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師,你私下和他交談,他回答得很簡短,還毫無道理地停頓——你明明感覺他沒說完,他卻一直沉默。停頓時間也毫無道理——你等急了想說點什么了,他又開始細一些的講解了。
交談的過程中,你看不到他的眼睛,如果也聽不到聲音的話,那么站在他的身邊的感覺,就好像孤身一人站在深山的某個角落,眼看著身邊樹的枝葉越來越模糊,抬起頭才發現,對面山頭火紅的太陽,已經一點一點沉沒了。
他有一個郵箱,叫作xuexiba1888,他會把周末的作業放在上面。我們的語文作業很少,一周基本上只有一篇作文,只有到快考試的時候才會做些練習題。
其實,他是一位有些怪的先生,他發的火來得快,又盛大,還莫名其妙。有時同學觸怒了他還不自知,就像上次他的語文課代表在課堂上的某個喧嘩中開玩笑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喊她的名字提醒她,直接上腳踹了她的桌子,打碎了她新買的水杯——頭天晚上她還拿著杯子得意地問我好不好看。
他的要求太高了,因為這個,到我們普通班時總是皺著眉,好像看什么都很不爽的樣子,不只是嫌棄,也許還有焦灼、仇恨?我不懂,還有同學因為這個而討厭他。
他總喜歡給人下定義,非常狠。有次考試我考得不是很好,他點人回答問題,那個答案明明只三個,前面的三個同學也都回答完了,他還示意我起來回答。
我不知道他想讓我說什么,其實已經無話可說。我沉默著等他揭示答案,看不清楚他晦暗不明的臉色里想聽到什么。也許是過了他留給我思考的時間,他突然突兀地說:李安雀,你離一個真正的好學生還差得遠,因為你在這樣的班級里出不了頭。
然后,他擺擺手讓我坐下,也沒有繼續講那個問題,只是繼續上課了。
留下我在座位上,覺得自己坐下得有些不合理。后來翻來覆去地想,也許無論我當時回答得怎么樣,他都會告訴我這句話。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告訴我什么,那才是他想教的內容。
他的眉心中間有道深深的印,以至于你分不清是他舒展了還是皺著的,也許一直都皺著罷。他總顯示出一種教書的責任感,仿佛不把學生教好,或是教到不好的學生不能把他們教好,都是恥辱,是無法完成的心愿,都很恨一樣。
我有一次在周末晚自習的時候玩手機,按理說他不該在學校的。當我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身邊了。我趕緊收起來,縮著脖子等他訓斥我,結果聽到他只是在我身邊很小聲地說了兩個字:廢了。
我還記得那個周末下午,樓上在校內競賽選拔考試,我和他站在大樓門口,眼前是校訓碑的背影。他問我為什么不參加競賽,我卻哭了。
那是期末考試前的最后一個周末,我的學習一團糟。
上周的基礎測評,他又說很重要。我想著:那些古文古詩,背背重點句就夠了。發下試卷才發現,背過的古文里,幾乎每一句都被抽到了。我安慰自己:沒事兒,我不會別人也不會。結果沒想到,我不會的別人確實也不會,但是人家一個個的都比我不會得少。
他考試前提到基礎都是又氣又恨,他常說:一個好學生的基礎,是不需要老師來講的。基礎這個東西,不用腦子!完全是態度問題!
我錯得很多,和平時天天上課睡覺的同學一起排隊到他面前。他對前面的人說: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被這個訂書機訂一下,二是放學重默。我默默地想了一下,覺得還是重默比較劃算。結果到我了他說:你只有一個選擇,就是被我訂一下。
然后,又是習慣性地沉默,他微微抬頭說:李安雀,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好學生啊,不能這樣啊。
于是在學校的會客室里,那么安靜,我再次默寫那張滿是基礎的不及格的小卷子。寫好了給他批改,他幫別人批改忙不開,頭也不抬地說:李安雀,自己拿書批改。
我點點頭,忽然有點心酸地想,雖然我默寫默得很差,但我在他心里還是個好學生,他還是相信我。后來,他看我太慢了,就拿了一張幫我批改。那張卷子我終于全對,他把卷子遞給我,說了句:很好啊。
我又點點頭,看著他用粉紅色的熒光筆在我的字旁畫的一道道斜線,心里暗喜:還好,我最后還是記住了這些句子。
后來我又再次看這些斜線旁的字跡,發現他幫我改的那張上有個錯誤,我自己批改的那張上也有個錯誤。他沒有發現,其實我一點也不是很好,我一點也不好。他作為一個老師,憑什么相信一個連默寫都默不好的學生是好學生呢?
我想起來某個中午,大家都在午休或寫晚上的家庭作業,我偷偷地找到先生,問他我是不是要多寫些題目,我沒說的是,我想成為學習厲害的人,成為能讓先生為我驕傲的人,我要做到這些,是不是要多寫些題目?
他抬頭望我一眼,告訴我:如果要寫,可以,寫好了還可以找他批改,講評。
我點點頭,離開辦公室。松開門把手的那一瞬間,仿佛手里從辦公室里,他的身上抓走了什么穩重牢靠的東西,心里十分安穩。
他把不同類型的文體都給我勾了幾篇文章做練習。我第一次找先生講評,他領著我坐到學校會客室的沙發上,人坐下去會沉一截。講評完后,他說:很好啊,以后要多交流。
我突然感覺到,原來大家都怕的先生,其實一直在辦公室里期待著學生。我們聊天,談笑,吃零食,誰都沒有想起來,辦公室里還有一位先生。這么久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他一直在等我們無約而至;而這么久了,我們一直讓他等著。
高一快要分別的時候,他似乎更加暴躁,最后幾次課都沒有什么好臉色。要命的是,講課的途中,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比如有人發呆或者睡覺),他偶爾會嘆氣。甚至有一次,他講著講著,什么都沒說,突然一下子抽離了手上的力氣,教鞭閃了一下,“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沉默著,沒有解釋,只是垂著頭,許久,長出一口氣,好像慢慢地壓下去了心里的情緒,又抬起了教鞭,開始繼續講課。真是情不知所起,又無疾而終。
他雖然看起來更氣,但是卻不罵我們了。原以為像他這么暴躁的人,氣到極了,會歇斯底里,把我們的本子都撕掉,站在講臺上破口大罵,最后摔門而去。可沒想到他卻瞬間變得很安靜,只偶爾會起細小的波瀾,奇怪的是,我們還是會被嚇得膽戰心驚,嘆氣之余,心里涌上絲絲的愧疚。
有時候上課,可能是剛剛批改完我們的作業,一上來火氣就很大,上來就說:“你們這個班,完蛋了!都不學習!”
然后一邊打開上課的PPT,一邊又說:“我不是不喜歡你們,我很喜歡你們,我只是不喜歡不學習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