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這座城市

“現在的都市人，壓力大，節奏快，在鋼筋混凝土之上披荊斬棘，觥籌交錯間又互筑心防。”都市娛樂的CEO王樂天扶了扶鼻梁上的無框眼鏡，“人們早已融入，卻又時刻想著逃離。”

“都市，不應該僅僅是工作，或者工作一般的生活。不應該僅僅是行走間路過的地方，年復一年，泛不起一絲漣漪。”

“我們想要做的，是讓人們經歷這座城市的不一樣之處。”

“非常驕傲地告訴大家，都市娛樂產品上線運行不足半年，已經實現了收支平衡。”

說到這里，王樂天矜持地看著臺下的投資者，似乎在等待掌聲。

“呼……呼……”臺下應景地傳來巨大的呼嚕聲。

王樂天尷尬地笑了笑，“我是做技術出身，不太會說話。其實已經做好了臺下有貴賓睡覺的準備。不過，剛剛開場就開始打呼嚕還是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

臺下的各位投資人也是一臉茫然，面面相覷，半晌才找到呼嚕聲的來源。

我決定要投訴這家五星級酒店。

床很硬不說，隔音效果還很差，或者說，吵死了。

“先生，先生！”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有人進屋了？我打了一個激靈，彈起了上半身。

“嘣！”我捂著腦袋。眼前金星散去后才發現撞到了桌子。

撞到了桌子？我搖了搖發蒙的腦袋，記憶開始一滴一滴流回來。

我做了人生最大的一個決定，很開心，所以邀請小胖到我的城市來幫我，結果他順理成章地喝掛了。作為散場后比較清醒的一個人，我把他送回房間，然后打開樓下自己的房間……好吧，現在回想起來，很像會議室。

我揉了揉睡眼惺忪的雙眼，桌子上面的光線好刺眼。看起來桌子四周坐滿了人，從目光所及的皮鞋的閃亮程度來講，這個會議級別還不錯。

“沒人認識我，沒人認識我。”我念著咒語，低下頭，把西服搭在腦袋上從桌子下面鉆出來。

臺上的投影寫著幾個大字“路過這座城市，發現生活的不一樣——都市娛樂”臺下坐著一群西裝革履的優質男女，當然，現在都在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我心里有了概念，看起來應該是一群有錢人和一個準備圈錢的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各位。都市娛樂還是很不錯的啊，我的很多朋友都用過，效果不錯，哈哈……”看在臺上圈錢人這樣都沒有發飆的份上，我覺得有義務做一點兒回報。

我一邊傻笑，一邊退到會議室門口，“我真的不是托兒啊，就是路過而已，你們繼續，一定要投資啊！”

拉上會議室的門，我長長噓了一口氣，除了小時候當眾求愛被拒，這應該是我人生最糗的一次了。

披上西服，看了看身上，神奇地竟然沒有污漬。掏出手機，滿眼的未接來電，先撥給被我寄予重托的小胖。

“遠哥，你不是打退堂鼓了吧？一上午不接電話……”

“上午臨時有個會，剛剛結束。交代你的事怎么樣了？”確實有個會，只是和我關系不大。

“今天外面實行嚴管防止恐怖活動，你能不能先問問我是不是還活著？”小胖當然還活著，不過如果我交代的事沒辦好，他也活不久了。

“別廢話，快回來。我沒看到有什么事，風聲鶴唳而已。”但掛了電話，我果然發現政府群發的一條安全提醒，安全預警提升為紅色，出行實行管制。

我摸了摸外套上的身份標示，還好沒掉。

一個月以前市政府給每個居民都佩戴了電子身份標示，據說是有一個很牛很牛的恐怖組織把這里作為襲擊目標。不過我覺得政府應該也就是以防萬一而已，一個月以前就能被探查到襲擊方向，這恐怖組織也快到頭了。

下樓到酒店大堂，看著剩下七八個來自蘇珊的未接來電，內心不禁忐忑，糾結怎么樣才算一個合理的解釋。

說到蘇珊，她就是我最糗事件的主人公。高中的時候，我作為學校最富的富二代和最帥的四大天王之一，糾結小胖等人在教室里舉辦了一個盛大的表白儀式。結果她平靜地把黑板上的藝術字全部擦掉，冷冷地對我說：“我還是個學生，而且即使我長大了，也不會找你這樣的紈绔子弟。”然后轉身把冰雕一樣的我丟在講臺上。然后可能覺得打擊力度還不夠，她又加了一句：“馬上就要上課了，快把衣服穿上，好惡心。”

