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淵沖詩歌英譯的“三美”

葛苗苗 劉繼華

【摘 要】《詩經·燕燕》創(chuàng)作于先秦時代，被譽為中國詩歌歷史上送別詩的始祖，內容上真情流露、感人至深，音韻上韻律和諧、節(jié)奏鮮明，形式上重章疊句、一唱三嘆。可以說，《詩經·燕燕》同時具備了詩歌里常見的意音形三美。許淵沖倡導翻譯“三美”論，主張詩歌譯文要再現(xiàn)原文的音美、意美、形美。本文從“意”、“音”、“形”三個角度探討許淵沖《詩經·燕燕》英譯文中的翻譯技巧，從扣題、選詞、時態(tài)、韻腳等為切入點，分析其采用的翻譯策略，旨在為詩歌翻譯提供些許啟示與借鑒。

【關鍵詞】翻譯；詩歌；三美；許淵沖；《詩經·燕燕》

中圖分類號：H1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30-0201-03

魯迅先生曾經在《自文字至文章》中說：“誦習一字，當識形音義三：口誦耳聞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義，三識并用，一字之功乃全……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魯迅，2005：354-355）。許淵沖將魯迅的漢字三美觀應用到詩歌翻譯理論中，提出英譯詩歌時也應當傳達出意美、音美、形美，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述了“三美”之間的關系，即意美最為重要，音美次之，形美更次之（許淵沖，1979：11-19）。在翻譯詩歌時理應在傳達意美的基礎上，再盡可能地爭取音美和形美的傳達。《詩經·燕燕》具有中國詩歌寓情于景、內涵豐富的特點，是古代抒情詩歌的典型代表。許淵沖先生的譯文在其“三美”理論的指導下，生動形象地傳達了原詩的內涵和神韻，使得英語讀者能夠充分感受到中國詩歌之美。

《詩經·燕燕》原文及許淵沖譯文如下。

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A Farewell Song

A pair of swallows fly

With their wings low and high.

You go home in your car，

I see you off afar.

When your car disappears，

Like rain fall down my tears.

A pair of swallows fly

With their wings up and down.

You go home with a sigh，

I see you leave the town.

When your car disappears，

I stand there long in tears.

A pair of swallows fly，

Their songs heard far and nigh.

You go to your home state，

I see you leave south gate.

When your car disappears，

I am grieved and shed tears.

My faithful sister dear

With feeling so sincere，

You're so gentle and sweet，

So prudent and discreet.

The thought of our late lord

Strikes our sensitive chord.（許淵沖，2015：23-26）

許淵沖的譯文在內容上準確全面地傳遞了原詩的意義，在布局結構上與原詩基本一致，做到與原詩保持形似，同時押韻順耳，符合原詩音韻和諧的特點。因此從總體來看，許譯意、音、形三美兼?zhèn)洌轿徽宫F(xiàn)出了原詩的韻味。本文分別從“意美”“音美”“形美”三方面分析許淵沖譯文中的翻譯策略與技巧。

一、意美

意美是 “三美”翻譯理論的核心與根本。在翻譯實踐中，由于中西方語言和文化差異極大，如處理不當或有所欠缺，譯文讀者就很容易在理解上遇到障礙。因此，傳達詩歌“意美”，就是要在對原詩有全面準確理解的基礎上，展現(xiàn)詩歌的內涵和神韻，傳達出其意境。許淵沖先生的《詩經·燕燕》譯作在“意美”原則的指導下，充分傳達出原詩意美，展現(xiàn)了原詩的魅力。

（一）扣題。詩歌的題目往往能體現(xiàn)出詩歌的內容、情感和主題。準確傳神的題目翻譯會給譯文讀者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引發(fā)讀者共鳴。許淵沖先生《詩經·燕燕》題目的翻譯十分貼切傳神，他沒有按照字面將其直譯為“The Swallows”，而是譯為“A Farewell Song”。眾所周知，燕子在中國的文化意象里，具有離別、思念之意，在中國千百年來的詩歌作品里，以燕子作為離別意象的不勝枚舉。由于文化上的出入，外國讀者很難由“The Swallows”聯(lián)想到離別。因此，許淵沖先生將“燕燕”譯為“A Farewell Song”，不僅準確傳達了題意，使譯文讀者在看到題目后明白本詩的主題為“送別”，而且奠定了全詩的情感基調。

“意美”是“三美”的基礎，可僅僅傳達情意，不一定就做到了“意美” （胡小棠，2015）。許淵沖先生曾說：“意美有時是歷史的原因或者是聯(lián)想的緣故造成的，譯成另一種語言，沒有相同的歷史原因，就引不起相同的聯(lián)想，也就不容易傳達原詩的意美。”（許淵沖，1979：11-19）。因此，在傳達“意美”時，譯者不應只將目光落在文字的表層意思上，機械“對應”地翻譯，而應該透過字面意思，深入至其蘊含的深層含義，抓住并提煉出本質，再以恰當?shù)淖g語文字表達出來。

