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剛過了六十九歲生日,按民間風俗也就是七十壽誕了。我父母比較高壽,都是九十二歲去世,但即使我也能活到這個年齡,我的人生也過去了百分之七十五……
人到了這個年齡就比較懷舊,愛回憶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我的后半生專注于科幻,而二十四年科幻生涯中最溫馨的回憶,都與科幻迷有關。
20世紀90年代的小科幻迷,現在年齡已到三十多歲,已經分散到各個領域:出版、寫作、影視、游戲、科技、商界、政界……不少人已經脫穎而出,所以我時不時地能遇到一個小驚喜。前年在北京格致講壇做活動,碰到了我國著名量子物理學家陳宇翱,他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看著你的科幻長大的。”隨后的格致論壇演講中,他還信手拈來地引用了我一篇小說中的內容。不久前,我所在的水星公司與某知名影業的一位副總洽談公務,才知道這位副總也是我的“忠實粉絲”。還是前年,我突然接到一封上海李姓醫生的郵件,原來他在十六年前也是一位科幻迷,在大學時曾對自己的專業失去興趣,很想退學,苦惱中向我寫信求助。那時還沒有郵件,只能是書信往來。我立即回了信,對他盡可能給了勸導。此后塵世碌碌,我已經把這件事忘諸腦后,見到郵件后,才知道我的勸導被他采納了,此后他重新煥發了學醫的熱情,一直讀到博士,目前是上海第九醫院的一位骨干醫生,而該院是中國最有名的整容(器官再造)的基地。難得的是,這位當年的科幻迷至今還保存著我寫給他的信件!看到十六年前自己手寫的信件,想到自己的一封信影響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我心中非常欣慰,甚至有點兒莫名其妙的酸苦感覺。去年我到上海開會,還抽空見了他和他妻子,度過了一個溫馨的晚上。
我有一個感覺:科幻迷是一個特殊的向心力很強的群體,他們只要在青少年時期愛上科幻便是終生的相愛,進入職場后即使因生活壓力不能經常閱讀科幻作品,但在內心深處仍自認為是科幻迷,仍牢牢保留著對科幻的情感。我還常常有一個隨意的想法:不知道科幻迷們的人生成功概率在同代人中是否更大一些?這是有可能的,因為凡是鐘愛科幻的人,思想一般都比較活躍。不過科幻迷們大都是理想主義者,也許,更容易在現實的頑石上碰碎吧?這兩者只是隨意的想法,沒有做過認真的統計分析。但愿是前者吧……
如今科幻比較火,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科幻創作是非常寂寞清冷的職業。由于20世紀80年代末那場不公平的批判,主流社會曾把科幻視為異類。后來情況有所好轉,但也只是不聞不問而已。不像主流文學,如果能獲得一個獎,就會被媒體廣泛關注,作者會捧上鐵飯碗,甚至轉入政界,弄個文聯、作協副主席之類的頭銜。科幻寫作既無名,也沒有利。曾記得在成都聽江浦(科幻世界雜志社原來的科幻培訓基地)一次筆會中,科幻作家們照例要徹夜長談,而我因年齡較大早早睡了,半夜突然被何夕叫醒,原來他想讓我勸劉慈欣脫離本職專業寫科幻,而我的意見是:千萬不能拋棄本職!寫科幻是養不了家的,作者必須得有起碼的生活保障才能放松心態搞創作。說來慚愧,據說科幻作家是能預言未來的,但至少我們三個當年都沒預料到寫科幻還能賺大錢!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堅持下來,不是為名利,不是為金錢,只是緣于心中的科幻情結,是緣于科幻迷們為我送來的溫馨和成就感。
科幻是標準的通俗文化,但含著很濃的雅文化的特質。古稀之年回首往事,我可以自豪地說,在我的二十四年創作中,從來沒有媚上、沒有媚權、沒有媚金錢——這幾樣那時想媚也夠不上啊,所以能做到這三點相對說比較容易。比較難于做到的一點是——也沒有媚俗。縱然一生中身處社會底層——算不上最底層但也基本是底層了——卻不合時宜地以士大夫自居,先天下之憂,在作品中努力表達著對宇宙和人生的嚴肅思考。可以說,從我的處女作《亞當回歸》開始,作品就帶著骨子里的蒼涼和沉重。《亞當回歸》的結尾是這樣的:
……只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將沿著造物主劃定之路不可逆轉地前進,不管是走向天堂還是地獄。與恐龍不同的是,人類將始終頭腦清醒地尋找路標,拂去灰塵,辨認字跡,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歸宿……
對于以年輕學生為基本讀者的作品來說,又處在社會越來越娛樂化的時代,這樣的基調是不是太沉重啦?然而這樣不討好的作品竟然能獲得不少年輕讀者的喜愛,現在回想起來非常欣慰,甚至有點兒僥幸。
剛開始創作時不知天高地厚,有一點兒“天生我才,舍我其誰”的狂傲,但到今天,我則產生了對創作的深深敬畏。在書店那鋪天蓋地的書籍中,在網上浩如煙海的網文中,能有一些(哪怕數量不多)的讀者真心喜愛你的作品,喜愛這些有點兒老氣橫秋、文字簡樸土氣的作品,確實是一種難得的緣份,甚至是一種恩賜。作者不是讀者的上帝,讀者才是作者的上帝!在多次獲獎感言中我都說過一句話,這確實是我的肺腑之言:
感謝讀者,你們讓我的人生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