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不存在日報》的某一期里,我談到過自己完全放棄吃飯,僅僅食用代餐粉的經歷。同樣,我也是一個背包客和窮游愛好者,體驗了很多地方的艙體式膠囊旅館。這兩個非常具有未來感的概念,似乎能合成一種有趣的極簡生活方式。或許在未來,有些人并非被迫,而是自愿地走進冬眠倉,自愿地食用代替天然食物的合成粉末。總之,我希望將自己的生活內容壓縮到最小。
這些意象或許與反烏托邦、階級分化、壓迫與奴役這些概念有著強連接,很容易引起一些憂思。但我總覺得,“最小化生活”自然會有一群認同其理念的人,他們自愿選擇這種給自己更多可能性的生活。
就像最近流行的一句話:物質越少,任性越多。也如同趙本山大叔多年前小品里的教誨:縱有廣廈千萬間,睡覺只需三尺寬。
高小山,大齡犰狳科動物,性溫和,喜床,常蜷縮為球狀滾動。帝都西壩河畔文字工作者,現被《不存在日報》編輯部飼養,另作他用。
經濟學家邁克爾·劉易斯的作品《魔球:逆境中致勝的智慧》,講述了美國職棒大聯盟里的一段神奇故事。在資本先行的商業體育系統中,球隊實力直接和投入的金錢掛鉤。然而2002賽季,投資墊底的奧克蘭運動家隊卻創造了歷史最高的連勝紀錄。其訣竅在于,球隊管理者轉變思路,從“買球星”轉變為“買得分”——根據棒球比賽的規則與球員的職業數據,購買上壘率最高的球員,而總計多少次上壘后,運動家隊就可以拿到大聯盟冠軍。后來,這本經濟學著作也被改編為電影《點球成金》。
這聽起來和吃飯并沒有什么關系。直到“超級食物”這個概念被soylent發明出來——將思路從“購買食物”轉變為“購買營養”,從而在行為成本上將“吃”壓縮到最小。
粉末狀代餐食品其實并不是什么新鮮概念。多年來,醫學界以沖調類的粉末狀食物代替主食,為消化功能不足或術后進食不便的患者代替自然食物;20世紀60年代的航天員都在食用一些鋁質軟管里的牙膏食物,以保證基本營養與足夠的熱量攝入;現代軍隊中亦有味道奇怪的各種壓縮口糧,不少軍迷樂于對比此類食物的味道和食用體驗。然而這些代餐食品都有如下共同點:特殊環境(治療、失重、野外行軍)、基礎保障(熱量和基礎營養)、短期替代。
“超級食物”則不然。Soylent在官網的視頻廣告中稱:“Soylent并不打算代替所有食物,但它確實可以。”自從硅谷技術宅男羅伯·瑞恩哈特在2012年第一次把網購來的各種粉末混合飲用后,“超級食物”的概念開始在IT技術界風靡起來。開源配方、迭代版本,這些程序員熟悉的產品模式催生了一大批各類配方的超級食物,目的只有一個——在你需要的時候,代替食物給你一切營養物質。對于所有覺得吃飯麻煩的人,“超級食物”許諾,一杯糊狀的沖調物,會將“吃”這個亙古不變的生理行為,徹底從你的生活之中抹去。
在所有美食愛好者的嫌棄與噓聲中,“超級食物”的擁躉們形成了一種類似宗教社區的團體——這些樂于完全摒棄食欲的人,除了粉末狀代餐食品和飲用水之外,拒絕一切正常食物,希望以此追求更簡單的生活與更健康的身體,并將“超級食物”的理念從自身開始向社會推廣。部分人已經摒棄傳統食物長達兩年,目前并未有任何一例因為單純食用超級食物而導致疾病或營養不良的事件發生。
由此,“超食主義者”們已經證明了這些味道欠佳的粉末以科學的營養配比合成,確實有能力替換掉人類幾百萬年形成的自然飲食習慣。但飲食行為伴隨了人類整個文明史,其意義早已不只是生理需求那么簡單。與如此強大的集體潛意識(也就是吃貨們的欲望)唱反調,前方的路還很長。
當然,目前大部分超級食物的使用者——比如我——還是走相對保守的“部分替代”路線,一天可能只有一餐“吃粉”。而超級食物在市場化時,也將geek思路的身段放下了一些,努力推出不同口味的版本,改善進食感受,推出沖調好的瓶裝版以節省更多時間等等。
“Soylent”一詞最早出現在美國科幻作家哈里·哈里森的小說《讓地方!讓地方!》里,這部小說后來被改編成了電影《超世紀謀殺案》。故事講述的是,在一個反烏托邦社會里,政府統一配給一種名為SoylentGreen的餅干作為城市居民的主要食物。邪惡的獨裁者希望通過在餅干里下毒,達到控制人口的目的。“Soylent”一詞來自于該餅干的主要原料——黃豆(soya)和扁豆(lentils)。這個原本像《雪國列車》中的蟑螂蛋白質塊一樣代表邪惡壓迫與陰謀的詞,卻成為了新新人類最為追捧的食物,其間的轉變頗為耐人尋味。
2020年之前,超市、便利店與自動售賣機里,沒準會有“瓶裝午飯”出現。擰開瓶蓋一飲而盡,抹抹嘴,恭喜你,你已經將“吃”成功最小化。
日本建筑師黑川紀章在香港有個諢名——?房之父。“?房”即是在原有的房間內,再次進行“隔斷”空間后形成的小型出租單位。特別是那些最小面積的?房,也有個不太好聽的名稱,叫“棺材房”,因為它幾乎像棺材一樣小。寸土寸金的香港都市,繼承了當年九龍城寨的光榮傳統。深水埗、油麻地這類的區域,一間間三四平米大的?房,成為不少無產者與中下層居民的棲身之所。
