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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骨

2017-12-29 00:00:00谷第
科幻世界 2017年1期

“哎喲,我去!這是餓了多少天啊……”魏龍錫的話沒說完,就被一個涌上來的飽嗝噎了一下,兩道八字眉痛苦地擰在一起。

“行啦,甭廢話了。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說說了吧?”警察這句話說得很溜,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來。

魏龍錫趕緊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開始了他的供述。

警察同志,我跟老天爺保證,我真沒想殺他。我就是圖個財,哪兒敢害命啊……

是是是,警察同志,我從頭說。唉……可這哪兒算是個頭呢?其實吧,要說最根兒上的原因,還得說我那前女友——“蘋果”。

噢,對不起,警察同志!對,我應該說她的大名。她大名叫張萍萍,小名叫“蘋果”。您是不知道,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兒,所以“蘋果”這小名吧……

對……對……我跑題兒了。其實可能也的確跟張萍萍沒太大關系……真不是我在這兒成心繞彎子!您聽我說,我給您解釋為什么。

我跟張萍萍是小學同學。在如今這北京,只有小區,沒有胡同,我們倆這關系也算是發小兒了,后來呢,就一起處朋友了。可是吧,她家是高干。您也知道,在北京,高干那得論堆兒撮,肯定算不上稀罕。但我們家不一樣,祖輩是工廠工人,到我爸媽那輩兒呢,書也念得不怎么樣,工廠又全都遷出北京了,更賺不著什么錢了。我媽年輕時干過商場營業員,后來實體店都黃了,就給小公司打掃個衛生,做個中午飯什么的。我爸原先是開出租的,后來被網約車擠得沒飯吃了,改行干過快遞,可吃苦受累又拼不過小年輕,最后去當了保安。

我就不一樣了,不一樣得連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從小學到大學,我雖然算不上學霸,但也一直是拔尖兒的那撥兒孩子,大學一畢業又進了央企,前途一片光明。我爸媽那些同事朋友什么的,都羨慕死了,感嘆自己怎么沒生出這么個好兒子來……

是是是,我又扯遠了。我就是想說吧:我當時那狀態挺好的,覺得自己肯定能跟張萍萍結婚,過上美滿的小日子。可誰能想到,她爸死活不同意!說什么我不是潛力股,沒背景、沒關系,用不了幾年就得碰上玻璃天花板,根本就沒有未來。

張萍萍一開始還向著我,可到底禁不住她爸那張嘴,還是動搖了。有一天她來找我,說得跟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她爸要送她去國外讀個博士,回來好安排工作。她說雖然這一去至少也得五年,可她愿意等我。不過,她也跟我說了她爸開出的條件:要么混到正處級,要么身家五百萬,二者必取其一,否則五年后免談。

警察同志,您給評評理,這不成心刁難人嘛!我什么背景都沒有,爸媽都快吃低保了,本科畢業才兩三年,別說再給我五年,就是再給我倆五年,我也混不到正處級,更賺不著五百萬啊!

“所以你就動了綁架勒索的心思?”警察適時地打斷了魏龍錫的供述,直勾勾地盯著他,仿佛要用目光把他看穿。

魏龍錫堆出了一副苦笑的表情,似乎是點了點頭,又似乎只是把脖子縮了起來。繼而,他把整張臉埋進了咖啡杯里,大口大口地喝起了咖啡。

“李重朝先生,這件綁架案的事實已經非常清楚了,我們已經掌握了大量的人證物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個道理,您不會不明白。我們希望您能如實供述犯案的整個過程。”警察的聲音并不嚴厲冰冷,甚至有一點兒溫暖,似乎想要融化些什么。

“整個過程?從選擇目標說起?”李重朝平靜地回問,他無框眼鏡背后的目光清澈從容,仿佛這里不是審訊室,而是一間閑談的茶室。

“還是從你怎么認識魏龍錫說起吧……”

我跟魏龍錫是在網上認識的。其實說“認識”可能并不準確。雖然我們倆合租了這具身體,但配對過程是“悟克網”根據我們各自提供的資料自動完成的……好吧,警察先生,我盡量不說簡化語。配對是在“悟天克斯網”上自動完成的,“悟天克斯”是幾十年前一部日本漫畫里兩個人物合體之后的名字。

其實,我并不贊同他們用“悟天克斯”這個名字,更不喜歡別人把我們這種合租身體的狀態說成是合體。要知道,在任意一個時刻,這具身體里都只有一個靈魂,而另一個靈魂只能待在量子腦態暫存盒里。當然,你們大概不喜歡“靈魂”這個說法,更唯物主義的用詞應該是——意識。顯而易見,這具身體只有一個大腦,容不下兩個意識同時并存。

是的,警察先生,我跑題了。言歸正傳,在我們合租身體的這兩年里,魏龍錫和我都謹守合租身體的基本道德守則——不介入對方的生活。畢竟長相一樣會帶來很多麻煩。直到這次事情之前,我除了知道他叫魏龍錫以外,關于他的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所以,那個時候的我沒法說自己認識他。

當然,您知道我是個作家,職業習慣就是揣摩別人。我的確想過他為什么要跟別人合租身體,但可能的答案太多了。我自己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兩個字——沒錢。寫作不用靠臉吃飯,甚至不怎么跟別人打交道,所以沒必要弄一具光鮮亮麗的身體。合租身體,順便還能合租住處,可以讓我省下不少錢。這年頭,作家不好混,猴子會敲鍵盤的話都可以說自己是作家。如果下個月再沒有微媒體要我的稿子,那我連這種半日租都維持不下去了,恐怕就得改成隔日租,甚至……

哦,對了,我以后都不用擔心過日子的問題了,是吧?

剛才說到哪兒了?對,半日租,我跟魏龍錫是半日租。他早上八點上線,九點上班,下午五點下班,晚上八點把身體交給我。我一般寫東西要寫到凌晨兩三點,要是沒什么靈感的話,到不了十二點就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寫完東西,通常我會吃個夜宵就睡,早上八點再由他接班。簽協議時就說好了,睡覺是我的責任。反正我寫五六個小時就累得不行了,大半夜的也沒什么其他的事情好做。況且,負責睡覺的人還能少出一點兒費用。

“看來你的經濟壓力很大嘛……于是你就動了綁架勒索的心思?”警察的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驕傲,但又不自覺地壓抑著,就像賭徒參破了對手的牌面一樣。

李重朝笑了,笑容中也帶著驕傲,毫不掩飾的驕傲,“以我的智商,如果想賺錢,早就發財了。但寫作才是我最大的興趣!為了寫作,我愿意過這種窮困的生活。至于這次綁架……”李重朝說到這兒收起了笑容,“事情的發展已經遠遠脫離了我的初衷。”

“咖啡還要嗎?”

“不用了,謝謝您嘞。不過說實在的,警察局這咖啡還真是夠難喝的……”

“不喝就接著交代吧!”警察沒理魏龍錫這句調侃,讓他覺得氣氛又冰冷了起來。

嗨,說實在的,我打小也是老實孩子。學習還成,您說能淘到哪兒去啊。我琢磨著,五年升正處級怎么可能嘛,光是公務員職務升降規定也不允許啊……就想辦法賺五百萬唄。可是,就算窮,我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動了歪念頭。

您是沒看見,我原來那長相,不敢說帥,好歹也是五官端正,要不然張萍萍也不能看上我啊。再加上我一直愛打籃球,個兒又高,身材正經不錯。張萍萍出國那年,正趕上意識轉移合法化,出租身體的買賣一下兒就火起來了。說是出租,其實有幾個人真想著能拿回來啊?那就跟賣沒什么區別。關鍵是那時候錢多啊!倒退三四十年前,賣個腎也就能買部手機。可我賣身那年……對,對,對,不能說“賣身”,是“出租身體”。我出租身體那年,畢竟是新鮮事物,好多人舍不得,不知道別人能拿自己的身體干啥去,所以是賣方市場,價格特別高。我找了個中介,最后賣了……呃,不,是租出去了,二百五十萬,五年。現在你根本就拿不到這個價。

我本來想得挺好:高價把自己身體租出去,再低價租個次點兒的,這差價也得有個一百多萬了。然后用這筆錢搞點兒投資,五年翻個三四倍也不是沒可能的事兒。等五年一到,把自己的身體拿回來,跟張萍萍跟前一站,還是我自己,五百萬呢,也攢齊活了……青春嘛,不利用一下,不就浪費了!

又過了兩年,合租身體的買賣出來了。我一琢磨,這更合適,找一上夜班的搭一下,又能省一半錢。就這么著,在“悟克網”上……啊,不能說簡化語啊?嘿,得嘞。“悟天克斯網”,這成吧?用不用再解釋一下跟《七龍珠》有什么關系啊?不是不是,我真不是耍貧嘴。您這嚴肅的工作,估摸著不知道這好幾十年前的漫畫吧?得,不說這段。反正啊,就是這個“悟天克斯網”上邊系統自動給我找的這李重朝。

這小子吧,是寫東西的,夜貓子,正好跟我搭。我多出點兒錢,六成;他少出點兒,四成,但他得負責睡覺的事兒。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這小子不地道,晚上肯定沒睡夠,弄得我白天老犯困,中午還得補一小覺。后來我就買了個智能手環,要求他晚上必須一直戴著,好監督他的睡眠時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誰沒事兒閑的,花錢租個身體就用來睡覺啊?您說是吧……

“那綁架的主意是你先提出來的,還是他先提出來的?”警察把話題又帶回到案子上面。

“他啊!當然是他啦!都跟您說了,我是老實孩子!”魏龍錫顯得很激動。

“是啊……”警察頭也沒抬,手中的筆緩緩地敲著桌面。

在魏龍錫聽來,警察輕輕吐出的這兩個字似乎是疑問,又似乎只是隨口的應和。他感覺自己的義憤填膺就像是打在海綿上的拳頭,無處著力。

“綁架的事兒,是你們倆誰的主意?”