我默默地拿校服遮住身上的腱子肉。天地良心，我怎么能算紈绔子弟？我成績不比她差好不好……而且為了今天的展示，我在健身房里泡了快半年，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事后我花了很久才在其他女生的眼光里找回自信，也恢復了和她的友誼，但多少總是帶著一點兒敬畏之心。

“你怎么一直不接電話？”蘇珊電話接通第一句就是質問。

“昨天幾個朋友過來了，喝多了一點點，剛睡醒。”我沒敢用對付小胖的借口，條件反射地實話實說了。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我連忙補充，“我現在就在酒店大堂啊，賞臉一起吃個飯可以嗎？”

“十五分鐘后酒店頂樓的旋轉餐廳吧，你定位置。”老板就是老板，句句霸氣十足。

蘇珊是個女強人，強到沒人會把她當一個女人，包括她自己。我和她在同一座城市，可見個面都需要提前預約。難得她昨天約我過來參加她的發布會。當然，我睡過頭了……這么看，她脾氣算挺好的了。

我找個地方匆匆洗了把臉，用涼水梳理了一下頭發，聞聞身上，還好，酒味已經散得差不多了。沖出頂層電梯，遠遠就看到蘇珊一襲長裙立于來往人流之中。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我微微放緩了腳步，悄悄注視著這個裊裊婷婷，引人愛憐的女子。行人路過無不側目，驚詫于這個曼妙身姿，而我眼中的，卻是她孤單倔強的身影，以及笑容下淡淡的倦意。

蘇珊的目光掃了過來，我連忙快步走過去，接下手提包，蘇珊輕輕伸一個懶腰，自然地挎著我的胳膊，“進去吧。”

“你怎么了？”她問道。

在餐桌前坐下以后，我的心跳就開始加速，面色潮紅，額頭微汗，看來我對她的敬畏之心真不是一點點啊。

“沒事，昨日飲酒過度，休息一下就好了，來來來，點大餐先。”

“陸遠？你也過來了？”突然從旁邊冒出來一個美女，“待幾天啊？”

我認識你嗎？我茫然地抬頭望著她。你不是小胖請過來逗我的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認錯了……”她的目光掃過我的身份標示，又詭異地笑著看了一眼蘇珊，恍然大悟般捂著嘴走了。

“向你保證，我真心不認識這個人，她認錯了。”還沒等蘇珊張嘴，我急忙解釋，“當然也有可能是她想找我搭訕，后來發現你的氣場很強，所以放棄了。”

蘇珊沒有說話，合上菜單，深深地看著我。以我對她的了解，眼光里面竟然沒有責備，沒有嘲弄，有的只是……憂傷。

“昨天約你過來，其實無關發布會。”還沒等我提出疑問，蘇珊先搶下了話題，“我有話對你說。”

我瞪大眼睛，等待她往下說。

“我喜歡你！”

我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今天發生的好多事情，都和我的人生觀不一致，一定是昨天喝酒太多還沒有歇過來。“你緩緩，我有點兒幻聽。我先打自己幾個耳光清醒一下。”

“我喜歡你，很久了，從高中的時候開始。”蘇珊根本就沒有在乎我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很受女生歡迎，而且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種類型，高中的那次表白，更多應該是你的一種作秀吧……這么多年來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和你的友誼，隨你來到你喜歡的城市，只是希望可以一直待在你身邊。但是現在我已經開始慢慢變老，等不下去了。我今天把心里話說出來，不求結果，不需要安慰，我只是希望找個地方讓我的心事曬一曬太陽，然后我會把它封存起來，在遠方，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好朋友……”

蘇珊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很多，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在聽，也不在乎我有沒有回答，她只是想說給自己。

“其實我……”我忍不住要說出自己的計劃。

“砰砰砰，砰砰砰……”一陣槍響打斷了我的發言，也掩蓋了我下半句的聲音。餐廳奢華的吊燈隨著槍響“啪”的一聲砸在地面上，嘈雜的餐廳在一片尖叫后瞬間陷入了死寂。

“所有的人，趴在過道上，排成一排！”

七八個穿著休閑裝的人手握自動步槍站在餐廳門口，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巨大的旅行包，從沒有完全拉緊拉鏈的縫隙里可以看到一捆一捆的鈔票。

“看起來他們是把樓下的銀行給劫了。”我聽到人群中竊竊私語。

我連忙趴下，看著蘇珊，她竟然還是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傻傻地望著我，滿面悲情。我連忙把她也拉了下來。女性談到感情都可以置生死于不顧嗎？

