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智利作家波拉尼奧的《2666》由五個看似獨立但又相互牽連的部分組成。其文本體現了后現代小說的特征,卻沒有陷入后現代主義的過度消解中,很好地找到了嚴謹和張狂的平衡點。小說有張力,可讀性強,讓讀者在不確定性中尋找確定性,重新建構生活的意義。
【關 鍵 詞】 拉美文學;波拉尼奧;《2666》;后現代小說
【作者單位】陳小紅,貴州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
【中圖分類號】G02 【文獻標識碼】A
2017年7月15日,天津大劇院上演了一部長達12小時的話劇《2666》,話劇由法國“80后”導演朱利安·戈瑟蘭根據智利作家波拉尼奧的同名長篇小說改編而成。話劇演出前,眾多波拉尼奧的粉絲專程從各地趕往天津觀看。這部近十年來被文學界討論得最多的拉美小說通過話劇形式引起文學愛好者和文學界的熱議。
一、世界文壇中的波拉尼奧和《2666》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給世界文壇帶來一股嶄新的氣象,這場文學運動的主將馬爾克斯、略薩、科塔薩爾等迅速進入世界文學大師的行列,他們的作品很快成為拉美文學的經典,同時進入世界經典文學的行列。這幾位作家在拉美的影響力給后來者造成了“影響的焦慮”,拉美文壇之后很難出現像馬爾克斯這樣級別的大作家。在拉美及拉美之外讀者的想象中,馬爾克斯等作家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就是拉美文學的典型代表。這種刻板印象直到智利作家波拉尼奧的小說《荒野偵探》出現后才有了改變。《荒野偵探》1998年出版,一面世就被贊美是杰作,在拉美文壇引起轟動,其出版盛況甚至超過當年的《百年孤獨》。《荒野偵探》在出版次年獲得了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智利國家圖書協會大獎等獎項,波拉尼奧的名氣隨即走向世界。波拉尼奧2003年去世后,其代表作陸續被歐美國家譯介出版,歐美的作家和讀者給予波拉尼奧高度評價,美國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贊譽他為“那一代西班牙語世界中最值得欽佩的小說家”,由此可見他在世界文壇的地位。
《2666》是波拉尼奧生前創作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他在肝病纏身的情況下創作了這部鴻篇巨制,最終抱憾未能進行修繕。波拉尼奧去世后第二年,即2004年,他的好友把包含五個部分的這部長篇小說合成一卷本出版,并將書名定為《2666》。這部作品出版后,歐美文學界、出版界對其進行譯介和推薦,可謂火爆一時。《2666》被評論界認為是“超越了《百年孤獨》的驚世之作”,于2009年獲得美國書評人協會獎。西班牙著名女作家莫伊斯在《國家報》上發表文章說道:“《2666》是長篇小說中的長篇小說,毫無疑問,它是一座豐碑,是波拉尼奧全部創作中的最佳之作。”評論家羅德里戈·富雷桑說:“《2666》是全景小說,它不僅是作者的封頂之作,而且是給長篇小說重新定性的作品,它把長篇小說提高到一個令人感到眩暈的全新高度。”《2666》的漢譯本譯者、翻譯家趙德明認為,《2666》的敘述藝術既是對20世紀下半葉各類小說技巧的高度概括,又飽含作者獨具匠心的創造。 總之,《2666》贏得了拉美、歐美以及中國等國家和地區的文學界和讀者群體的高度評價,被稱為“21世紀最偉大的作品之一”,而這種評價對于一部新小說來說是很少見的。