“我的。”李重朝半點兒猶豫都沒有,“不過,我后來發現事情沒這么簡單。”

“哦?”警察明顯對這個答案很感興趣,揚起了半邊眉毛。

對,魏龍錫這個人比我想象的復雜。聽我說完,你自然就會贊同我的看法。

最開始的主意是我的。原因倒不是因為我窮,而是因為我的寫作遇到了瓶頸。我人生所有的經歷與情感體驗都已經挖掘干凈了,我需要新的歷險、新的刺激。可是這種夜貓子的合租狀態,大大限制了我與社會的接觸,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出能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了。當初不顧家人的反對,我辭了公司的高管工作,成為一名專職作家,就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必須要寫出成功的作品來,不僅僅是為了養活自己,更是為了我寫作的夢想,為了爭一口氣。人生不可以退卻,一次也不行。只要你退卻過了,你就會習慣面對怯懦的自己,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無窮無盡的退卻。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人生,我必須成功!

于是,我決定要體驗一次犯罪的感覺,寫出真正的犯罪小說來,超越那些躺在被窩里臆想出來的爛作品。之所以選擇綁架,一是因為它實施起來比較復雜,過程比較長,也就有足夠的戲劇沖突可以去構建;二是因為它不算重罪,也不像殺人、放火會死人,萬一真被抓了,不至于一關就是一輩子,更不至于以命相抵。其實,不管你們相信與否,我根本就沒打算真的把這案子干成功。我要的只是體驗一下而已。

如果說我的計劃中有什么錯誤,那就是不該找魏龍錫合作。他加入進來之后,事情就全亂套了。大概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我找他,也是沒什么選擇余地的事情。本來我認識的人就少,而綁架這種事兒又需要有人幫我盯著另外十二小時,魏龍錫無疑是個可以考慮的選項。況且,會合租身體的人,肯定是窮人。問題只是在于,看他有沒有窮到走投無路的程度。我很走運——或者應該說很不走運——魏龍錫恰恰就是這么個走投無路的窮人。

有一天,夜里睡覺之前,我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個問句:“想賺筆大錢嗎?”然后把紙條纏在了智能手環上,這樣等他八點鐘醒來,想要查看睡眠質量時,一抬胳臂,自然就會看到我的信息。之所以寫在紙上,是為了不留下任何電子痕跡,以免被你們警方察覺。當然了,從結果來看,這種小伎倆實在沒什么意義。

“但的確給我們制造了一點兒麻煩。”警察把話頭接了過來,“現在,犯案的過程我們掌握得很清楚了,但是策劃罪案的過程全要看你們倆的供述,可以說是空口無憑。如果你們兩個人各執一詞,我們該相信誰呢?”

聽完這話,李重朝感覺到了一絲寒意,這還是走進這間審訊室以來的第一次。不知不覺之間,他沉默了。

“你說他是主使,有證據嗎?”警察拋出了一個疑問,卻幾乎沒有疑問的語氣。這讓魏龍錫心里的困惑越來越濃,不由得更加緊張了。

是,沒有證據,這我知道。李重朝這小子太精了,他一直堅持在紙上寫字聯絡,還讓我看完就把紙燒了,明擺著就是不想留下任何證據。

但是天地良心,這事兒真是他起的頭。他先是傳紙條問我缺不缺錢。這不廢話嗎,有錢誰還合租身體啊!后來他又問我想不想干點兒出格的事兒。誰不明白啊,不就是犯法的事兒嗎!

說實話,我本心是不想跟他干的。可又一想吧,大家用一副身體,出了事兒,誰也跑不了,說不說得清楚都得惹一身騷,還不如跟著賺一筆呢!況且,當時我正好遇上個坎兒:我投資那個金融公司是他媽騙人的,老板卷錢跑路了,別說翻個三五番了,就連老本都保不住了。我真是沒轍了,為了我的“蘋果”,哦不,張萍萍,我只能賭一把了。就這么著,我就上了他的賊船。

可我也跟您說了,我本質上是老實孩子,不敢干傷天害理的事兒,所以就問李重朝到底要做個什么案子。他跟我說是綁架,我還挺猶豫的。畢竟綁架這事兒萬一出點兒岔子,有可能出人命。就算不出人命,人家里要是不給錢,你是割耳朵還是剁手指頭啊?這些事兒我可都干不了,連邊兒都不想沾。

要說啊,作家就是點子多。李重朝說,根本就不會出人命,因為他要綁架的不是身體,而是量子腦態暫存盒里的意識!當一個人把身體給了別人的時候,意識就只能待在腦盒兒里——對不起啊,警察同志,您就讓我說“腦盒兒”吧,這“量子腦態暫存盒”也忒繞嘴了。得嘞,謝謝您啊,理解萬歲!

我接著給您講。我那天看到李重朝留的字條,一開始還覺得他真叫一個聰明,可又一想:不對啊,綁架勒索總得找個有錢人吧,可有錢人誰會跟我們似的,一天有半天在腦盒兒里待著呢?

李重朝夜里回復說,他物色好的這個目標是個富二代,為了保持好身材需要經常健身,可又懶得受那份罪,于是就花錢雇了個代練,每周會有幾個晚上把身體交給代練去健身。這種事兒我當時還是頭一次聽說,真心覺得這幫有錢人真是閑得發慌,您說我不綁他們綁誰啊?是不是也得算個劫富濟貧啊?

是是是,不該耍貧嘴……后來我就問李重朝物色的目標是誰。說起來也是巧到家了,他找好的那目標,還是我認識的人。唉,這些情況你們肯定都掌握了,不用我說了吧?不,不是,警察同志,真不是成心跟你們繞彎子。我也不是慣犯,真是頭一回坐這兒交代問題,我也不知道什么規矩啊。得,我接著說成吧?

李重朝要綁的人叫唐卯生,是我們部門的主管,一個傲氣十足的“白骨精”。她爸是我們那家國企的老總,說是要讓女兒從基層干起,可誰不明白啊,不就是想讓她將來接班兒嘛……他們家多有錢就甭說了,這丫頭人也長得漂亮,身材又棒,聽說她本科是在紐約大學念的。您肯定以為她是去曼哈頓吃喝玩樂,順便鍍金的吧?結果人家接著就讀了哈佛的博士,真材實料的科學家。她的個人主頁我看過,也炫富,但人家不炫豪車、別墅這種沒品的東西,她炫的全是各種超級燒錢的極限運動視頻。什么叫“彪悍的人生無須解釋”啊?人家這就叫——

“說點兒跟案情有關的吧。”警察冷冷地打斷了魏龍錫的無限感慨,“你具體是怎么實施犯罪的?”

“警察同志,我可全是聽李重朝指揮的!”魏龍錫指天賭誓道。

“李重朝,”警察主動打破了沉默,“選擇唐卯生作為綁架對象,也是你的主意吧?”

李重朝回過神來,抬眼靜靜地看著警察。幾秒鐘之后,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的確是我選中了唐卯生,原因是多方面的。當然,首先是因為他們家富有。其次是因為我認識她,了解她的很多事情,包括她經常找健身代練這件事。而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我跟她是在小攤兒上吃夜宵時認識的,你們警方絕對查不到這層關系,事發之后也就不可能查到我頭上。

我跟唐卯生的第一次碰面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可我仍然記憶猶新。當時是夏天,不過那天夜里還算清爽。我剛剛寫完一個重要的章節,感覺能夠按時交稿了,心情無比輕松,可肚子卻餓得很。于是我沖到小攤上,大快朵頤地吃了一頓夜宵,結賬時才發現身上沒帶錢。

攤主認識我,說是可以回頭再補,但臉上老大不樂意,還說些不中聽的怪話擠兌我。正在尷尬之間,唐卯生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替我付了飯錢。我看這個女孩雖然一副富家女的穿戴模樣,但為人還算豪氣,于是約定還錢的時候請她吃飯,聊表謝意。就這么一來二去的,我跟她熟絡了起來。

唐卯生似乎對我很感興趣,聽我講自己的故事時,常常是一副著迷的表情。我一度以為她喜歡我,所以還幻想過沒準兒能就此入贅豪門。結果慢慢地我發現,她只是對我的經歷和故事感興趣,但對我這個人……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總感覺她看我的眼神和表情就好像在看一部電影一樣。后來,我的人生講得差不多了,她似乎也對我失去了興趣。我們倆見面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

雖說認識了這么多年,但唐卯生始終算不上是我的朋友。我承認,她是一個既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子,像其他富二代一樣穿著前衛,玩著最新潮的東西。可唐卯生不是膚淺的人,甚至應該說很有學識。她學過生物學和金融,也懂IT,還能跟我討論很多文學問題,幾乎是個百事通。可是,我卻一直沒有辦法信任她,因為作家多疑的直覺告訴我: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瞞著我。而在我看來,信任是真正友誼的基礎。所以我從沒把她當成朋友。選她作為綁架目標時,坦率地說,我幾乎沒有什么愧疚感。

直到后來把魏龍錫拉進來,知道了唐卯生是他的上司,我才一度有過猶豫,怕因為同事這層關系把你們的調查引向魏龍錫,再進一步引向我。然而反過來一想,這似乎又是個有利條件。萬一被人看見,或被攝像頭拍到,你們是分辨不出我和魏龍錫的,所以我盡可以把一切都推到魏龍錫身上,因為他認識唐卯生,而你們不可能知道我認識唐卯生。至于我跟魏龍錫的聯絡策劃,根本不會留下任何證據給你們。

