動召集了很多名僧參與,分工明確。趙政和釋道安在前秦時主持譯經活動,譯經時增加了記錄梵文、證義、校對三個職位。
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后秦(384-417年)國王姚興邀請鳩摩羅什作為國師來華,在逍遙園組織譯經,建立起翻譯制度。翻譯人員多達500多人,且有多位高僧學者。翻譯過程如下:讀梵文、口譯漢語、證梵義、核對漢梵文字是否符合佛教義旨,然后筆錄成漢文、整理文字、勘削冗余語句、證義、寫出翻譯序言。這一程序的確立,奠定了佛經翻譯制度的基礎,具有創新性,為后世所繼承。
隋文帝、隋煬帝時在譯場職位設置上添加“復勘”“監護”兩個崗位,說明對翻譯、校對更加認真,“監護”設置說明加強了政府對譯經的管理,已經不再僅僅是僧人自己的事,政府要加以管理監督。這一職位的設立在唐代得到了繼承。這些職位都包含在抄經列位里面,是對抄經列位的豐富和規范化。
唐代官方譯經場譯經列位項目較多,有些達十七八項,比較詳備。有一件大周長安三年(703年)寫經P.2323《能斷金剛般若經》竟然有八個“證義”。S.2423《佛說示所犯者瑜伽法鏡經》所留題記17項,“詳定”多達11人。這“是新譯佛經經奏進獲準頒行后,由秘書省或東宮詳定編目后準予頒行的寫本”。“詳定”基本相當于最后的審閱,也就是最后的把關人,如同現在的付印前審讀。一部經卷要審閱11遍,而且由不同的人擔任,確實是前所未有的。
四、抄經列位的版本記錄意義
抄經列位前一般都會有題記,題記主要是寫明佛經的名稱,這可以算作版權頁的書名項目。佛經屬于勸善書,不講究版權保護,一般不署作者姓名,基于傳播佛教的目的,鼓勵人們傳抄、翻印,積累功德。佛經原作者項一般空缺,但保留譯者名,比如義凈等都在抄經列位中有記錄。
隋代留存下來的編號為津藝258的《禪數雜事下》殘卷尾部有抄經列位,并且列有用紙量。唐代官方組織的抄經大都標有用紙量,記載用紙量成為一種標準。用紙量相當于現在的印張數,同時也相當于現在版權頁中的幅面尺寸。因為隋唐時期的紙張,規格多為高約20-30厘米,長約40-50厘米。有些用紙張數量多一些,有些少一些,高度不會有太大變化,變化的是長度。
現在從已知的唐代寫經來看,抄經列位有8行、10行、12行、18行幾種,其中最多的是12行款。18行款僅見兩種,分別為公元703年、707年抄寫,時間較晚。這樣的統計習慣沒有包含抄經列位前的佛經題名,如《妙華蓮花經》等。行款如果加上題名,就應該各加一行,即9行、13行、19行等,習慣上仍不加題名項。
抄經列位中“裝潢手”一項的存在,說明唐代文稿寫好后一定要經過裝裱成為卷軸,才算完成。裝潢手相當于現在版權頁中的封面設計、裝幀設計。“抄書手”項目的存在基本相當于現在的印刷者。
監督抄經的“使”“總監”等官員可以視為版權頁中的出版者項目。他們負責抄經、譯經的協調、指揮、監督工作。故宮的傳世寫經《善見律》抄經列位有四位監,還有一位總監。這位總監是大名名鼎鼎的畫家、書法家閻立本。由此可見,皇家調用的都是最優秀的人才負責抄經。隨著抄經的發展,逐漸增加項目,逐步完善。監督官項目的設立,說明這是官方組織的合法出版行為,可以理解為官方為書籍頒發出版許可證。
現在故宮的傳世寫經《善見律》寫于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只有初校、再校兩個校次,且執行人不是同_人,說明他們已經認識到—人校對的局限性。抄寫于武則天時期的國家圖書館藏編號為0690寫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經卷的抄經列位有三個校次,但是均由蕭元信—人擔任。值得注意的是,敦煌博55號《妙法蓮華經卷第六》抄經列位中三校分別是三個人。初校經生王思謙,再校經行寺僧歸真,三校經行寺僧思道。但這可能只是偶然行為,不一定形成制度。有些寫經中,首校為一人,再校、三校為同_人。說明當時校對制度還不完善,但是抄經工作中詳閱、詳定等職位很多,可以補校對的不足。
武則天崇信佛教,頒賜給佛寺大量土地、金銀財物等,還把自己穿過的小罩衫施舍給了法門寺。武則天曾命人組織譯經、抄經。據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趙和平《唐代咸亨至儀鳳中的長安宮廷寫經》一文可知,咸亨元年(670年)九月,武則天母親楊氏去世,武則天將楊氏舊居長安修祥坊合為寺院,名太原寺,慧立為寺主,道成為上座。同時“任命虞昶為使,向義感為判官,調集門下省、秘書省、弘文館、左春坊等機構的楷書手專任抄寫工作;同時,又調集西明寺、大總持寺等長安城中至少十七座寺院的僧人擔任經卷的初校、再校、三校。為了鄭重,專門由宮廷調集(或新制)一批厚潢砑光麻紙作抄經之用,筆、墨及裝潢用料或由皇家供給”。后來閻道玄接替虞昶任使,李善德接替向義感任判官。虞昶為著名書法家虞世南的兒子,閻道玄則是著名畫家閻立德的第三子,閻立德又為閻立本的哥哥。這批抄經全部用厚潢砑光麻紙抄寫,由皇家供給。
