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高校語境下的民族音樂傳承

作為一個被大海環繞的島國，人口不足四百萬的愛爾蘭以其獨特的文學和藝術著稱于世，其豐富的原住民凱爾特人的民間音樂也被傳承至今。在愛爾蘭七所國立高校中，科克大學（University College Cork–National University of Ireland， Cork，簡稱UCC））{1}音樂系擁有全愛爾蘭最多樣性的本科和碩士音樂課程，在課程設置、教學模式和師資配備上都突顯了民間音樂教育的重要性。筆者在為期半年的學術交流中{2}有幸旁聽和參與了該系在民族音樂教育方向的各類課程，本文即是對此的介紹、分析和反思。

一、觸摸草根文化的民間音樂課程設置

科克大學的民族音樂課程主要集中在本科教學階段。要求申請人具有一定的愛爾蘭傳統音樂演奏或其他相關音樂背景，在三或四年內修滿60個學分。{3}傳統音樂方向給學生提供實踐和理論全方位學習傳統音樂的機會：包括必修科和四類選修課。必修課程為20學分，其中10學分的課程旨在讓學生通過一學年的個人學習和發展大幅提升所選方向的能力，另外10學分的課程聚焦在愛爾蘭傳統音樂作品。A類理論性選修課為10學分，以課堂教學為主。學生從《大河之舞的復興》《民族音樂學》等九門課程中選擇一門完成；B類選修課是表演實踐課程，共15個學分，學生從愛爾蘭民族樂器和聲樂的獨奏或合奏的各類課程中任選三門；C類選修課也屬于實踐課程，包括表演、創作或專題研究。學生既可以選擇正統的民間音樂表演，如愛爾蘭傳統音樂中的風笛、愛爾蘭傳統藝術，也可以入門最先鋒的音樂創作課程，如：音序器應用；交互式音樂創作；Minimalist音樂和視頻創作等。

這里重點介紹的是D類選修課。這類課程配置以個人和樂隊表演為主，個人表演類的課程幾乎囊括了愛爾蘭田野街頭最民間的樂器、歌唱和舞蹈：比如，音色和形制都非常接近小提琴但有著自身鮮明風格和曲目的愛爾蘭fiddle，代表了凱爾特游吟唱詩人文化的愛爾蘭傳統吟唱Sean-nós，愛爾蘭民間歌舞中最重要伴奏樂器之一六角手風琴Concertina等。另外一些熱門課程包括：在愛爾蘭中小學教育普遍使用的愛爾蘭哨笛Tin Whistle，在街頭表演中常見的愛爾蘭傳統風笛Uillean Pipes，呼應愛爾蘭傳統牧民文化的山羊皮鼓Bodhrán，作為愛爾蘭國徽標記的豎琴Irish Harp以及融入全球文化工業的愛爾蘭集體舞（Step Dancing）等等。學生通過這些課程的學習中觸摸到了最鮮活的愛爾蘭傳統音樂。

除了單獨的演奏演唱課程外，選修課D還設置了民族音樂的樂隊表演實踐，使學生在完成個人獨奏的培訓后，進一步提升與其他表演者或者樂隊的協作能力。這樣的安排可以讓學生熟悉不同種類歌唱和樂器的特點，真正了解愛爾蘭民族音樂的特征和內涵。在這樣的課程模式下，科克大學音樂系培養出了一批有影響力的民間音樂表演家：其代表人物有Sean O Riada 、Micheal O Suilleabhain等。

二、理論課程的實踐性和當下性

民間音樂的教學離不開理論課程，而對很多學生來說，理論課相較于實踐表演稍顯枯燥。就此，科克大學音樂系的老師將實踐性加入到理論課程中的教學方式值得借鑒。

筆者旁聽了民族音樂教學中主要的兩門理論課程《探索愛爾蘭傳統音樂》和《愛爾蘭當代音樂》。《探索愛爾蘭傳統音樂》由資深教師Mary Mitchell Ingoldsby女士執教。Mary是一名杰出的愛爾蘭風笛的演奏家，她的教學凸顯了理論課的實踐特點。在課上，她首先仔細講解了愛爾蘭風笛的構造與各種演奏技法，并逐一演示。在介紹風笛的各種變奏技巧時，她不僅從理論上剖析各種變奏的核心特點，還言傳身教地示范演奏這些手法，并讓學生根據自己的樂器特長進行實踐演奏，以判斷出具體類型。這種包含大量實踐內容的理論課，讓學生直觀了解到民族樂器的性能和技巧。在教授不同時期的愛爾蘭民間音樂家的生平和個人風格時，Mary在課堂上播放了大量的音頻和視頻資料。同時，她還根據自己的知識結構，分析演奏了這些民間音樂家們不同風格的內容，使學生更直觀地感受民族器樂的構造特點、演奏方法和音色等要素。