“的確,你很聰明,計劃得也算周詳。”警察的贊嘆聽起來很是由衷,“如果有人報警,案子破了,抓住你們共用的這副身體,就算魏龍錫說你是策劃者,我們恐怕也很難相信。所以,你的投案自首真的有點兒令人費解。”

李重朝長嘆了一口氣,說:“其實也沒那么費解。自從這件事兒偏離了我的初衷之后,投案自首便成了我唯一的選擇。”

“魏龍錫,你口口聲聲說是李重朝全程指揮你的,有證據嗎?”警察問道。

您又問證據,我不是說了嘛,真沒有。要是我能多個心眼,當初想辦法把紙條留兩張就好了。不過有一天我工作太忙,看完真忘燒掉了。結果第二天醒來就發現床邊擺著做飯用的不銹鋼盆,里面是燒成炭黑色的紙灰……大早上剛一睜眼就看見這個玩意兒,嚇我一激靈,這不明擺著警告我嗎?您琢磨琢磨,我們倆住一間屋,上一個廁所,睡一張床,洗澡洗的都是同一具身體,我能跟他藏什么啊?我白天還得上班呢,他晚上可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在家搜東西。所以啊,我一早就沒想過要藏什么證據。

李重朝這小子好像也算準了這一點,在紙條上寫的東西越來越明確,越來越露骨。他先是讓我利用工作機會去接近唐卯生,了解她的時間表,后來又讓我跟她搞點兒小曖昧,最好能套出個家里的門禁密碼才好。我本來還傻呵呵地照著做,可有一天突然琢磨過味兒來了:這事兒不對啊!他李重朝要是對唐卯生一點兒都不了解,怎么可能知道她請健身代練的事兒啊?這事兒直到我們動手之前,唐卯生也沒跟我透過半句。難不成,是李重朝認識那個代練?我也問過李重朝這事兒,可他壓根兒不理我這茬兒。唉,沒法面對面說話,好多事兒根本就沒法談。

而且吧,李重朝讓我干那些事兒,有的我真做不來。就說讓我“色誘”唐卯生這事兒吧,要擱我以前那副青春的肉體,沒準還有戲,可是要靠現在這具月租不到兩萬的身體,門兒都沒有。別說人家唐大小姐了,就連我自己照鏡子都不想多看自己一眼。不過要說也邪門兒了,唐卯生好像還真看得上我……有一次工作飯局散了,我假裝在離開餐廳之后又偶遇她,順便就提出送她回家,她竟然同意了。之后我們甚至還單獨一起吃了幾次飯,有點兒約會的意思。當然,這些事兒單位的人都不知道。要不然出事兒之后不得查到我身上啊?

不過,我們倆也沒有真的發展到談戀愛的地步。有一次吃飯,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到家,問出了她家的門禁密碼,把她抱到床上安頓好,也沒對她做什么。其實我一直覺得她那天醉酒是裝的,似乎是想誘使我犯錯誤。可我有我的張萍萍,對她唐卯生還真沒動這個心思。況且,她只是我們要下手的目標,我可不想陷進去壞了大事。但讓我有點兒想不明白的是,唐卯生好像也很滿意我們之間的這種狀態,不急于改變它。我真是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難不成真把我當成靈魂伴侶了?

“拿到唐卯生家的門禁密碼之后,你就動手實施綁架了?”

“那怎么可能啊?您可別忘了,唐大小姐找人代練都是夜里的事兒,那可是李重朝的時段,我的意識都在腦盒兒里放空呢。”魏龍錫說著竟然得意起來,像是撿著了一塊免死金牌似的。

“李重朝先生,你總說這事兒偏離了你的初衷。但綁架的確是你本人實施的,你不否認吧?”警察第一次透露出了不耐煩。

李重朝苦笑著嘆了口氣。

唉……所以我才會說,魏龍錫這個人不簡單。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控制他為我服務,結果卻發現,好像是我中了他的詭計。

對,沒錯,綁架是我做的。唐卯生每次找代練都是夜里十二點以后,在這個時段,身體是由我掌控的,當然只能由我去行動。再者說,關鍵的行動,我不太放心讓魏龍錫去干,也是怕出了差錯,鬧出人命來。

其實,有了魏龍錫搞到的密碼,動手的過程就很簡單了。與其說是一次綁架,倒不如說更像是一次盜竊。那天是唐卯生固定找代練的日子,我八點上線之后先吃了個飯,然后就一直守在她家公寓樓外。果然,夜里快十二點的時候,唐卯生的代練進了公寓樓。又過了半個小時左右,我看到唐卯生——或者說是她的身體——穿著健身的衣服出了公寓樓,小跑著去了附近健身中心的方向。

于是,我就用密碼進了唐卯生家,看到她健身代練的身體躺在客房的床上,而身體連接的腦盒兒是關閉狀態。顯然,代練的意識是通過這個腦盒兒暫存,然后轉移給唐卯生的。那個腦盒的旁邊還有另外一個腦盒,通著電,“量子腦態維持中”的指示燈亮著。唐卯生本人的意識一定就應該在這個腦盒兒中了。我把這個腦盒兒轉接到我帶來的移動電源上,撬掉了北斗定位模塊之后裝進了背包里。我又留下一張索要贖金的字條,然后就匆匆離開了,什么別的東西也沒碰過。

唯一有點兒出乎意料的是,唐家人有錢,用的腦盒兒竟然是非常高端的產品,不僅可以外接通用型的移動電源,本身還自帶一個小型的內置移動電源。另外,為了防止誤斷電,任何操作,包括關機或移除內置移動電源,都需要輸入密碼。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密碼大概是門禁密碼做某種變換得到的,而且我覺得應該先試試順次移位變換。結果沒想到,還真讓我猜中了。于是,我登錄進去之后,立刻重新設定了密碼,因為我不信任魏龍錫,怕他白天會亂來。我還特意給魏龍錫留了紙條,叮囑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后面的事情都交給我來處理。

按我原本的計劃,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著你們警方行動。你們肯定不會讓唐家付贖金,那我就會進一步威脅:如果不付贖金,我就給唐卯生的腦盒兒斷電,讓她魂飛魄散!最后,你們查不出任何線索來,只能妥協。然后,我會調動著你們滿北京城跑來跑去送贖金,體驗綁架勒索過程中最刺激的環節。

你們警察大概不知道,寫出好故事其實跟高水平的犯罪是一樣的,先要做好功課。我之前研究了很多綁架案例。通常來講,對于綁匪而言,最危險的環節就是取贖金。我也說了,我本不想把案子做實,也并不想要這筆錢,更不想被抓住,所以我不會真的去取贖金。只要再等上幾天,我就會找適當的機會把腦盒兒放在一個妥當的地方,然后通知你們來取。至于魏龍錫那邊,我只要推說事情敗露,警察已經懷疑我們了,勸他放棄就好。

然而過了好幾天,還是沒有人用我留下的聯絡方式來聯系我。雖然這事兒有點兒奇怪,但我還沉得住氣,畢竟我本來也沒想要錢。魏龍錫卻表現得很激動,居然幾次留紙條勸我撕票。

大概過了兩周之后,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微媒體上也沒有相關的新聞。我這才覺得事情太不對勁了,于是勸魏龍錫放棄,告訴他畢竟我們不是犯罪組織,不用殺人立威,也就沒必要撕票。但魏龍錫那天留給我的回復讓我感到脊背發涼。他惡狠狠地在紙上寫下:“必須撕票!!!!!唐卯生必須死!!!!!”這一連串的驚嘆號,把紙都劃破了。

我發愁該怎么勸他,當晚就沒給他回復。沒想到過了一天之后再次上線,我發現唐卯生的腦盒兒竟然因為連續輸錯五次密碼而被暫時鎖定了。看來,魏龍錫并不只是說說而已,他真的付諸行動了。我完全沒想到,這筆錢對于他來說竟然如此重要,更沒想到他竟然是這么瘋狂的人。

本來,我也可以把腦盒兒匿名交給你們警方。可我又擔心一旦這么做了,已經失去最后機會的魏龍錫會遷怒于我。畢竟,在白天的十二小時里,我就像現在的唐卯生一樣是待在腦盒兒里任人宰割的狀態……這事兒越想越恐怖,我最后才選擇了立刻投案自首,沒再給腦盒兒里的魏龍錫任何機會。

“在投案自首這件事兒上,你做得不錯。我們會為你爭取減刑。但是……”警察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你并沒有交代清楚所有問題。還是希望你能看清形勢,為自己爭取從寬處理的機會。你主動交代的東西跟我們用證據確認的東西,那可是性質完全不同的。”

李重朝臉上不露聲色,心里卻已經繃緊了。

“警察同志,為了把我從腦盒兒里放出來受審,您也給我找具差不多的臨時身體啊!我這剛吃完沒多會兒,又餓得不成了。這副身體什么情況啊?是街上要飯的,還是正減肥吶?”魏龍錫一邊說,一邊使勁揉著肚子。

“問題交代清楚了,自然會讓你吃飽飯。”

“合著這滿滿的都是套路啊?從肉體上餓著我,算不算是刑訊逼供啊?您倒沒給我找個癌癥晚期來,讓我干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我招得更快。”

“你也不用耍貧嘴,我們的操作流程都是合法合規的。供臨時調用的身體資源本來就很有限,沒有人要故意為難你。但你心里也有數,你并沒有把該交代的問題都交代清楚。”警察義正詞嚴。

“我主要就負責接近唐卯生,搞到她家的門禁密碼。后來的事兒都是李重朝那小子干的,跟我沒半點兒關系。”

“李重朝說你意圖通過切斷量子腦態暫存盒電源的方式,殺害唐卯生。”警察著重強調了殺害兩字,緊緊盯著魏龍錫的反應。

“您可不能相信他!他這是給自己脫罪呢!我殺唐卯生為了啥?拿不著錢就算了,我們又不是黑社會,還非得撕票啊?”魏龍錫又激動起來。

“你就沒有任何殺人動機嗎?”