我掃了一眼其他客人，剛剛搭訕我的那位姑娘偎依在男朋友旁邊，竟是一臉的激動和興奮。如果不是怕死，我一定會過去通知她，“有情飲水飽不假，但你聽過有情能防彈嗎？”

桌椅被這群匪徒全部堆到了角落，拉上窗簾遮住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窗。現場三十多個人質全都一字趴在地面上。

“把手機統統拿出來放在面前的地板上。”

恰在此時，小胖來了電話。來電指示燈在我手中忽明忽暗不停閃爍，我微微抬頭瞄了一眼四周，猶豫著怎樣才可以接聽。

“砰！”一個男人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動作慢就這樣！”劫匪吼向眾人。

我連忙把手機扔了出去。

搭訕美女一聲尖叫，“他流血了！”你見過中槍不流血的嗎？果然是個傻白甜。

“你剛才說什么？”蘇珊趴在地面，冷靜地向著我追問。

女強人，你腦子里有水嗎？你管我剛才說什么，有槍的人說的話才比較重要。“噓……”我暗示她低下頭，“我說的......”

“砰砰砰砰砰！”又是幾聲巨響。我心里不禁罵娘。這群匪徒是針對我的嗎？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外面誰在放槍？‘騾子’，去看看，是警察動手了嗎？”為首的匪徒喊道。

“騾子”……我不禁暗想這代號也太藝術了。

“騾子”走到窗邊，輕輕拉開一道縫，側頭望過去，愣了一下，拉開兩個窗戶的距離，讓屋里的人都可以看到，然后似笑非笑地問我們：“呦，誰是蘇珊？”

我把臉死死按在地面上，不敢抬頭，聽到這句話我就知道發生了什么。

窗外，夜空中綻放了五朵精致的禮花，赫然寫著“蘇珊我愛你”。

蘇珊盯著夜空，緩緩扭過頭，眼神中有一點點的笑意。她手支著地，慢慢抬起上半身。天哪！她要站起來？我連忙壓住她的腦袋，“剛才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這下你聽清楚了。不過不要激動，女強人，我喜歡的是活著的你。”

“誰是蘇珊呢？”匪徒老大在我們面前緩慢地踱步，戲謔地追問。

我緊緊地按住蘇珊，面朝下當作沒有聽到。然后，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致命的事情。

果然，幾分鐘后，樓下打出一幅巨大的全息投影。一張張漸進切換，都是我們年輕時的合影，有點兒青澀，有點兒模糊，但足夠清楚地認出我們。

兩只穿著徒步鞋的大腳踱到我的腦袋前面停下。老大蹲下來，拿槍管戳戳我的頭，“你們兩個，把腦袋抬起來。”

我有點兒發抖，看看蘇珊，她還是那么冷靜，干脆起身坐在地面上。我只好把發抖忍住，努力支起上半身。

“遠哥。”老大拿起我的手機，一字一字地念著一條信息，“打你電話又不接，估計你又慫了。做兄弟的這次替你決定了，免得再次錯過后悔終生。就當是背水一戰了，祝你馬到成功！小胖。”

“好兄弟。”老大豎起大拇指，嘴里嘖嘖有聲。

“好兄弟。”我重復著，咬牙切齒。

“今天收獲不錯，我心情很好。”老大笑著環視周圍的同伙，“還有點兒時間，我們就管個閑事，幫這位美女鑒別一下真偽。”

“嘩啦！”他拉了一下槍栓，“一個俗氣的選擇題，只有一個能活，你，還是她？”老大用手拍了拍我的臉，“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如你的浪漫一般真心和勇敢。”

我盯著老大，希望從他的眼中看出是不是一個玩笑，但是我只能從他滿面笑容中看到目光深處的冰冷。他不是開玩笑，這是一個草菅人命的慣犯。

我看了看蘇珊，她雙手抱著膝蓋，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只是那么看著我，就像我是她的全世界。

勇氣從酥麻的腳底涌出，我拍拍身上的灰塵，站直了身軀。我一直是一個隨和的人，不爭、不搶、不在意，因為我天生就有優越的家境和蓬勃的事業，算得上一生順遂。但我一直知道，在我內心的深處，最深的地方有一份別人不能理解的倔強。

我盯著老大的雙眼，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牢牢握住手中的竹簡，心中不再有恐懼，反倒輕聲笑了一下，“我不是浪漫，只是竭盡全力而已。”

老大微微一怔，笑了，“哈哈，說得好！”