（二）選詞。“意美”的表現(xiàn)在于對原詩意義的準確傳達以及詞句間的意境再現(xiàn)，詞語的選用是傳達意義和意境的重要因素。因此，選詞是翻譯中十分重要的一點。

《燕燕》第一節(jié)中的“差池”義為“參差”，形容燕子舒張羽翼。許淵沖譯為“With their wings low and high”，生動形象地描繪出春天燕子成雙成對自由翻飛時的歡快樣子。在該節(jié)第三至六行“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中，“瞻”義為“向前看”，“弗”義為“不能”。許譯為“You go in your car，/I see you afar./When your car disappears，/Like rain fall down my tears.”其中“You”和“I”相對，“your car disappears”和“my tears”相對，送行者與被送者形成對比，遠近切換形成強烈的畫面沖擊，有力再現(xiàn)了原詩所描繪的人將遠去、人去樓空的悲涼孤寂的意境。

第二節(jié)中，“佇”義為“久立等待”，許譯為“I stand there long in tears”，該句譯文中的“in tears”單獨從字面來看，既可理解為流淚，也可理解為在眼淚里，即“我站在漫天的淚水中”，呼應了第一節(jié)中的“泣涕如雨”，使得讀者很容易將眼淚和漫天大雨聯(lián)想到一塊，由此塑造出主人翁心碎不已，被淚水淹沒的狀態(tài)。譯文通過“in tears”傳神地刻畫出送別者此刻淚人兒的形象，將情感與畫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刻畫出了悲哀凄涼的意境之美。

第三節(jié)中，“上下其音”義為“翩躚上下，呢喃鳴唱”，譯文為“Their songs far and nigh”，義為“遠近其音”。若是譯成“up and down”則會與第二節(jié)中“With their wings up and down”重復，許淵沖在翻譯時巧妙選詞，將“上下”譯為“far and nigh”，用詞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能使讀者獲得相同的閱讀體驗，即：燕子們歡快地飛上飛下，一派生機的景象。“遠送于南”中“南”指南國，即妾娣的娘家，許譯為“your home state”，道出了目的地和被送者之間的關系，準確傳達了原文的意義，再現(xiàn)了原文的意義之美。

第四節(jié)中，“先君”義為已故的國君，許譯為“our late lord”；“以勖寡人”中的“勖”意為“勉勵”，即父皇的叮嚀響在我的耳畔，許譯為“The thought of our late lord/Strikes our sensitive chord”，意思是“父皇的良苦用心時刻撥動著我們的心弦”，許淵沖翻譯這句時巧妙地運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比原詩在表現(xiàn)手法上更勝一籌，將原詩所要傳達的意思更加形象地傳達出來，增添了原文的意義美感。

（三）時態(tài)。《燕燕》雖是一首送別敘事詩，但許淵沖先生在翻譯時并沒有采用過去時或將來時，而是使用一般現(xiàn)在時。在本詩中，若使用過去時，則容易導致在主觀情感上拉遠讀者和詩歌故事間的時空距離，不易產生情感上的近距離交流。若使用將來時，也同樣會造成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感，無法引發(fā)情感上的共鳴。相反，使用一般現(xiàn)在時，則拉近了詩歌故事和讀者間的時空距離，讀者容易產生代入感，仿佛詩中所描繪的畫面近在眼前，群燕的歡唱、離人的哭泣也在耳畔回響。如此一來，讀者將更容易領略到詩歌所塑造的意境，和詩歌中的人物產生情感上的共鳴。

二、音美

譯詩用韻是再現(xiàn)音美的根本所在。美學大師朱光潛曾說：“詩是一種有韻律的純文學。”（朱光潛，2001：90）。由此可見韻律對于再現(xiàn)詩歌音美的重要作用。《詩經·燕燕》以四字格為主，節(jié)節(jié)有韻。如果譯文沒有韻腳，既不足以表現(xiàn)原文的風格，更難像原詩一樣配上樂譜而“一唱三嘆”，也無法讓讀者想象到古老中國的民眾吟誦詩歌的動人景觀（岳峰，2002）。許淵沖先生在翻譯時力求用韻，通過工整和諧、前后呼應的韻腳巧妙地再現(xiàn)了音美。全文譯文韻腳如下。

fly/high：[a?] car/afar：[a：] disappears/tears：[??z]

fly/sigh：[a?] down/town：[a?n] disappears/tears：[??z]

fly/nigh：[a?] state/gate：[e?t] disappears/tears：[??z]

clear/sincere：[ ??] sweet/discreet：[i：t] lord/ chord：[?：d]

《詩經·燕燕》前三節(jié)主要描寫被送者戴媯，渲染惜別情景。第四節(jié)深情回憶被送者的美德，抒情深婉而語義沉痛，寫人傳神而敬意頓生。詩歌前三節(jié)皆以燕子起興，每節(jié)皆以“燕燕于飛”開頭，第二句分別用“參差其羽”“頡之頏之”“上下其音”來描寫燕子雙雙飛舞時的自由歡暢。譯文通過開口響亮的雙元音[a?]為韻腳來表達燕子在春日里成雙成對自由飛翔的歡暢情景，譯文中對于韻腳的靈活運用表達出了寓藏于原詩字詞間的情感。此外，在每節(jié)的最后一句，譯文使用含蓄婉轉的雙元音[??]加[z]為韻腳，有效地傳達了姜莊為戴媯送行時的愁苦哀傷之情。