“當然沒有了!”

“李重朝似乎并不這么想。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為了不讓你得手,李重朝是帶著唐卯生的腦盒兒和你的腦盒兒,主動來公安局投案自首的。”

魏龍錫愣住了,足足愣了將近一分鐘。今天審到現在,他這是第一次被震懾住了,被一個自己絕對猜不到的真相震懾住了。

“丫他媽神經病啊!”魏龍錫回過神來,破口大罵,“他叫老子跟他一起做這案子,結果自己又來自首,什么意思啊?我還納悶兒呢,這好端端的,怎么就被警察給抓了啊?他不想干甭干啊!他當我就想犯罪啊?他不想干了,把那個姓唐的放了不就得了!他自首是他媽什么意思啊?坑我啊?”

魏龍錫接著還想飚臟話,但是只開了個頭就被警察厲聲喝斷了:“魏龍錫,我警告你搞清楚狀況!這里是你發飆撒野的地方嗎?”

魏龍錫極不情愿地閉了嘴,歪著頭,惡狠狠地瞪著墻腳。審訊室里頓時安靜得可怕,甚至能聽到空調出風口的嘶嘶聲。

“你上次見父母是什么時候?”警察突然拋出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去年……去年春節吧。他們回北京來跟我過年。提前退休之后……他們一直在山東舅姥爺家那邊住,說是……說是那邊花費少,能給我省點兒錢。”魏龍錫答得磕磕絆絆的,繼續低著頭,不敢看警察。

“你在撒謊!魏龍錫,你這五年來根本就沒見過你父母!”警察的聲音突然提高了許多,嚇得魏龍錫渾身一哆嗦。

“我……我……我不敢見他們。換了副身體,根本就沒臉見爸媽。可是……你們是怎么知道的?這跟唐卯生這綁架案有什么關系啊?”

“有什么關系?你心里比誰都清楚……”警察輕哼一聲,似乎早就料到了魏龍錫的反應,“還不想交代,是吧?那我再問你,你聽說過‘腦態量子標識簇’嗎?”

這次魏龍錫更加疑惑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是真沒聽說過這個詞。

“那我就給你解釋解釋。”警察又恢復了不動聲色的語氣,“腦態量子標識簇是量子腦態暫存裝置中的一部分量子態數據,實際上在每個數據塊中都存在。同一腦態中的所有標識簇是同時生成的,內容完全一樣,而不同腦態的標識簇之間是不會重復的。可以說,腦態量子標識簇就是腦態暫存數據的指紋,成了區分、識別不同意識的關鍵所在。”

聽到這兒,魏龍錫的臉色已然煞白了。

警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說道:“當一個人第一次使用量子腦態暫存裝置時,系統會分配一個標識簇給他,并且是全球唯一的。此后當腦態被寫入一具身體時,標識簇會占據幾個平常無用的神經元。這具身體以后再次使用暫存裝置時,神經元記錄的標識簇數據也會一起讀出,從而確保‘一腦一簇,不重不變’。當你的腦態被寫入現在這具臨時身體的時候,我們的技術部門順便就調取了你的標識簇……”

“不用說了。”魏龍錫頹然地打斷了警察的話,“于是你們就知道了:我的意識,不過是唐卯生意識的一個拷貝而已……”

“魏龍錫,沒必要再心存僥幸了。”警察的語氣不自覺地軟了下來,他幾乎有點兒同情眼前這個縮在審訊椅里的人——他的身體不是他的,他的意識也不是他的。那他究竟算是誰呢?

但警察的職責所在,還是要繼續問下去:“趕緊老實交代吧:你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是唐卯生的意識拷貝的?”

“唐小姐,別這么激動,請坐。”警察很是客氣,“需要喝咖啡還是喝茶?”

“警察局的咖啡和茶?哼,算了吧……”唐卯生一屁股坐在審訊室的椅子上,發起了牢騷,“你們把我請來,讓我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連個人影都沒有。什么意思啊?說是協助調查,怎么搞得跟要審訊我似的?”

“不好意思,唐小姐,我們會客室不多,全都占著,實在是抱歉。”警察的態度非常謙和,“這次請你過來,其實是因為在量子腦態暫存裝置方面有一些我們不太理解的技術問題。聽說你在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專業方向就是這個。能不能幫我們答疑解惑啊?”

“對不起,我的博士研究方向還真不是量子腦態暫存技術,而是量子腦態編輯技術。那可是非常基礎、非常前沿的學術研究!暫存技術是什么玩意兒啊,都已經爛大街了,你到中關村隨便抓個人問問就成了,根本不用找我。”

“哦?那能給我們科普一下什么是量子腦態編輯技術嗎?”警察似乎很感興趣。

唐卯生無奈地嘆了口氣,“成吧,來都來了,就給你們說說吧。你們肯定知道,之所以用量子存儲技術來存儲腦狀態,是因為腦狀態的數據量太大了,遠遠超出了其他存儲技術的能力范圍。然而,量子存儲也有它的問題,就是只能一次性讀寫,所以在寫回身體之前,不能訪問這些數據,更不能編輯,否則就會導致量子糾纏態的坍塌,從而損毀數據。當然,也有人說這是優點,可以保持腦態數據的純粹性與天然性,防止人為篡改。”

“這似乎是技術本身的屏障,無法跨越吧?況且也是個好事兒啊。”警察插嘴道。

“沒錯,這個技術屏障的確無法跨越。但科學家們可不覺得這是好事。當年研究基因組,測了全部的序列之后就是分析解讀,再然后就是人為編輯,很快還創造出了人造基因組的生命。在這件事兒上,科學家的心態跟菜市場里買菜的大媽沒什么區別:只許看,不許摸?那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唐卯生似乎很得意自己的這個比喻,嫵媚地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在哈佛讀博的導師就是這方面的先驅人物。他提出了一個變通的想法:既然腦功能是分區的,就可以把不同腦功能區域的狀態導入到不同的量子存儲塊中,這樣雖然不能做細節的編輯,但已經足以讓我們把不同腦功能的暫存數據分離開。比如說,我們可以把記憶相關的腦區數據分離出來,也可以把某種感觀相關的數據分離出來。實際上,如果按照這個思路繼續細化下去,完全可以用更小的量子存儲塊對應更小的腦區,從而實現細節上的分離與替換,也就變向實現了編輯。只不過,這樣一來,實現成本會非常高,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讀寫時間也會變得很長,失去了實用價值。”

“那么分離了人格與記憶的量子腦態,寫入新的身體之后,仍能保持思維的連貫性與敏銳度嗎?”警察饒有興趣地繼續問。

“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專業!”唐卯生由衷地贊嘆道,“實際上,人腦與人腦之間的器質性差異,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小。量子腦態轉入新的身體后,通常能復現接近原有水平的腦功能。至于人格與記憶的剝離,自然不會影響思維的水準。”

“哦——”警察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是想起了點兒什么,“那你說,腦態量子標識簇能編輯修改嗎?”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題卻讓唐卯生高挑健美的身軀僵硬住了。她抬眼看看警察,發現對方也在死死盯著自己。于是,她盡量壓抑自己想要躲開這道目光的本能,緩緩答道:“不能。沒有人這么做過,也不太可能做到。”

“那就很有意思了……”一邊說著,警察攤開了手中的一個文件夾,推到了唐卯生面前,“你應該知道吧,根據美國的法律,實驗性質的腦態暫存操作都要備案。于是,你在哈佛用自己做腦態暫存實驗時,你的腦態量子標識簇就已經在美國安全部門的數據庫里了。根據國際刑警組織達成的協議,我們與美國方面會共享這些標識簇數據。最近我們接收了一位意識存在腦盒兒中的嫌疑人,名叫魏龍錫。就在我們把他的意識寫入一具臨時身體時意外地發現:他的標識簇竟然在數據庫中有一個匹配者!而這個匹配者,就是你!看看這些標識簇數據的比對結果,不知道你這位量子腦態的專家作何解釋呢?”

被將了一軍,唐卯生終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態度,低著頭沉默了。警察沒有打擾她,只是耐心地等待著。

時間不長,唐卯生抬起了頭,表情雖然不再驕橫,但始終還有一絲傲氣。她用翹起的食指優雅而隨意地捋了捋略微凌亂的劉海兒,開口說道:“當我被帶進這間審訊室時,就知道事情不對。會客室不夠用這種借口,鬼才會相信。沒錯,我的確私下復制了自己的意識。”見警察臉上難掩的驚訝,唐卯生又找回了幾分得意,“你也不用太吃驚,雖然技術難度很大,但復制意識的確是可以做到的。要不是受制于難纏的倫理道德審查,國內的頂級實驗室應該都有三粒子量子糾纏的技術實力……”

見警察聽到這兒皺起了眉頭,唐卯生臉上的傲氣更盛了,“怎么跟你們解釋呢?就說正常的量子腦態存儲過程吧,每組糾纏粒子是兩個,一個用于讀出意識狀態,一個用于存儲。這一點,你總不會不清楚吧?你想想看,如果每組糾纏粒子是三個的話,就可以多出一個粒子用于存儲,于是就能存出兩套一模一樣的腦態來。當然了,小型化的三粒子量子糾纏生成裝置不是誰都能搞的。我用的這套設備是從哈佛帶回來的,由我自己親自設計組裝,全世界僅此一套。”

警察完全沒理會唐卯生的得意,只是疑惑地問:“那你復制出來的這兩個意識中,哪個才算是你自己呢?”