“老大，車到了。”“騾子”叫道。

“帶上貨，上車。”老大轉身走向“騾子”。

走了？腎上腺激素洶涌地退去，我又開始發抖了。身邊的蘇珊笑意盈盈地看著我，輕輕拉住我微微顫抖的雙手。

“轟！”一聲巨響，頂層天花板被炸開，夜風呼嘯著沖了進來，隱隱中帶著“突突突突”有節奏的聲響。不一會兒，一架黑色直升機靠近天臺，撒下一個扶梯。

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的“車”。

匪徒們訓練有素地把錢袋傳送上去，然后一個個依次離開。

“蘇珊！”老大最后一個離開，“這小子是真心的，我們這行看人不會錯。”

我朝他擠出一絲笑容，多謝捧場。

“不過不好意思，我們這行，說話要有信譽。”

“砰！”老大甩了一槍，轉身離開。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胸口綻開的血花，緩緩滑倒在地面上。

蘇珊撲倒在我的身上，放聲大哭，她終于沒有那么冷靜了。

我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血跡，輕輕扶起她的臉，斷斷續續地說：“今天，一切都好奇怪，我先休息一下……”我忍不住咳嗽一聲，更多的血涌了出來，“等會兒酒醒睜開眼睛，我希望還能看到這個真實的你。”我能感覺到身上的力量在流失，但我覺得下面這句話很重要。我用力吻到蘇珊的淚痕，“你繃得太緊，請學會打開自己，讓生活不一樣。”

畫面定格在這里。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陸遠嘴角最后的微笑。

“這種屬于比較高階的定制項目了，只有年卡會員才有權利提交定制申請。”都市娛樂CEO王樂天輕輕放下手里的遙控器，“這位女會員描述的要求，是她希望有一份刻骨銘心的兩情相悅，然后忘記這份感情。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她不打算，也沒有勇氣對她一直暗戀的這位男士打開心扉。

“這位會員的線路中，我們加入了‘搶劫’和‘浪漫’兩種情節。另外我們還有科幻、恐怖、懸疑等多種品類。目前我們一共有四百多種情節儲備，同步還在不斷更新。您可以在同樣的都市中擁有截然不同的經歷，可以在熟悉的一草一木之中探尋未知！”

王總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大家留出激動與遐想的時間。

“每一個仿真機器人出廠后，均被灌輸基本的生存技能和社會經驗，然后我們會根據崗位或者客戶需要從近五百條性格庫中加載二十至三十項。如果存在定制服務，我們還會根據客戶要求調整外貌，并加載客戶要求的記憶。

“試點項目總計建筑面積約八十平方公里，位于泰國曼谷北約十公里，主要考慮到成本、交通，以及環境氣候。全城通過立體打印建成，歷時半年。生物仿真機器人投放量為三萬，通過身份指示牌同游客區分。我們希望，有一天，可以改變你我的都市生活！”

說到這里，王樂天矜持地看著臺下的投資者，迎接雷鳴般的掌聲。

兩天后。

真實的世界。

“有個朋友告訴我，應該打開自己。”蘇珊緊緊按住膝上的錢包，小包夾層里收藏著那張染有血跡的身份標識牌，“我想說的是，我喜歡你，很久了，從高中的時候開始……”蘇珊不停地吐出這些年在心中已經反復過很多遍的語句，她怕萬一打斷，就沒有勇氣繼續。

說完，她如釋重負地看著對面呆呆的陸遠。

“先生，還要繼續嗎？”桌邊的侍應生聽完弱弱地問了一句。

“呃……繼續吧，那就提前一點，現在開始。”

蘇珊盯著對面的他，等待回復。哪怕是一個讓她徹底放棄的結果。

“砰砰！”兩朵絢爛的煙花綻放在窗邊，拼成一個“12”。幾位小提琴手演奏著《婚禮進行曲》，推來一個蛋糕，白色的奶油澆成一個心形的圈，中心點燃著藝術體“12”形狀的蠟燭。

“看來你都不記得了，今天是我被拒絕十二年紀念日。我歲數大了，本想最后再給自己一個機會，沒想到被你搶了先。”

蘇珊呆在那里，半天才擠一句：“小胖也來了嗎？”

“小胖？沒有啊。為什么這么問？”

“今天沒有什么恐怖活動吧？”

“你是幸福傻了嗎？我們這里怎么可能會有恐怖活動，排不上啊。說起來，你剛剛說勸你打開自己的那個朋友是誰來著？我要好好謝謝他。”

“嗯……他叫陸遠。”

“哈哈！”他一定覺得這只是一個笑話。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