而黑川紀章之所以“中槍”,是因為他所代表的日本“新陳代謝”派建筑極為超前的理念:“艙體”——在建筑的主體框架完工后,插入有機的、可替換的“單元”,即組成了最終的建筑樣式。
黑川君最著名的“名片”——日本東京中銀膠囊大樓,你肯定在一些“世界最奇怪的建筑”之類的圖集中見過它——一個由無數開著圓形窗戶的“盒子”組成的大廈,看起來像一個醉酒的外星人即興搭成的奇異物體。而每個“盒子”,都是一間面積超小但功能齊全的公寓。這也成為世界上無數“太空艙”型膠囊公寓的雛形。
相比香港“?房”的缺乏管理、就地取材、安全與防火措施缺位的狀況,“太空艙”則是標準、安全與衛生的典范。膠囊旅館首先在居住條件緊張的日本東京地區流行,里面電視、空調、睡眠用品、燈具、小桌板等一應俱全,很像一個寬敞一些的單人臥鋪車廂。每天,疲憊的上班族拉開艙門爬進膠囊,第二天則從“冬眠”中醒來,西服革履地出門。原因無他,只因東京地區的高額交通與停車費用,遠遠貴于3600日元的“膠囊住宿”。這種單元格式、將住宿最小化的方式,也正在逐漸擴展,成為經濟型酒店、青年旅店之外,一個更科幻的住宿方式。
馬克·萊文森的著作《集裝箱改變世界》闡述了集裝箱運輸技術如何改變了世界的形態。標準化的運輸與管理,讓貨運成本與風險雙雙降低,來自中國的成衣運到美國銷售,成本遠低于在美國生產。從而,集裝箱技術也成為了經濟全球化最重要的技術推手。而集裝箱運輸,最重要的概念即是“標準化”——正是它,使國際大宗貨運成為可能。
膠囊式住宿的理念,正是繼承自集裝箱式管理(集裝箱本身也經常被改裝成住房和辦公區域):標準化設計、批量生產、集中管理以及一個個堆疊成最節省空間的形式。同時,公共區域也能達到資源共享。最終,我們得到了一個像貨運港口那巨大的集裝箱堆放場一樣的“人”的空間堆疊。
可能很多人想到了賽博朋克電影中的“冬眠倉”一類設定,進而將之與“階級”“壓迫”等詞匯聯系起來。但正如同“超食主義者”一樣——總有這么一批人,不需要寬敞寓所、真皮沙發和全景飄窗,懶得再思考床單和被罩買什么花色,墻上該掛個壁毯還是加個櫥柜。只要你沒有幽閉恐懼癥,一間干凈、衛生、水電網齊全的“膠囊”,就可以滿足最簡單的住宿需求。
而當你舍棄了對于住所的各種執念,沒準兒生活會有更多的自由度。
2020年一個工作日下午,來到你的B3-224號太空艙,刷了指紋打開門,爬進去享受勞累一天后的睡眠,恭喜你,你已經將“住”成功最小化了。
2020年,在太空艙白得刺眼的房間中醒來。旋亮燈光、連上了Wi-Fi、在訂餐App上買了一份免沖代餐加榛果巧克力調味包、戴上VR眼鏡,選擇IMAX模式看個4K、3D、120幀的最新電影。褲袋里的手機振動起來,你摘下眼鏡拉開艙門,一瓶包裝簡單的代餐遞到你面前——營養均衡,食用方便,你甚至可以在艙內躺著喝完,不用擔心弄臟床單。
每當我描述這樣的未來,聽者要么覺得憂心忡忡,要么斷言我是個變態。似乎安定寓所與自然食物,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基本需求。但這顯然是都市人物欲膨脹后的錯覺。
過去,人類有漫長的蠻荒、戰亂的歷史;未來,也有更多比關心房價、設計裝修和膾不厭細,更值得我們去花時間做的事情。這時,將自己的生活需求壓縮到最小,將會是一種頗為有趣的、新時代的“宅”的理念。它很類似日本之前風靡的生活哲學“斷·舍·離”——拋棄物欲,減少成本,讓吃飯與住宿,變成一件不需要考慮的事情。
蜂巢化的城市,往往會伴隨著階級分野的擔憂——富人占據更多空間,而窮人要么擁擠在骯臟的平民區,要么被塞進集中營般的“膠囊”。最小化的生活理念,是否迎合了這種極端化的趨勢?
我只能說,不知道。人類城市密集程度最高的范本——香港的九龍城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這樣的擔憂——骯臟破亂、犯罪橫行的“三不管”地帶,至今仍是最好的人類學樣本。而《第九區》中,“龍蝦”們也面臨著骯臟貧民窟與整潔集中營的選擇。
生活最小化,是否意味著被壓迫與失去權利?這終究涉及“最小化”是否是人類主觀意愿的問題。或許,會有認同極簡生活理念的富翁,與剛從街上回來的拾荒人在A6-213和A6-214兩個膠囊里毗鄰而居?或許在吃過五天代餐之后,我也可以選擇和朋友去享受一頓米其林三星餐廳的美味?
最小化,并不意味著生活質量的降低,而是在摒棄物欲之后,擁抱更加純粹的自我。只要有自主選擇的權利,相信和我一樣樂于選擇極簡生活的人,將會越來越多。
所以,當星艦時代最終到來時,我們——“最小化生活”理念的實踐者,將會是第一批出征的人。咦,你有什么可懷疑的,我們每天都在訓練好嗎?
那些有著最少行李的人,都是隨時準備上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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