二、《2666》:一部新經典的多種解讀
《2666》由相對獨立的“文學評論家”“阿瑪爾菲塔諾”“法特”“罪行”“阿琴波爾迪”五個部分組成,這五個部分之間的主要聯系是德國大作家阿琴波爾迪這個虛構的神秘人物和墨西哥的圣特蕾莎這座城市。阿琴波爾迪的經歷乍看容易讓人聯想到“二戰”后期潛逃到南美各地的眾多德國納粹分子,但小說中的阿琴波爾迪背井離鄉、隱姓埋名卻另有原因。在小說中,阿琴波爾迪是為了遠離紛雜的社會現實才去墨西哥隱居,他到墨西哥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營救因少女謀殺案而受到牽連的外甥克勞斯·哈斯。作者波拉尼奧以阿琴波爾迪和這個案件為要素,串起了五個相對獨立的部分。
第一部分是“文學評論家”,講述四位來自歐洲不同國家的文學評論家,他們由于同樣對德國作家阿琴波爾迪具有濃厚興趣而成為同道。在小說中,阿琴波爾迪是受到很多人崇拜的大作家,民間傳說他即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阿琴波爾迪卻遠離世俗,行蹤不為人所知。四位歐洲文學評論家偶然獲悉這位神秘作家的行蹤,便一起出發到墨西哥邊境小城圣特蕾莎尋找他。他們志同道合,在尋找阿琴波爾迪的過程中彼此之間產生了一段多角愛情,但卻未能如愿找到阿琴波爾迪。第二部分是“阿瑪爾菲塔諾”,圍繞因皮諾切特政變而流亡的智利哲學家阿瑪爾菲塔諾的坎坷人生展開。阿瑪爾菲塔諾的妻子愛上一名精神病詩人,并追隨他而去,于是這位生活不如意的哲學家帶著女兒羅莎從西班牙移居到墨西哥小城圣特蕾莎。這種為了遠離紛雜世事從歐洲遷往墨西哥的經歷與阿琴波爾迪的經歷隱約相似。在危機重重的圣特蕾莎,阿瑪爾菲塔諾的精神狀態一直不佳,總有噩夢相伴,父親的靈魂經常在他耳邊說話,女兒的命運也讓他牽腸掛肚。哲學家來到的這個地方不是世外桃源,這里同樣讓他不如意。第三部分是“法特”,講述了美國黑人記者法特在處理完母親的后事后,去墨西哥的圣特蕾莎對拳擊比賽進行采訪,但到了圣特蕾莎后,他卻發現了更重大的更需要報道的事件,那就是近年來這個小城的很多女人被奸殺,兇手手段之殘忍,駭人聽聞,而這個事件正好和阿琴波爾迪的外甥卷入的案件是同一樁。法特試圖報道這個連環兇殺事件,卻發現困難重重。故事的結尾,法特只能帶著在墨西哥結識的女友——哲學家阿瑪爾菲塔諾的女兒羅莎離開這個恐怖的城市回到美國。第四部分是“罪行”,該部分采用嚴謹的新聞報道方式,不帶感情色彩地講述了第三部分美國記者法特無法報道的連環殺人案。第五部分是“阿琴波爾迪”,這部分的文本內容沒有和第一部分銜接,而是直接講述阿琴波爾迪的傳奇經歷。這部分采用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敘事風格,依據時間先后和事件發展順序講述阿琴波爾迪的故事。這位1920年出生的作家是普魯士人,在“二戰”的參軍經歷中,見證了戰爭的非人性和納粹恐怖主義,他被同盟國俘虜后僥幸逃脫,從此改名阿琴波爾迪并開始創作文學作品。阿琴波爾迪的妹妹在閱讀他的小說后,提出讓他前往墨西哥營救因少女謀殺案而身陷囹圄的外甥克勞斯·哈斯。一方面為了遠離紛雜的社會現實,另一方面為了尋找外甥,于是,這位年近八旬的老作家決定一個人去圣特蕾莎,這就與第一部分幾位文學評論家前往墨西哥尋找阿琴波爾迪的故事有了銜接,小說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endprint