唐卯生微微點了點頭,說:“又是一個好問題!剛復制出來的時候,存在兩個腦盒兒里的兩個意識副本是一模一樣的,無法區分。當其中一套意識寫回本人的身體之后,這就成了法律上說的‘意識本體’,而另一個意識副本就成了‘第一意識拷貝’。不過,為了不給自己找麻煩,同時也是為了做實驗,我故意在兩個副本之間制造了很大的區別。復制意識的時候,我同時采用了分模塊存儲技術,然后拿掉了意識拷貝的一部分人格數據和幾乎全部的記憶數據。不僅如此,我還把這份意識拷貝寫入了一個男人的身體里……別擔心,我沒殺任何人!接受意識的身體是剛剛腦死亡的病人——當然,這是從黑市上花大價錢買來的。等這男人蘇醒之后,我又用催眠的方式給他賦予了并不存在的記憶……喲嚯!就這樣,魏龍錫被我創造出來啦!”唐卯生一臉輕松,就好像她完成的是一幅隨手畫就的涂鴉似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警察不解地問。

“答案太簡單了:為了玩啊!我跟那些土包子富二代不一樣,他們玩豪車、玩美女、玩飛機,是因為他們的智商玩不了更高級的東西。所幸,我足夠聰明,還有一個有遠見的老爸,讓我一直讀到了博士,才體會到了科研的樂趣。”

“對啊,你曾經也是一名科學家,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警察問。

“警察先生,你太不了解科學家這個群體了!科學家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會玩的人。他們用政府的錢和企業的錢,玩著他們自己感興趣的玩意兒,甚至一玩就是一輩子。他們所玩的東西帶來的是一種極致的樂趣,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夠理解得了的。”

“那你為什么不以科研為職業呢?你完全可以用所謂的‘玩’,為國家、為人民、為全人類做貢獻啊!”警察語重心長地說。

“你知道科學家最悲催的是什么嗎?那就是,他們總要像乞丐一樣到處要錢,用以支撐自己的研究工作。也難怪,你要花別人的錢,玩自己的把戲,那總得給別人個理由吧……可我才不干那低三下四、求爺爺告奶奶的事兒呢!我家里有的是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做什么科研就做什么科研,誰也管不著。意識復制這件事兒繞不開倫理道德審查,一直開展不起來,可是如果你不復制意識,怎么能檢驗腦態編輯的真正成效呢?政府,還有那些制訂倫理準則的老學究,他們都太膽小、太保守了!”唐卯生咽了口吐沫,讓情緒稍稍平靜了一些,“更何況,你能想象嗎,看著一個擁有與自己基本相似思想的人,卻有著不同的記憶、不同的性格,甚至是不同的性別,那是何等神奇的感受啊!恐怕當初上帝看著夏娃與亞當嬉戲時,也不過如此吧。更奇妙的是,你甚至有可能跟自己做愛!要不是魏龍錫沒抓住我白送給他的機會,我就能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才真正最‘懂’自己了……警察先生,你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玩的事情嗎?”

警察在唐卯生的眼中看到一種迸射而出的狂熱光芒,但他已經不想再糾纏技術問題了,“唐卯生小姐,既然你是這方面的專家,那你肯定知道:任何未經政府特別許可的意識復制行為都是違法的。”

“當然知道,所以我現在是罪犯了,對吧?”

警察笑笑說:“看來你還不太懂法律啊。準確地說,你現在跟那個魏龍錫一樣,只是犯罪嫌疑人。”

“他只是有嫌疑而已?”唐卯生不假思索,問題脫口而出。

“怎么?唐小姐對魏龍錫的案子也有所了解?”警察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復制出來的意識拷貝做了什么事情,跟我半點兒關系都沒有。”

“那你可就說錯了。他的案子跟你還真有關系。實際上,這正是我們最好奇的地方,因為他和他的同伙聲稱綁架了你的意識。”警察故意把“你”字說得很重,然后意味深長地把唐卯生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難不成,你只是空有唐卯生的身體,腦子里面卻是別人的意識?”

唐卯生的聲音陡然提高:“胡說!哪兒來的綁架啊?你們大可以現在就來檢測我的標識簇啊!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唐卯生!”

“不必那么麻煩。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們相信你。但你要如何解釋他們聲稱綁架了你呢?”

“警察先生,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好不好?”唐卯生一臉不屑。

警察此時收起了笑容,嚴肅地說:“唐卯生小姐,你現在是一名犯罪嫌疑人。為了你自己好,希望你能主動交代問題,好好配合我們警方。尤其是我們接下來的行動,需要你的協助。說起來,魏龍錫的同伙也是你的老相識啊。”

李重朝似乎是費了很大勁才下定了決心,“警察先生,你說我還有沒交代的事情,其實我心里清楚是什么。但是,除了這個,我手里也沒什么別的籌碼了。所以,咱們做個交易吧:我全部交代,你們給我減刑。”

警察不禁啞然失笑,“作家先生,您大概是為了寫作而研究美國影視劇,看得太多了吧?罪犯與檢方在庭審前達成認罪協議,那是美國的法律。咱們中國可沒有這個制度。”

“你們真的不在乎?那可是一條人命啊!”

“我們當然在乎每一位公民的生命。但是,你大概是自信過頭了吧?”

“我看是你們自信過頭了。我現在只差唐卯生腦盒兒的密碼沒告訴你們了。雖然你們可以一直給它通電,不至于讓唐家小姐魂飛魄散,可是沒有我重設的密碼,你們也永遠沒辦法把她的意識重新寫入她的身體里!”

“說的也是啊……為了這件事兒,我們還真請了一位專家來,你看看認識不認識?”警察揮手指了指審訊室的大門。

李重朝捧起自己的手銬鏈,緩緩轉過身看著審訊室的大門。當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立時呆住了,因為在審訊室門口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唐卯生。

但是,李重朝隨即就醒悟過來了,“警察先生,你們拿我當三歲小孩兒嗎?你們肯定是把別人的意識寫入唐卯生身體里,來騙我的吧?這該不會就是那位代練小姐吧?”

“重朝,是我,真的是我,唐卯生。”看著李重朝戴著長鏈手銬的窘迫模樣,唐家小姐一時間似乎竟有些動情,不禁哽咽了。

“真的是你……怎么……怎么可能?”李重朝好像亂了方寸,聲音有些顫抖,“那……那你說說,咱們……咱們第一次在小攤上一起吃飯,點的什么菜?”

“你點的韭菜墨魚仔和香辣蟶子,說是你們家鄉菜,但我嫌小攤上的海鮮處理不干凈,一口都沒碰。我點的是宮保雞丁,最后連蔥段兒都吃干凈了,還被你笑話。我就給你解釋說,是因為我在美國讀博時沒別的做得好吃的中餐,就全靠這個菜活命了。那天小攤上的啤酒還賣完了,你跑去旁邊的7-11買了半打聽裝的百威,一邊喝還一邊罵這美國啤酒太難喝……”

“真……真的是你,唐卯生?那……那在腦盒兒里裝的是誰?里面明明有數據啊!”

“那……那根本不是我的腦盒兒!我人都在這兒了,你就……就別裝了。到底綁了誰,你快跟警察說實話吧……”唐卯生突然扭捏了起來。

“怎么可能?我親自從你臥室里把這個腦盒兒帶出來的,難道還能有假嗎?”李重朝的眼睛都已經急得充血了,被眼鏡片放大之后,更顯得可怖。

“你為什么要說謊?”唐卯生擰緊了雙眉。

“你為什么要說謊?”李重朝的整張臉都擰到了一起。

一時間,兩個人僵持住了,互不相讓。

警察突然插話道:“要我說,剛才李重朝先生見到唐卯生小姐時的驚訝,不像是裝出來的吧。腦盒兒里面到底是誰,還是請唐小姐告訴我們答案吧?”

望著警察意味深長的笑容,唐卯生才發現自己不是被叫來幫忙的,而是被警察又擺了一道。她試圖繼續抵賴:“我怎么會知道里面是誰?鬼才知道這個腦盒兒是從誰家里偷來的!”

“當然是從你家拿出來的,就是你找健身代練的日子。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住,腦盒兒里面要不是你,那就只能是……你的健身代練?”

唐卯生沒有立即回答李重朝的問題,而是怯生生地望向了警察,卻只撞上一道如炬的目光。這一次,她迅速躲開警察的視線,低下了頭。但她很快就做了決定,“唉,交代就交代吧,做一次跟做兩次有什么分別啊?其實我又復制了一個自己意識的拷貝,放在了腦盒兒里。”唐卯生回答了李重朝的問題,卻是沖著警察的方向。

“你能復制自己的意識?這怎么可能?你復制意識做什么用啊?難不成你早就知道我們要去綁架你的腦盒兒?”李重朝那張不怎么英俊的臉上寫滿了問號。他緊緊地盯著唐卯生,似乎盯著一個不太真實的存在,生怕她隨時消失不見。

警察同樣盯著唐卯生,臉上卻顯得異常平靜。

唐卯生這才意識到,警察想要借機從她這兒挖出來的東西還不只這些。“對,我早就知道了你們的計劃,因為魏龍錫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我幾年前構建出來的一個意識拷貝而已。”說完這句話,唐卯生略作停頓,想要看看李重朝的反應。不出所料,他吃驚地張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不容李重朝提問,唐卯生繼續說道:“我后來發現,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復制時候產生的量子糾纏的原因,我和拷貝之間會有一種類似于孿生子的心靈感應,能夠模模糊糊地接收到他們最強烈的情感。本來魏龍錫最初主動來接近我的時候,我還挺開心的,想著可以近距離欣賞一下自己的作品。隨著接觸的增多,我逐漸能感受到他的愛意。然而有一天,他的情感卻突然變成了強烈的恨意,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于是,我雇人做了一些調查,這才知道了他跟你的綁架計劃。你大概沒發現吧,你們的屋里早就安裝了竊聽裝置。”說完,唐卯生又望向了警察,不過對方似乎沒興趣追究這項小小的犯罪行為。

“哼,折騰了半天,竟然……”李重朝轉回身來,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垮在了椅子上,似乎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被人抽掉了一樣。

“可以告訴我密碼了嗎?”警察仍不放棄。

“還有意義嗎?”李重朝有氣無力地回問。

幾乎是同時,唐卯生困惑地問道:“什么密碼?”

