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20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結識姜立中老師的。那個時候,剛剛粉碎“四人幫”,百廢待興。剛剛開始表彰優秀教師,她們在一起療養,于是成了好朋友。有了這個機緣,讀高中的時候我就轉到了姜立中老師所在的學校——牡丹江二中讀書。和我所在的農校子弟學校相比,二中校園很大,二中的師資很棒,二中的學生很多。
姜立中老師是二中響當當的名師,我非常敬畏她,見到她每每要繞行。她教高二年級,據她的學生說,她講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會隨手在黑板上畫出幾幅畫來,于是“亭亭的舞女的裙”般的荷葉就會呼之欲出了,而講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的時候,那通篇的掌故又會令學生如醉如癡。
學生時代覺得姜立中老師很嚴肅,她穿著樸素卻難掩那份知性和書卷氣。后來,我高中畢業考上了師范大學;后來分到了一所初中任教;再后來回到了二中,和姜立中老師成了同事,成了她的徒弟。
我這個時候才真正開始了解她。
她是日偽時期牡丹江市警察署署長的長女,接受的是最系統的舊式教育,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無所不通。她那份來自骨子里的孤傲,無法消泯。經歷那么多的風雨,她不曾改變,也永難改變。語文組因她有了許多風雅的故事;學生們因她有了彩虹似的夢。
師父姜立中女紅真是了得,她的一雙巧手能織能繡,能剪能裁。讓我們后生晚輩莫名驚訝地發現,我們一度不以為然的“家庭主婦”、“賢妻良母”竟然是我們沒法達到的高度。而我們曾經是多么鄙視這樣的女性。
師父因自信而灑脫,她的字滿紙煙霞,她的琴音是燦爛的百鳥合鳴,她學貫中西,融古鑠今。
她至孝,把父母雙親視若生命。
她隨性,沒有半點顧盼自憐孤芳自賞的局促。
師父晚年更是磊落不羈,曾著一破襖,趿一雙舊鞋見客。郵差遞與一郵單無限同情地說:“老太太,你會簽自己的名字嗎?”師父坦然受之,并作“戰戰兢兢”狀填寫自己的名字。沒有辯白,沒有恓惶,沒有訴求,卻有幾分從容和諧趣。在寫名字的“中”字的時候,她故意將其中一“豎”倒下筆,從下自上,“龍飛鳳舞”的一雙“慧”手此時萬分艱難地畫一個稚拙的“中”字,郵差忙說“好好,能寫字就好,能寫字就好!”他當然不知道他面對的是三歲就練毛筆字,學富五車的才女。
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慍”,師父從來如此。
師父的著裝也十分有趣,她的一雙靴子腿一只高一些,一只低一些。我們都很好奇:“為什么呀?怎么會這樣?”師父莞爾一笑。師父莞爾之時可愛至極。“我‘剪’功出了點小問題”。原來女兒給她買了一雙時髦的靴子,師父嫌靴子長,便自己動手做一個小小的改動,不料,一只是提起來剪的,一只是放平了剪的,因彈性的誤差,便“一腳高一腳低”了,遠遠望去倒頗時髦另類。
師父還穿過一條迷彩的褲子,帶許多口袋的那種,相當“酷”的造型,我追問“師傅,您對自己的形象進行設計了?”師父說“哪里哪里,我天生麗質,這是外孫女淘汰的褲子,我揀著穿的,很隨意,沒辦法,就是酷。”在校園里,我七十歲的師父和我十七歲的學生穿著一模一樣的褲子,引逗得我大笑,開懷大笑。
師父喜歡系絲巾,每一條絲巾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有的是用來“醫治”氣管炎的,有的時候是因為衣服扣子掉了,有的時候是為了遮擋某個油漬或污點,我師父很有魏晉風骨。
師父一生歷盡坎坷,青年時代出身不好,不能報考她理想的大學,以她沖天的才華,只能做中學教師。晚年的時候,她最心疼的外孫患上了白血病,在一次醫療事故中成了植物人,住在醫院至今已是第九個年頭。年邁的師父還要承擔這筆昂貴的醫療費,師父是七十歲退休的。雖然體弱多病,師父的腰板還挺直的,還是談笑風生的,我說:“師父,你真結實!”我用的是雙關修辭。
師父讀了我的教學手記“董一菲講語文”,給我留下了一段話:
讀后感,有感于菲兒的飛躍:
總體感受:如詩如畫。
釋:王維語:“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王國維語:“詩人對于宇宙人生,必須要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一種飛躍!成就意韻流暢,艷雅飄逸,風格言約意豐,卓然物表。
劉熙載語:“詩中須得微妙語,然語語微妙,便不微妙,須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觸著,乃是令人神遠。
一種飛躍!成就三課:師生共同高舉情智語文的旗幟,做到:達于辭的感召,形于色的感染,動于表的感動。
追求:馬麗凱語:“世上有兩種東西比金錢和生命更為人們所需要,那就是認可和贊美。”
希望:易卜生語:“你的最大的責任是把你這塊材料鑄造成器。”
師父的生活的時代是云垂海立,風雨如磐。
師父的心境是肝腸寸斷,椎心泣血,無量煩惱,百苦交煎。雨果說人是來受罪的(我)。歌德說人是來享受歡樂的(你)。
師父人微言輕,故多借名人語。恰到乎?
師父,我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