《2666》以近千頁的體量,對真實與虛構、靈魂與肉體、是與非、善與惡、生與死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進行了闡述和討論,牽涉的范圍之廣、話題之多,非一般小說所能及。正如譯者趙德明所說:“《2666》的豐富龐雜,不僅體現在結構、舞臺等方面,在讀者閱讀方面也有所體現。依我看,對這本書至少可以有五種不同的讀法。你可以從了解異國風情的角度看,可以把它視為了解歐美知識分子的窗口,也不妨把它看成講述罪惡、犯罪和連環殺人案的故事,把它看成一個作家的成長史也未嘗不可,把它當成更深層次了解歐美人跨世紀心態的作品也非常有價值。”[1]這多種讀法正是《2666》作為21世紀新經典的重要特征。
三、《2666》:多主題的“尋找”
《2666》是一部多主題的新小說,不同的讀者在閱讀中會發現不同的主題。筆者在閱讀過程中,發現這部小說一直圍繞“尋找”的主題進行敘事,小說中的各種人物在尋找愛情、尋找文學、尋找迷失的自我、尋找靈魂的救贖。在追蹤各種人物的“尋找”歷程中,讀者可能會被他們的故事震撼和感動,產生精神上的共鳴。
1.尋找理想的文學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對波拉尼奧的影響很大,尤其是博爾赫斯作品中關于作家和文學的主題直接影響了波拉尼奧的小說創作。《2666》中有大量內容是關于作家和文學的。小說第一部分的標題就直接命名為“文學評論家”,四位主人公都是歐洲當代文學評論家,他們尋找的對象是德國知名的神秘作家阿琴波爾迪。這幾位分散在歐洲不同國家的文學評論家在文學已經成為社會邊緣話題的時代背景下,不約而同地對一位神秘的作家產生了興趣。這種興趣強烈到讓他們四人組團前往墨西哥小城去尋找這位作家,這種執著在消費時代是多么的可貴。通過閱讀小說,筆者發現,這四位文學評論家對阿琴波爾迪的執著并不源于簡單的學院式的研究,而是他們在阿琴波爾迪的文學作品中,看到了當今社會稀缺的文學精神和文學使命,阿琴波爾迪作品的文學品質喚醒了他們內心深處對文學的信念,因此他們尋找阿琴波爾迪的行為便成為一種隱喻——他們真正要尋找的是理想的文學和文學的理想。在文學邊緣化的年代,這種對文學的執著多么感人!
2.尋找理想的愛情
愛情是人類生活的永恒主題和文學作品的調劑品。在《2666》中,作者對幾位主人公的愛情經歷進行了重點敘述,讓這樣一部大部頭作品充滿愛意。在第一部分,四位文學評論家在尋找阿琴波爾迪的過程中,發生了多角戀愛,這對于一群追求理想的人來說,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女評論家麗茲在多角戀中最終選擇了身體有殘疾但精神很強大的莫里尼。第一部分結尾,麗茲在寫給另外兩位評論家的信中說:“我不知道我和莫里尼將要在一起多久。我想,無論對他還是對我,這都不重要。我倆相愛,并感到幸福。”[2]小說第二部分提到智利哲學家阿瑪爾菲塔諾的妻子因為迷戀詩人而離家出走、追求真愛,這使得哲學家對生活失去信心,決定移居墨西哥。哲學家妻子追求真愛的行為看似瘋狂、不合常規,卻隱含了作者對現實中婚姻愛情觀的批判。哲學家在小說中代表理性刻板的形象,而瘋詩人則代表活潑感性的形象,哲學家的妻子選擇詩人,其實是在尋找一種真正的、理想的愛情。《2666》呈現的是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但幾位人物在這種不確定的世界里卻找到了真愛,這對于生活中處處充滿陌生和不確定的現代讀者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精神鼓舞。
3.尋找精神救贖