警察沒有理會唐卯生,而是沖著李重朝回答道:“為了物證的完整性,當然有意義。”

“……那就告訴你吧。”李重朝努力坐起身來,拉過跟前早已準備好的紙和筆,寫下了自己為唐卯生腦盒兒重新設定的密碼。

“謝謝你的配合!”警察一邊說著,一邊把寫有密碼的紙折好放進口袋,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隨口說道,“對了,李重朝先生,你知道嗎?你也只是唐卯生小姐的一個意識拷貝而已。”

李重朝和唐卯生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警察,只是那訝異的目光中,又有些許微妙的不同。

警察同志,“安娜·科爾曼·萊德”這個名字,您肯定沒聽說過吧?千萬別自卑,沒聽說過特正常。她就是上個世紀初一位不入流的女雕塑家,美國人,混巴黎的。她平常是做庭園雕塑的,雕那種只穿一塊遮羞布的男神、女神、小愛神,也就混口飯吃吧,根本算不上藝術品。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給她帶來了一筆好買賣——做假面,就是面具。

您大概聽說過,一戰后期全是塹壕戰,露個腦袋就會被狙擊,結果造就了人類歷史上數量最為眾多的面部傷殘人士群體。可那時候又沒有整容手術,大家只好求助于雕塑家,做個金屬的假面。在這一行里,安娜也算是翹楚,生意紅火,因為她做的假面惟妙惟肖,嘴上還開了吸煙孔,下巴上還做了金屬胡須,方便這些紳士們一邊說話一邊捻著玩兒。

可是,有的人對這假面很適應,一直戴到死;有的人卻很討厭這假面,甚至不敢在鏡子里看自己;還有的人干脆選擇了自殺了事。想想看也怪不得他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跟《歌劇院魅影》里差不多的尊容,換了是我,也不想活了。

從那個時候起,生物學家、神經學家,還有心理學家就一直在探究一個問題:自我到底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兒?生物學家已經證明:自我意識并不是人類的專利,海豚和某些鳥類同樣能夠明白,鏡子里那個映像是自己,而非別的什么同類。而神經學家又已證明:自我意識與自己外貌之間的聯系是因人而異的。對于那些輕易就接受了假面的傷殘軍人來說,自我是意識、是靈魂、是內心,就算裝到一具機器軀體里,他們的自我仍是自我。可對于那些選擇結束生命的傷殘軍人來說,外在同樣是自我的一部分、固定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魏龍錫,大概是后者吧。

送唐卯生回家那天,她的確是喝醉了,醉到開始說胡話。我本來只是想多套些情況出來,方便李重朝行動。沒想到,唐卯生竟然告訴我,她能夠復制人的意識,并且還真的復制了自己意識的拷貝。我就問她復制了干什么用,她就在那兒閉著眼傻笑。最后,她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其實我就是她的意識拷貝。我想她肯定是喝多了,也就不以為然。結果唐卯生還認真起來了,揪著我問:“這些年你見過你父母嗎?還有你的中學同學、大學同學,你見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嗎?你跟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通過電話嗎?對了,還有你的張萍萍,是不是一樣杳無音信?你真以為她在美國讀博,沒空搭理你啊?在美國讀過博的是我!被逼去讀博,還失去了愛人的也是我!我——”當她吼出張萍萍的名字之后,我才意識到她沒有撒謊,因為我從未對她提過張萍萍的事,就連跟李重朝也沒提過。看起來,我的一切愛恨情仇,只不過是唐卯生編出來的一篇拙劣小說而已,而我竟然還要死要活地為了這份感情準備去犯罪!

就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恨唐卯生了,恨到牙根兒癢癢。曾經,我過著讓身邊人羨慕的人生,卻為了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女朋友放棄了身體,放棄了一切,還輸得血本無歸。而她,有著跟我同樣的思想、接近的意識,卻擁有連富二代都要頂禮膜拜的彪悍人生。憑什么?就因為我是她的一個拷貝嗎?是她的一件玩偶嗎?

“這就是你的殺人動機。”警察既像是詢問,又像是總結。

“是,但只是一部分原因。”魏龍錫咽了口吐沫,潤了潤因為激動而略有些沙啞的喉嚨,繼續說道,“等我冷靜下來,查閱了相關法律發現:私自復制意識是違法的。而對于多個拷貝的處理,法律規定:在意識本體與第一拷貝之中,誰占有原身體的時間更長,誰就有權決定所有意識拷貝的命運。說白了,現在決定權不在我這兒,而是在唐卯生那兒。她既可以選擇永遠封存我這個意識拷貝,以待將來法律有變,或她自然死亡;也可以選擇直接切斷電,讓我灰飛煙滅。”

“所以你決定先下手為強,借這個綁架的機會,讓唐卯生灰飛煙滅?”

“的確如此。我已經不在乎那筆錢了,一心只想著殺了唐卯生,讓我這個拷貝合法化。可沒想到李重朝不但不愿撕票,還給腦盒兒設了個密碼。”魏龍錫咬牙切齒地說。

“所以你也恨李重朝?”

“沒錯!”

“可你一定不知道,李重朝跟你一樣,也是唐卯生的一個意識拷貝。至于你們倆誰才是第一拷貝,那可就很難說了……”警察微笑著吐出這句話。

魏龍錫猶如挨了一記重拳,腦袋嗡嗡作響。突然,他笑了出來,“哈哈,機關算盡,到頭來卻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哈哈哈!”魏龍錫在狂笑,笑到停不下來。

“我承認,魏龍錫是我的意識拷貝。可你們憑什么說李重朝也是我的意識拷貝?”唐卯生在審訊室剛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嚷嚷起來,“你們有證據嗎?沒有證據就是污蔑,是欲加之罪!小心我們家的律師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要證據是吧,李重朝的標識簇數據——”

警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唐卯生打斷了,“你們讀出來也沒用!不信就試試把李重朝跟腦盒兒連上。他要是跟我標識簇數據一樣,我就他媽跟他姓!”

“唐卯生小姐!”警察的耐心似乎已經用完了,厲聲呵斥道,“請注意你的用語!不要以為你是女性,就可以在這兒撒潑耍混!”

唐卯生明顯是被震懾住了,極不情愿地閉了嘴。

“唐小姐,請讓我把話說完。的確,李重朝的標識簇數據與你和魏龍錫的不同,無法證實他是你的意識拷貝。但你不要以為我們就沒有其他技術手段了,更不要以為你在這個領域就是世界第一。”

唐卯生似乎極為不屑,“哼,國內那些培養土博的實驗室,根本到不了我的水平。我能做的技術,他們根本就做不了。”

“比如你能修改標識簇的數據?”警察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問,讓唐卯生打了個激靈。她的聲音都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我……沒……沒這回事!”

“你不承認也沒用。我們聘請的技術專家已經通過與魏龍錫全腦態數據的比較,證明李重朝跟魏龍錫互為拷貝關系。雖然計算過程復雜,甚至動用了中科院的計算集群,但結果是確定的。也就是說,他們都是你的意識拷貝。我們只差與你的全腦態數據進行比較分析了。”警察頓了頓,繼續說道,“當然,你可以繼續抵賴,但考慮到你當前嫌疑人的身份,對你進行腦態數據分析只是遲早的事情。現在,交代與否,就全看你自己了!”

唐卯生低頭避開了警察犀利的目光,緊張地盤算著。良久,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我接到你們的電話,就知道大概是為了綁架這件事。我當然也知道自己的標識簇數據已經備案,所以也做好了你們發現魏龍錫是我意識拷貝的心理準備,但我真沒想到你們竟然會發現李重朝也是我的意識拷貝……”

“那為什么他的標識簇數據跟你的不同呢?”警察追問道。

“魏龍錫是我的第一件作品,那個時候我的確還沒有修改標識簇的能力。等到復制李重朝時,我在腦態編輯方面已經發展出了很多新技術。通過不斷進行自我意識復制的實驗,我不僅能修改個性與記憶,還找到了修改標識簇的方法。我相信,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掌握了這種技術,因為別人都沒有可能開展這么多次的意識復制。但我始終需要在真人身上做一次實驗,檢驗腦態編輯的實際效果,所以才有了李重朝。他不僅標識簇與我跟魏龍錫不同,甚至就連性格也有所差異。魏龍錫是我忠實的拷貝,跟我一樣沖動,可你不覺得李重朝的性格要沉穩得多嗎?”唐卯生略一沉吟,“對了,所以你們一開始才會問我能不能修改標識簇,是吧?你們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可你們是什么時候做的腦態比較?就算用計算集群,這也得計算很久吧?”