Mary的這種由教師進行直觀表演示范的教學方式廣泛存在于科克大學音樂系的音樂理論課程模式中。筆者認為，這種方式與教師自身的專業和特長直接相關，如果把這種模式照搬到國內高校的理論課程教學中，可行性有待商議。但是，如果執教老師在整個學期中的教學中，抽出一定比例的課時邀請一些民間音樂演奏者進行實踐表演以及和學生的互動，會大大增加其理論課程的直觀性和趣味性。

《愛爾蘭當代音樂》則在內容上突破了傳統民族音樂的范疇，將愛爾蘭20世紀以后的傳統音樂作為主要研究對象，突出了讓民間音樂符合當代審美的特點。筆者在旁聽中學習了很多成功案例。比如，將愛爾蘭傳統音樂和爵士等流行音樂相結合，產生具時代審美的愛爾蘭民族音樂。這門課的教授過程正值科克傳統音樂節{4}開幕，教師在課堂上給學生推薦一些音樂節的演出信息，要求學生實地考察和觀摩音樂節的演出。這一安排旨在讓學生親身感受愛爾蘭民間音樂在當代的變化，從當下正在表演的音樂中來理解愛爾蘭民族音樂的流變。

筆者也跟隨學生觀摩了在科克市政廳舉行的一場演出。音樂會曲目大多為愛爾蘭民間樂隊演奏，伴有一些民歌演唱。樂曲都是在場聽眾們熟悉的愛爾蘭民間舞蹈的旋律與節奏，如輪舞、旋轉舞和踢踏舞等。主持人邀請在場的觀眾跟隨樂曲一起跳舞，共同參與到演出中。觀眾們輕松愉快，沒有傳統古典音樂會中那種嚴肅和莊重的氣氛。這場音樂會凸顯了演出者和觀眾們的互動，凸顯了愛爾蘭當代傳統音樂的民間屬性。

三、“口傳心授”的教學模式

藝術教育中有很多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成分，需要教師口傳心授式的示范。與世界上很多國家的民間音樂一樣，口傳心授也是一種在愛爾蘭傳統音樂中普遍存在并卓有成效的教育模式。愛爾蘭民間音樂具有很強的即興性，演奏者會在一定的范圍根據音樂主干內容進行即興演奏。在其傳承過程中，鮮有根據樂譜演奏的學習方法，口傳心授是教學的主要模式。許多愛爾蘭音樂家會通過反復聆聽演奏的錄音學習傳統音樂。學生的啟蒙老師一般是當地的傳統音樂表演者或者是自己的家人。他們從模仿開始，逐步發展到探索和樹立自己的風格。這樣的傳承方式可以讓學生領悟地道的民族音樂或音樂中地域特色的精華。

科克大學音樂系的很多民間音樂教師也采用口傳心授的教學方式。以愛爾蘭傳統提琴（Irish Traditional Fiddle）的課程為例。其執教老師Connie O'Connell上課時沒有固定的樂譜。Connie先即興拉出一首完整的愛爾蘭民歌或民間舞蹈的旋律，再將曲目進行分句、分段演示，并依照個人的喜好進行具有民族特性的變奏。學生根據聽到的內容進行模仿學習。音樂系的客座民間音樂家Desi Wilkinson擅長多種民間樂器，能夠熟練演奏愛爾蘭哨笛、fiddle和風笛，還會演唱傳統歌曲。在教學中，他都是以一對一到至一對三的小課方式授課。Desi一遍遍地示范，學生一遍遍地練習，然后師生共同一遍遍地反復琢磨。整個教學將口傳心授的方式發揮到了極致。音樂系有一個盲人學生跟Desi學習愛爾蘭哨笛和傳統歌曲。這種沒有譜例只憑聽力的方式讓這名學生和其他學生學到了一樣多的東西。其他的很多民間樂器都是這種教學方式。這里不一一展開。

在這種口傳心授的教學中，大部分學生都能通過模仿基本拉出老師演示的旋律。筆者認為，這與他們在整個成長過程中得到的民族音樂的熏陶和浸潤有關。筆者在科克大學音樂系針對50名非民族音樂專業的大學生進行了民族音樂教育背景的相關調研（包括學生對民族音樂的看法、興趣和經歷）。調查結果顯示，在愛爾蘭，無論家庭、社會和教育機構都給予年輕人充分接觸民族音樂的機會。筆者訪談了一名叫Cait Ryan的本科三年級學生。Cait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愛爾蘭傳統音樂，她從小受到愛爾蘭傳統音樂的影響，經常在家庭以及教堂等一些場合中接觸到民族樂器演奏、民歌或舞蹈。她的父親是其愛爾蘭提琴啟蒙老師，用的教材以愛爾蘭民歌為主。Cait告訴我，雖然她的父親不是專業音樂家，但在濃郁的家庭氛圍影響下，她對愛爾蘭音樂的感情是根深蒂固的。前面提到的愛爾蘭提琴教師Connie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出生于典型的愛爾蘭傳統音樂家庭，其父親來自于小提琴演奏世家，母親在當地舞蹈團演奏簧風琴。從這些調查中看出，愛爾蘭民族音樂良好的傳承基礎源于全體公民的民族音樂素養和整個社會對民族音樂的推崇。