《2666》的漢譯本譯者、翻譯家趙德明說,波拉尼奧的作品“歸根結底是在揭示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一直到現在所表現出來的信仰危機、文化危機以及精神道德危機”。《2666》延續了這種文化擔當,對現代人的精神危機進行了重點敘述,講述了多位故事人物的迷茫與掙扎。小說第二部分講述了哲學家阿瑪爾菲塔諾的故事。其實,阿瑪爾菲塔諾在小說第一部分就出現了,那時他的角色是幫助四位評論家尋找大作家的向導。他的精神狀態在第一部分就有了描述:“阿瑪爾菲塔諾只能被看成是一個遇難者,一個穿著馬虎的家伙……他是個失敗者,全面失敗,因為他曾經在歐洲居住和教書,如今試圖披上一層堅硬的外殼來保護自己。”[2]在第二部分快結束時,阿瑪爾菲塔諾同意女兒的男友法特將女兒從圣特蕾莎這座同樣不如意的城市帶走,他自己則繼續待在這里。女兒代表了希望,是他生命的延續,他希望女兒能從不如意的地方走出去。小說通過哲學家阿瑪爾菲塔諾不斷尋找出路的經歷,即從智利到歐洲,再從西班牙到墨西哥,最后讓女兒離開墨西哥去美國這樣一個歷程,展示了現代人尋找擺脫精神危機途徑的種種努力。讀者可以在這種迷茫與逃離中看到自己熟悉的影子,可能是自己,可能是親友,從而對阿瑪爾菲塔諾的境遇產生同情和理解。
四、一部全景式的后現代小說
《2666》由五個看似獨立但又相互牽連的部分組成。小說的人物各有特色,前后出場人物多達百人。小說中故事發生的時間覆蓋了20世紀初至21世紀初,故事場景跨越了幾個大洲的8個國家,給讀者呈現一幅與《戰爭與和平》等傳統現實主義全景小說不同的圖景。《戰爭與和平》等傳統現實主義全景小說是把眾多人物的命運放在宏大的歷史時空中進行線性敘事,人物的思想和情感隨著時代的變遷發生變化,這種小說強調的是時代大背景對小人物的影響和小人物對大背景的適應或反抗。而《2666》作為一部后現代主義小說,作者在傳統線性時空全景小說的基礎上做了創新,因此讀者可以看到波拉尼奧采用分離時空的方式而不是線性發展的方式建構小說,用五個內容相對獨立卻有某種關聯的部分為讀者展現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看似荒謬的、危機重重的世界圖式。把這五個部分連接在一起的就是那位神秘的作家阿琴波爾迪,但這位貫穿全書的關鍵人物在前四部分中根本沒有露面,他成為其他小說人物苦苦尋覓的傳奇人物,到了第五部分,小說才相對完整地講述這位神秘人物的生平事跡和文學創作經歷。這樣的人物出場模式和故事發展路徑是后現代小說對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顛覆,給讀者帶來新的閱讀體驗和審美感受。
后現代主義小說有一些基本特征,比如碎片化、陌生化、淺層化以及反諷,這些特征在《2666》的文本中都有較為明顯的體現。在小說中,讀者可以發現很多零碎的細節描述,這些細節隨意在小說中蔓延,給讀者留下碎片化印象,使讀者的思想處于游離狀態,而不是按照邏輯線性發展。后現代小說吸引讀者的正是其新穎的敘事風格,這大大區別于現實主義小說以確定性敘述方式向讀者呈現一個相對確定的世界。盡管《2666》充分采用了后現代主義小說的敘事手段和風格,但卻沒有陷入后現代的過度消解中,其在敘事上沒有明顯的后現代技巧痕跡,很好地找到了嚴謹和張狂的平衡點。這部小說有張力、有彈性,在消解現代世界虛妄的同時,闡述了一個歷史自洽的現代寓言故事,讓讀者在不確定性中找到確定性,重新建構生活的意義。
參考文獻
[1]傅小平. 《2666》譯者趙德明:給長篇小說重新定性的“驚世之作”?[N]. 文學報,2011-12-22.
[2][智利]波拉尼奧. 2666[M]趙德明,譯.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16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