聽了唐卯生的一連串問題,警察笑了,有些得意,又有些尷尬,“雖說現在是科技時代,但破案往往還是需要技術之外的東西。我們的確咨詢了一位專家,但他告訴我們這種腦態數據比較很難操作,需要巨大的計算量,耗時不菲,而結果也很難是確定性的。其實,我們只是有這個懷疑而已。聽了李重朝和魏龍錫的供述之后,我們發現你對他們兩人有著同樣的無法解釋的癡迷。后來知道魏龍錫是你的拷貝之后,我們就隱隱猜到,李重朝也應該是你的一個拷貝。”

“就憑這個?”唐卯生不敢相信自己輕易就被警察詐出了真相。

“當然不僅如此。真正讓你露餡的,是你給他們倆起的名字。你們這些綜合素質強的人,一般都很會寫文,要不然李重朝這個拷貝也當不了作家。但問題就在于,你們太喜歡玩弄文字了。李重朝曾經給我解釋過,你是2047年4月28日早上5點多出生的,正好是陰歷丁卯年四月四日卯時,屬兔。你爸拿著八字請某大師一算,就給你起了‘卯生’這個名字,面南背北,左青龍,右白虎,大吉大利。龍在十二生肖里,排在兔的后面,也就是說,兔在龍的左邊,位于西面。魏龍錫,魏龍錫,位于龍的西面,那不就是你卯生小姐嘛。想明白了這一層之后,李重朝的名字就很明顯了。”

“哦?”唐卯生輕蔑地看著警察,眼中卻是怒火。

“大家都知道,唐朝的國姓就是李,而朝就是東,至于重嘛,古代白話稱虎為大蟲,所以李重朝就是虎之右。那不還是你卯生小姐嗎?”

“哼,還以為我打的這個字謎永遠沒人能參透呢,沒想到最后竟然是敗在這件事上……”唐卯生苦笑著搖了搖頭。

“唉,真是可憐可嘆啊!你肯定想不到,當魏龍錫知道李重朝也和自己一樣是你的意識拷貝時,他感嘆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其實呢,他要是知道他們倆名字里的淵源,大概會感嘆另外那半句吧——畫龍畫虎難畫骨啊!”警察發自內心地感慨道。

“你們警察不是只講法律嗎?現在也做道德評判了?”唐卯生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嘲諷,“不過,復制一次和復制兩次三次又有什么分別呢?就算把黑市買軀體那些事兒都算上,我頂多也就判個三五年。況且,真上了法庭,跟我們家請的高價律師團對壘,你們也未必就有勝算。”唐卯生的傲氣就像是燒不盡的野草,重又瘋長起來。

“說的也是。”警察竟然表示了贊同,可又話鋒一轉,“但是如果再加上綁架未遂呢?”

“綁架未遂?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在這個案子里,我可是受害者!”

“但你別忘了,實施犯罪的,也是你的意識!”

“那頂多也就算是自己綁架自己,有罪嗎?”

“自己綁架自己的確沒罪。可我得提醒你,李重朝留下了索要贖金的字條。根據現在的《刑法》規定,自我實施并未真實發生的綁架行為,并以此向家人勒索錢財的,視同綁架量刑。”

“你……”唐卯生氣急敗壞,卻又說不出反駁的理由來,“你不用跟我在這兒講法律,跟我們家律師講去吧!你現在要逮捕我嗎?”

“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但請你配合調查,一個月內不得離開北京。”

“好,那我要回家了,請把我的腦盒兒還給我。那個腦盒兒頂你好幾個月的工資呢!搞壞了,你們公安局可賠不起!”

“對不起,腦盒兒你不能帶走,因為它是這起綁架案的重要物證。我們會把其中的意識寫入一具身體里,以便進一步查證。”警察說得不急不徐。

“你……你們難道還想再制造一個我的拷貝嗎?現在的情況還不夠亂嗎?再者說,我不會給你們密碼的。沒有密碼,這個腦盒兒讀不出來的。”

“哈,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密碼已經沒用了。綁架那晚,李重朝試出了你的腦盒兒密碼,當時就重新設定了。他剛剛寫下的,正是他給腦盒重設的新密碼。”警察氣定神閑地說。

“他怎么可能試出來我的密碼?”唐卯生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還真想過這個問題,原因大概就是在于……你們有一樣的思維模式吧。”

唐卯生欲言又止。

警察沒有給她喘息的時間,“唐卯生,你要搞清楚,我們警方掌握的情況遠比你想象的多!你現在只有主動交代這一條路可以走!”

面對警察的強攻,唐卯生仍不放棄掙扎,“不用再詐我了,我……我沒什么可交代的了……”

“是嗎?需要我提醒你嗎?這個案子似乎只是涉及了你和你的兩個意識拷貝。但其實還有第四個人——你的健身代練!她去哪兒了?為什么我們聯系不上她?”

唐卯生略一遲疑,吞吞吐吐地說:“那天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我怕她說出去,就給了她一筆錢,打發她回老家去了,讓她過段時間再回北京。這件案子里沒她什么事兒。那腦盒兒里只有我的一個意識拷貝,是用來糊弄李重朝他們倆的,根本就沒用,就別寫入身體了吧?”

“你說的也有道理……”警察略一沉吟,唐卯生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只聽警察繼續說道:“既然這樣,我們又已經掌握了這個腦盒兒的密碼,就把它斷電關掉吧。你少個意識拷貝,我們也不提這一茬了,還能讓你減輕點兒罪責……”說罷,警察從兜里掏出了那張寫有密碼的紙,起身就往外走。

“不行!”唐卯生凄厲地尖叫了一聲,把警察和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別……別斷電……不能斷電。我……我交代,我全都交代:那個腦盒兒里的意識不是我的拷貝,而是我的健身代練……”唐卯生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精氣神全都不見了,只是用驕傲全無的聲音繼續說道,“我也不是存心想要害她,但如果代練的意識還在她的身體里,很容易就會被綁匪識破的。況且,我也不能讓自己的意識拷貝真的落到他們手里,天知道他們倆會干出什么事情來。所以,那天我知道李重朝要動手了,就在意識傳輸程序上做了點兒手腳:代練的意識沒有轉入我的身體,而是留在了中轉腦盒兒里。然后,我把這個中轉腦盒兒跟我自己平常用的腦盒兒調了個包,反正都是一款產品,外觀上別人是看不出來的。這樣一來,李重朝綁走的其實是存有代練意識的腦盒兒了。至于代練的身體……現在就在我家郊區的一橦別墅里,有專門的醫療團隊照顧著,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唐卯生一股腦兒地說了全部事情。

警察沒有搭話,沉默了良久,最后長出了一口氣:“唉——你們都是何必呢?好在總算都搞清楚了。”

“所以代練的事情,你們其實也已經知道了?”唐卯生沒有抬頭,喃喃地問,但又像是自言自語,似乎并沒有指望著得到答案。

“確實知道了,只是不確定。說實話,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疑點重重。李重朝來自首報案之后,我們按程序首先要核實情況,就試著聯系了你,沒想到竟然真就聯系上了。你不是被綁架了嗎?這讓我們判斷李重朝是搞錯了綁架對象。然而請你過來協助調查的同時,我們又發現魏龍錫竟然跟你有一樣的標識簇,這才覺得事情太蹊蹺,絕不是綁架未遂這么簡單。”

“我沒想到他們會自首……”唐卯生打斷了警察的話,卻又哽咽了。她長嘆了一聲,繼續說道:“我本來想著,李重朝他們索要贖金的時候,我人就在家里,家人肯定就不會付贖金的。時間一長,李重朝他們也沒辦法,只能不了了之。腦盒兒又有密碼保護,我的健身代練在里面應該是安全的,將來想辦法雇人找回來就行了。沒想到我竟然接到了你們警察的電話。”

“于是你就想要死硬到底,拒不承認腦盒兒是你的?”

“對。但你們的確高明,表面上讓我配合調查,幫你們擊破李重朝的心理防線,實際上是要我跟李重朝對質,證明那個腦盒兒就是從我家帶走的。這一招很漂亮,我認輸。可是我想著自己還有腦盒兒密碼,不給你們密碼,你們也毫無辦法。誰知道李重朝居然能猜出我的密碼——意識本體與拷貝之間的聯系真是超乎我的想象啊……”唐卯生不自覺地點著頭,突然又停住了,“不對,你們沒理由知道腦盒兒里是我的代練啊,難道又是猜的?”

“可以說是猜的,也可以說是警察的直覺吧……確認你們三個人來自同一個意識時,我就對你應對綁架企圖的方法產生了懷疑。犯罪雖然不是一種基因,但卻是一種思維方式。對于你的意識來說,侵犯他人利益來獲取自身利益,從來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紅線。李重朝為了寫作可以去策劃綁架;魏龍錫為了‘活’下去可以去殺害另一個自己;而你,如果可以用代練的意識替自己受罪,那你絕對不會用自己的意識拷貝去冒險。”

唐卯生仍舊低著頭,沒有任何回應。

警察站起身,整了整警服,往審訊室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停下腳步,回過頭對唐卯生說道:“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做刑偵工作之前是一名法醫,也念到了研究生畢業。我有很多同學和朋友,后來都成了生命研究領域的科學家。我很敬佩他們為了科研所做出的犧牲與奉獻。與他們相比,你根本不配談論‘科學家’這三個字。”

每次剛剛切斷腦盒兒連接蘇醒過來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不會去思考自己是誰這樣一個問題。這總是令我感覺無比恐懼:如果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不會去思考自己是誰,那么他跟動物又有什么分別呢?