譯文的第一、三、四節(jié)均使用雙行押韻，第二節(jié)的前四句押AABB韻，符合英文詩歌的特點，再現(xiàn)了詩歌原文的風格。同時譯文中也大量使用抑揚格，完美再現(xiàn)了《詩經·燕燕》平仄分明、節(jié)奏鮮明的音樂美。譯文句與句之間的押韻使得詩歌讀起來朗朗上口，再現(xiàn)了原詩的節(jié)奏韻律美。

“至于詩歌的音美，也就是節(jié)調、押韻、順耳，聽起來好聽。”（許淵沖，1984：55）。由于《詩經》的原文是有韻律的，如果譯詩使用韻律，并且符合或者接近英詩的慣例的話，無疑是錦上添花的（汪榕培，1995）。《詩經·燕燕》譯文通過對韻腳、雙行押韻、抑揚格等韻律規(guī)則的巧妙運用，再現(xiàn)了詩歌原文的音韻美，使得譯文寓意于聲，給予讀者美好的閱讀體驗。

三、形美

《詩經·燕燕》是典型的四言詩，全詩文字形式皆以四言為一句，六句為一節(jié)，同時也具備詩歌常見的朗朗上口、重調疊詠、一唱三嘆的特色。許淵沖先生認為，盡管三美中形美是最次要的，但在傳達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要盡可能地體現(xiàn)出原詩的形美（許淵沖，1984）。在《詩經·燕燕》譯文中，許淵沖先生在翻譯時主要通過塑造整體視覺上的形式美和詞句間的層次美來再現(xiàn)原詩的形美。

《詩經》詩歌這種鮮明的形式特色，在形式上很難譯成完全對等的英文。原詩整體結構為四言短句，每句四字，六句一節(jié)。從整體布局安排來看譯文，譯者每句通過使用逗號，介詞“with”、“l(fā)ike”，以及連接詞“so”“when”，使得譯文每行的詞數(shù)保持大致相同，即每句均為四到六個詞，每句含有四到六個音節(jié)、三個音步。盡管詩歌譯文沒有嚴格遵循原詩每句四字的形式，但從“長短”和“對稱”兩點來看，譯文詞數(shù)上大體整齊，音節(jié)上則非常規(guī)整，整體上達到了形似。此外，譯文也和原詩一樣共計四節(jié)，因此譯文和原詩的外在形式上保持了一致，從而在視覺上再現(xiàn)了原詩的整齊一致的形美。

詩歌前三節(jié)的第一、三、五句反復疊詠，繾綣吟唱，將離別時的傷感惆悵反復渲染，譯文則是第一、五句保持一致，第三句改動了個別詞匯，前三節(jié)中的“之子于歸”在譯文中分別被譯為“You go home in your car”、“You go home with a sigh”、“You go to your home state”，表現(xiàn)被送之人漸行漸遠，同時三句譯文在長短上做到了一致，具有形式上的美感。原詩每節(jié)的最后一句“泣涕如雨”“佇立以泣”“實牢我心”則分別在譯文的對應節(jié)中被譯為“Like rain fall down my tears”“I stand long in tears”“I am grieved and shed tears”，三句皆以“tears”結尾，且句子長度大致相同，給讀者以直觀視角上的對稱、均衡以及和諧的層次美感。許淵沖先生通過塑造譯文層次上的形式美，給予了譯文讀者心靈以美的感受。

四、結語

《詩經·燕燕》是中國詩歌中的送別杰作，許淵沖先生基于翻譯“三美”理論，精確傳神地再現(xiàn)了原詩的內涵和神韻，傳達出了原詩真摯的情感和思想，可謂詩歌譯文中的佳作。詩歌是中國數(shù)千年文化積淀的精華，在翻譯詩歌時只有將詩歌三美再現(xiàn)，才能使譯文讀者更好地領略中國從古至今的歷史文化和中國詩歌的魅力。本文對許淵沖先生“三美”策略在《詩經·燕燕》翻譯實踐中的運用作了分析，發(fā)現(xiàn)在詩歌翻譯中，“意美”的再現(xiàn)主要取決于譯者對原詩的意義內涵、創(chuàng)作背景、傳統(tǒng)文化等方面的掌握與精通，“音美”的再現(xiàn)取決于譯詩用韻和節(jié)奏的營造，“形美”的再現(xiàn)則離不開直觀視覺上的形式美以及詞句間細微處的層次美感。本文的分析或可給詩歌翻譯者些許啟發(fā)，在今后的詩歌翻譯實踐中靈活運用“三美”原則，將中國詩歌譯出風采，更好地將中國詩歌的魅力傳遞給世界讀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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