另據趙和平統計:唐高宗李治咸亨至儀鳳年問抄經留存到現在的含“抄經列位”的寫經53件;有6件沒有抄經列位;有些不完整,共有42處完整的帶有詳閱的“抄經列位”。其中41件的四名“詳閱”都是完全一樣的,只有一件例外,S.5319署為:“大德靈辯、大德嘉尚、大德玄則、大德持世、大德薄塵、大德德愻”,也沒有判官,只有兩名監,“太原寺主慧立監、太原寺上座道成監”。慧立應該就是玄奘的弟子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的作者。字體比正文小,上齊。一般是12行式,有些不全。上述負責人等都是得道高僧。由他們負責,抄經質量能夠得到保證。
例如,國家圖書館藏《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題記:
儀鳳元年十一月十五日書手劉弘畦寫
用紙十二張
裝潢手解集
初校秘書省書手蕭元信
再校秘書省書手蕭元信
三校秘書省書手蕭元信
詳閱太原寺大德神符
詳閱太原寺大德嘉尚
詳閱太原寺寺主慧立
詳閱太原寺上座道成
判官司農扯林署令李善德
使朝散大夫守尚書奉御閻玄道監
此經為儀鳳元年(676年)十_月十五日寫,敦煌寫經。根據館方標牌,此經是武則天為去世的母親楊氏祈福,下令寫3000份。同時抄寫的還有《妙法蓮華經》,也是3000份。“P.3788《妙法蓮華經序》和S.7236《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序》中分別有‘奉為二親,造妙法蓮花經三千部和‘奉為二親,敬造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三千部的句子”。。這兩篇序應該是武則天寫的。《妙法蓮華經》為七卷本,合計21000本。大德嘉尚、慧立、大德道成也都是玄奘法師弟子這些人的參與保證了佛經的質量。校對、詳閱人員也都是得道高僧。
官方抄經不同于民間抄經,是要作為范本發給地方使用的,一定是質量第一。如果出現錯誤,危害很大。官方抄經多為《大藏經》,種類齊全。民問抄經只是個人行為,出于累積功德、家人歡樂、消災去病、保佑親人、超度亡靈、報恩等目的,多為日常用經,如《阿彌陀佛經》(將功德轉給亡靈),《藥師經》(去病),《觀世音經》(消災解困),《金剛經》(增智增壽)。民間抄經因財力有限,加上其他限制,難以聚集各路高手,質量自然難以保證。一些文人也寫經,大多是為了修身養性,多是—人承擔。有些經生為生計開設經籍鋪,抄寫佛經,對外出售。這些經籍鋪多設在寺院旁邊,或者交通要沖。有錢人自己抄不了就買別人的抄經,來累積自己的功德,或者祈求家人平安、消災去病等。這些抄經也可能會按照買主要求寫上買主姓名等項內容,也有請他人代為抄經的。抄經需要字跡工整,不能潦草,易于識別,時間長了,專門形成一種書法字體——經書體(抄經體),為小楷,工整、謹嚴。
我國古代匠人往往不受重視,雖然古代刻書浩如煙海,但是真正記錄寫工、刻工姓名的書很少,記載校對者、校閱者同樣很少。
編號為0690《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擔任“詳閱”的人員有四位,而且都是由不同的人擔任,分別是“太原寺大德神符”“太原寺大德嘉尚”“太原寺主慧立”“太原寺上座道成”。唐朝政府為保證譯經質量,不僅匯集長安本寺高僧,而且調集全國各地高僧匯聚長安寺院,負責譯經。可見,當時對佛經質量是非常重視的。如果把詳閱也看成校對,那么這些寫經要經過7遍校對,可以說校對相當嚴格。民國時的交通總長葉恭綽,有感于當時翻譯質量的低劣,十分推崇唐代譯經制度,建議借鑒唐代的譯經制度翻譯書稿。這種觀點頗有見地。
編號為0690《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抄經列位的存在,說明圖書責任制已經建立,署名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責任,便于發現問題,追究責任者。這部經為皇家寫經,為保證質量,相關部門真是下了功夫。據記載,唐代有一段時間禁止私家寫經,就是因為私家寫經校對不精,錯誤較多,以訛傳訛,褻瀆佛教。為避免這種情況,建立責任制無疑是一種較好的方法。
抄經列位在敦煌寫經中不是孤立的存在,其他部分寫經也有類似的記錄。據國家圖書館牌記說明,武則天下令抄寫的經卷在國家圖書館存有四十余部。這些抄經列位都是官方組織的抄經才有,民間抄經往往只含少數內容,主要是寫明供養人姓名、書寫時間、書寫人,或書寫地點、做功德的原委、祈愿等,格式不一,內容不定,偶爾也記載用紙量、版本,記載5項內容及以上的基本沒有。很少有校對、詳閱,更不可能有監、判官和使這些項目。
如果參照前文述及的版本記錄頁國家標準要求,這些敦煌寫經的“版權頁”內容顯然不全面。但是我們不能用今天的版權頁標準來要求唐代的這種版本記錄,只能做一參照比較。記載了詳細的抄經時間、用紙量、裝幀設計者、三個校對責任者、審讀人員、具體負責的官員(出版者)等,已經十分珍貴,也十分難得。
總之,抄經列位至唐代已經很完善,具備了很多版本記錄頁的項目,可以說是最早的一批“版權頁”。雖然抄經列位不是為了記載版本信息,但是客觀上為我們了解當時的抄經行為提供了珍貴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