在我選擇與別人合租身體之前,不知道從腦盒兒中醒來會是這樣的感受;而合租之后,我徹底被這種恐懼所吞沒了——不僅要在恐懼中醒來,還要在對恐懼的恐懼中入眠。

最近,這種恐懼愈演愈烈,幾乎令我崩潰。以前蘇醒之后,至少經過短暫思考還能得出那個確定無疑卻又并不怎么令人愉悅的答案:我是李重朝。但自從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意識拷貝之后,一個確定的答案變成了三個飄忽不定的選項:李重朝?魏龍錫?還是唐卯生?游移的彷徨就像是給恐懼施予的養分,令它更加滋生壯大。

而今,第一次,我沒有在蘇醒之后感覺到恐懼。雖然腦中仍有那個問題:自己到底是誰?不過這一次,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再疑惑,不再擔憂,而是充滿了孩子般的好奇。

當眼睛終于適應了房間里明亮的光線,我看到很多面孔關切地望著自己,有醫生和護士,以及幾位警察。除此之外還有一張面孔,也是我唯一認得的,那就是我的意識本體——唐卯生。

等等……唐卯生?怎么會是她?我感覺自己的腦子仿佛重新回到了剛剛蘇醒的那一瞬間,完全是一片空白。我緩緩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如果可能的話,我甚至想要強迫自己的毛孔全部關閉,阻住身體里那些帶有緊張氣息的汗液冒出來。

這不對啊!我應該是在唐卯生的身體里蘇醒才對。如果唐卯生站在我面前,那我現在是在誰的身體里?

仿佛受了什么其他意識的控制,我的雙手已經自動摸向了自己的胸前。直到那傲人的雙峰入手,我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的不合時宜。靈機一動,我把雙手繼續抬高,交叉抱緊肩膀,胳膊肘抵住蜷起的雙腿,把下巴埋在臂彎之中。我相信自己此時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甫受打擊的少女,想要蜷縮起來躲避整個世界。

好在,沒有人注意到我動作之中的生硬與尷尬,只是被我的楚楚可憐所打動,抱以充滿關心與同情的目光。我一邊慶幸自己應對得當,一邊卻更加疑慮了:既然身軀不是男性,那就肯定不在李重朝本人的身體里,可這副曼妙的軀體又會是誰的呢?

“你好!請不要害怕,我們是公安局的。”一位警官和藹地對我解釋說,“你現在在醫院里,醫生給你做過檢查了,身體上沒什么大礙。事情是這樣的,你的雇主唐卯生小姐卷進了一樁綁架案中,而她在明明已經知道即將有犯罪行為發生的情況下,還是未經你的允許就利用了你的意識,將你置于危險之中。你還記得事情的經過嗎?”

我沒有急于回答這個問題,原因很簡單:搞不清楚情況就貿然開口,只會是言多必失。不過我敏銳地抓住了警察提到的一個詞——雇主。難道說,這是唐卯生公司下屬的身體?如果真是這樣,那整個計劃中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

計劃的第一步是把魏龍錫拉下水。偶然從醉酒的唐卯生口中得知自己竟然只是她的一個意識拷貝時,我已然萬分驚訝。但更令我驚訝的是,唐卯生竟然說我只是她的第二拷貝。當我調查得知,那個第一拷貝就是與我合租身體的魏龍錫時,我反倒不覺得驚訝了。畢竟,我們兩人來自同一個意識本體,自然有著很多相似的生活習慣,所以才會被悟克網自動配對。我要策劃這起綁架案,就必須拉魏龍錫入局,才能做到一石二鳥,既干掉唐卯生,又借警方的調查除掉魏龍錫這個第一拷貝。

下一步是讓魏龍錫知道自己的拷貝身份,引發他對唐卯生的仇恨,制造我去投案自首的正當理由。當然,我不能直接告訴他意識拷貝的事,而要讓他自己去發現。這本來有點兒麻煩,我也想好了幾種不同方案。結果沒等我去做什么,唐卯生那張總是酒后吐真言的大嘴巴就替我解決了問題。如我所料,魏龍錫知道真相之后深受打擊。這一點從房間的整潔程度就能看出來,因為他從來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私人物品,突然變得混亂不堪。至于他能不能對唐卯生起殺心,我覺得這不是個問題。畢竟,我自己知道真相之后恨不得立刻就除掉唐卯生這個本體,并且取而代之。既然魏龍錫跟我有一樣的思維模式,那么他一定也會想要除掉唐卯生的。

最后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就是要在實施綁架時,利用唐卯生放在家里的意識復制設備復制一個我自己的意識拷貝,并且寫入本來存有唐卯生意識的腦盒兒里。等綁架案告破之后,警察肯定會把腦盒兒里的意識恢復到唐卯生的身體里。這樣一來,我就能借警察之手,順理成章地取代唐卯生了!當然,這一步差點兒出了岔子——沒想到唐卯生的腦盒兒竟然需要密碼才能操作。好在唐卯生的想法跟我完全一樣,只不過是把門禁密碼順次移位變換重排而已。否則的話,我的如意算盤就全落空了。

不過,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發現腦盒兒需要密碼時,我幾乎立即就意識到了密碼帶來的兩樣好處:一是不用費盡心思去藏那個腦盒兒了,有密碼攔著,魏龍錫對腦盒兒毫無辦法;二是可以拿密碼當籌碼,跟警察談條件,盡量裝出不愿交出密碼的樣子,那么警察對于腦盒兒里裝著唐卯生這件事兒就會深信不疑。

再之后,我這個李重朝的意識拷貝已經在腦盒兒里了,對于后面發生的事情當然就不得而知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警方肯定是介入了,但不知道是案子被破,還是我的意識本體按計劃自首的……另外,這個腦盒兒也被警察順利讀出了,說明我的意識本體按計劃交出了重設的新密碼,但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這個意識拷貝卻不在唐卯生的身體里。

好在,從警察的態度可以斷定,他們肯定不知道我只是李重朝的一個意識拷貝。既然如此,不如胡亂搪塞一番:“我……我頭很暈,腦子里一片空白,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事情……”

“沒關系,不用擔心。醫生說,在暫存盒兒里待兩三周,人的意識的確有可能會損失一些短期記憶,但不會有永久性的腦功能損傷。”警官的態度非常溫和友好,“還是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下情況吧……”

聽著警察講述事情的經過,我的心情像是坐了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特別是聽說還有腦態量子標識簇這種東西的時候,我緊張死了。要不是雙膝緊緊抵著胸口,我的心臟估計就要沖破胸膛跳出來了。警方把我寫進這副新的身體,自然會順便讀出我的標識簇,為什么他們沒有發現我跟唐卯生的標識簇一樣呢?聽到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李重朝跟魏龍錫還不一樣,是一個改變了標識簇的拷貝。這可真是萬幸!

說到這副新的身體,此刻的我心中強烈地有一種想要照鏡子的沖動。但我知道,現在絕對不能這樣做。毫無疑問,我的臉現在是唐卯生健身代練的臉,我這具曼妙的身體也是健身代練的身體。就在綁架發生的那一晚,當我的意識本體李重朝按下意識復制的開始按鍵時,那位可憐的健身代練在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一具沒有意識的身體了……

想到這兒,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似的,仿佛短暫地停止了跳動。我本以為自己清除掉的是唐卯生的意識本體——這并不會令我良心不安,因為在我看來,我們本就是一體的。如果一個人砍掉自己的一根胳膊,他當然會疼得死去活來,但他沒有傷害別人,痛的只是肉體。可是現在的情況變了,我殺人了,殺死了一個與我無冤無仇的無辜路人。

我想放聲痛哭,但卻不敢。然而,有些情感大概會跨越意識的阻攔,或是我的意識還不太熟悉如何控制這副全新軀體的淚腺,又或者只是女性的荷爾蒙天生就比男性的更難駕馭。總之,我的眼淚很快就浸濕了雙眼,還有少許溢出了眼眶,順著我姣好的面龐流了下來,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就我們所了解的情況來看,整件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警察也注意到了我臉上的淚水,“今天本來是想請你指認一下唐卯生,再跟你核實一些情況。看來我們還是太著急了。你不要傷心,所有需要對這件事情負責的人都已經被我們警方控制了。他們一定會受到法律的制裁,還你一個公道。今天就不打擾你了,你先休息吧。等你感覺好一些了我們再來看你。”說罷,警察站直身體,敬個了禮,然后指揮另外兩名同事押著唐卯生離開了病房。

我其實一直想抬眼看看唐卯生。雖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到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此時看唐卯生是不符合“劇情”的——我應該沉浸在巨大的困惑與一點點的悲傷之中。蜷縮的身體和那三兩滴眼淚才是合格的“表演”。有那么一瞬間,我的腦子走神了,突然覺得自己以后或許還可以嘗試一下演員這個職業。

雖然說,我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唐卯生與我們兩個意識拷貝之間會有微弱的心靈感應,竟然令她提前得知了綁架這回事,但好在一切并沒有發展得太過失控。我甚至還感到慶幸:要是真進入了唐卯生的身體,恐怕還得跟著坐幾年牢,那可就得不償失了。最重要的是,從現在起,我再也不用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不用擔心自己意識拷貝的身份被人發現,更不用擔心自己會魂飛魄散了。

并且我相信,用不了幾年,我甚至不用再為自己是誰而困惑焦慮了。雖然這次的綁架計劃沒有徹底成功,但唐卯生這件案子估計判不了幾年,早晚她還會放出來。到時候,我還可以做她的健身代練,就會有大把的機會重新寫入她的頭腦,輕易就能永遠占據她驕傲的身體,連同她驕傲的名字一并歸我享有。然后,我就再也不會在彷徨與恐懼中醒來了,甚至再也不會去思考“自己是誰”這樣一個無聊的問題。

人生真是太他媽美妙了!想到這里,我竟然感覺如同微醺一般飄飄然,手中不自覺地握緊了自己充滿女性魅力的圓潤雙肩,任憑好奇與陶醉雜亂地交織在一起,聚合成潮水一般的快感,沖刷過剛剛接受了全新意識的那一枚枚神經元。多棒的素材啊!一定要把這樣的體驗記錄下來,肯定能讓我創作出獨樹一幟的優秀文學作品來!

天啊,我真是傻得可以——成為李重朝的唐卯生必須以寫作為生,可成為唐卯生的李重朝還需要一生寫作嗎?

【責任編輯:劉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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