四、靈活嚴明的師資配置

在高校的教育模式下，如何聘用到具有資質并適合課程設置的教師是在高等教育中傳承愛爾蘭民族音樂的關鍵。科克大學音樂系現有45名音樂教師（15名正式教師，約三十名聘用教師） 和2名研究員。民族音樂教師配備體制尤其靈活。除本院全職教師外，更多是校外兼職的民族音樂家，特別是出生于民族音樂世家的民間藝人。在此基礎上，音樂系在學生選擇老師上也有了更多的自由。每個學生每學期都從系里獲得幾百歐元的額外補貼，從而可以自主尋找校內或校外的老師學習自己喜歡的表演課程。

科克大學音樂系在靈活配置師資的同時，對教師的聘用制度也非常嚴格。筆者旁聽了民族音樂教師的面試示教，對其激烈的競爭過程印象深刻。首先，相關人員從35名應聘者中選擇出6位參加面試。學院不僅邀請所有的教師參與并進行提問，還邀請系外的權威專家進行坐陣考核。每位參加面試的老師都根據同一命題進行約三十分鐘的示范教學，命題為《您將如何優化科克大學現有的傳統音樂教學？》。該命題旨在測試面試者將自身優勢與學校發展相結合，并制定出可行的學院發展方案的能力。在面試老師的示范教學結束后，在場的老師參與提問，系外的權威專家則全程聆聽應聘者的陳述，并對他們的研究能力、教師經歷和思維活躍性等指標進行評估。第二天，面試者參加非公開的考核，回答專家評審的隨機提問。提問內容涉及到專業考核的各個方面，并不只局限在面試者的專業資質上。通過一系列的嚴格考核，總分最分的教師獲得工作機會。

五、總結：借鑒與反思

當下，各國民族音樂的傳承和復興都正面臨著經濟和文化全球化的挑戰。這也是近年來中國執政者和學者們關心的議題。例如，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呼吁，“要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高校語境下，科克大學音樂系是一個很可借鑒的案例。它以保持傳統音樂的民間性和草根性為核心，以時代的審美趣味和傳媒方式為參考，以民眾對傳統音樂的熱愛和參與為基石，在教學模式、課程設置和師資配置上創立了一個可持續發展的教育模式。反思當前中國高校傳統音樂教育的現狀，筆者認為，提供各種機會讓學生實踐、浸潤并熱愛傳統音樂許是構成一個良性循環的關鍵，以下是一些建設性方案：1.在高校現有的教學模式中加入更多的民族音樂實踐內容，包括音樂會實踐、采風實踐等；2.在教師配置上強調本源性和區域性，立足于當地音樂文化的傳承。例如，聘請一些具地方特色但傳播度較低的民間藝術家參與到教學中；3.高校應該有效承擔起面向社會機構的民族音樂教學和社會普及工作；4.在初中級教育的課程設置中增加民族音樂教學的比例，讓中小學生有更多的機會接觸、表演和喜愛本土的民間音樂。

參考文獻

[1]林琳《傳統音樂“口傳心授”傳承方式的藝術人類學闡》，《音樂探索》2015年第1期。

[2]吳靜《回到原點——重提口傳心授在民族聲樂教學中的重要性》，《中國音樂》2016年第3期。

[3] Bodley， Seóirse. A History of Irish Music. Irish University Press， 1970.

[4] OCanainn， Tomas. Tranditional Music in Ireland. Routledge， 1993.

[5] Porter， James. The Traditional Music of Britain and Ireland： a Research and Information Guide. Garland （New York）， 1989.

[6] Shields， Hugh and Gershen， Paulette. “Ireland”， The Garland Encyclopedia Of World Music， Volume 8： Europe， 2000.

[7] Stokesm Martin and Bohlman， Philip V. eds. Celtic Modern： Music at the Global Fringe （Europea： Ethnomusicologies and Modernities）. Scarecrow Press， 2003.

{1} 科克大學前身為三所皇后學院（Queens College）之一的科克分部，成立于1845年。

{2} 筆者于2016年受訪問學者留學基金資助被派往蘇州科技大學音樂學院的友好學校——愛爾蘭科克大學音樂系進行了為期半年的訪問。

{3} 三年和四年學制分別獲得BA和BMus兩種不同學位。

{4} 每年一次的科克傳統音樂節至2016年已經舉辦了37屆，在愛爾蘭及整個歐洲享有盛譽。

[基金項目：2017 年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海外研修情境下的民族音樂教育研究”（2017SJB1358）階段性成果。]

趙赟韻 蘇州科技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愛爾蘭科克大學公派訪問學者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