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卿
摘 要?孫犁是一位具有獨特風格的作家,他的小說不是驚濤巨浪,不以陽剛之氣取勝,而是梨花帶雨,以陰柔之美醉人。小說《荷花淀》表現的是激烈殘酷的抗日戰爭時期,民族存亡之際的夫妻之情、家國之愛,它折射出來的品格的崇高,人性的純美,猶如白洋淀盛開的荷花,美麗燦爛,集中地反映了孫犁及荷花淀派作家的藝術特點。
關鍵詞?《荷花淀》;藝術特色;分析
中圖分類號:B02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661(2018)14-0206-02
一、題材的樸素美
《荷花淀》是一篇戰爭題材的小說,然而,小說并沒有直接去描寫戰爭的激烈、殘酷,而是把筆墨集中在普通百姓的夫妻之情,家國之愛上。
這篇小說本來是寫七個青年參軍,以及參軍后取得的第一個勝利。按照一般的寫法,似乎應該以這七個參軍青年為主要敘寫對象,但作品卻著重寫了他們的女人。作品對于題材的這種處理,是耐人尋味的。《荷花淀》不過五千字左右的篇幅,但我們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根據地的勞動婦女怎樣一步步地成長起來,參加抗日戰爭這種民族救亡運動的社會斗爭的。
水生嫂和婦女們支持丈夫參加抗日戰爭,雖然丈夫離開之后她們又故意找各種理由去看望丈夫,但這正反映了根據地婦女思想解放的歷程和此時此境復雜而細致的感情。作者在她們探夫未遇的歸途中有意安排了一次戰斗,讓她們看見打仗,經了風雨,見了世面,知道打仗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用她們自己的話來說:“只要你不著慌,誰還不會趴在那里放槍呀!”經歷了這次戰斗,她們增長了見識,也喚醒了她們的自尊心,喚起了她們相信自己可以同男人一樣戰斗的思想覺悟。有個婦女說得好:“剛當上兵就小看我們,過二年,更把我們看得一錢不值了,誰比誰落后多少呢!”于是,她們成立隊伍,這年秋季,她們學會了射擊,敵人來“圍剿”時,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婦女們的自尊心與爭取抗戰的民族自尊心融為一體了。小說以小見大,取材于普通勞動婦女,寫出了她們對丈夫,對家鄉的樸素情感,表現了戰爭環境中的人性光輝,不僅歌頌了白洋淀人民眾志成城,保家衛國的偉大斗爭,而且留給讀者更多的“荷花荷葉香”的一片溫情。
二、人物的心靈美
孫犁善于用白描手法抓住情節中最能體現人物主要特征的情境寫出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荷花淀》中水生嫂的形象就是如此。
小說的開頭部分,是關于水生嫂的描寫,她是根據地一個極普通的勞動婦女。小說寫女人在織著葦眉子,她有時“望望淀里”,顯然是在盼著丈夫早點回家。丈夫很晚才回來,兩人的幾次問答,充分展示了人物的心理活動。如“女人看出他笑的不象平常,‘怎么了,你?'”,按照咱們平常的說話語序應該是“你怎么了?”,可在這兒順序的調整將女人焦慮,擔憂的心情表現得一覽無余。又如“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這里實際上是表現水生嫂復雜而又激烈的內心活動,但并沒有寫她的內心是如何的斗爭,掙扎,而是將其情感的沖突表現為手指的震動,別具一格。吮吸劃破處是為了平衡自己的情緒,表現出堅強的性格。雖只有一句話,但其蘊涵極豐富,語言如詩一般簡練。當談到當時的形勢和參軍的事時,水生說“會上決定成立一個地區隊,我第一個報了名”時,此時“女人低著頭說:‘你總是很積極的”。簡單的一句話,卻蘊涵著豐富、細膩的感情,是值得仔細品味和體會的。“你總是”這種語氣,一般是表示不滿的,可這里“總是……”什么呢?“總是很積極的”,表現的卻是對丈夫的贊賞。所以這句話是用一種不滿的口氣來表達女人滿意的心情,寫出女人復雜的情感活動。盡管她對丈夫參軍離家有點戀戀不舍,有對丈夫的依戀之情,但她還是識大體顧大局的,她并沒有因為個人情感而拖丈夫后腿,相反,她稱贊丈夫的積極,支持丈夫的行動。這種支持不是講什么大道理,而是通過這樣一句很簡單的日常生活的語言來表現的。水生嫂的回答實際上是同意了,但還有不滿的口氣,水生就給她進一步解釋,開始,“女人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這種描寫,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個女人家,能挑起家里的重擔嗎?開始她可能沒想那么多,可當事情完全確定之后,她不得不考慮得周全一些,想到爹和小華,想到這一家人的擔子問題。當水生給她進一步做了工作之后,小說描寫“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沒有哭。只說:‘你明白家里的難處就好了。女人鼻子發酸,不是在剛聽到丈夫參軍的消息時,而是在想到了一家人,特別是在聽丈夫講到“爹老了,小華還不頂事”,要由她來挑起一家子的擔子時,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說了一句:“你明白家里的難處就好了。”這句可以說是女人對丈夫唯一的囑咐:希望丈夫記著這一家人,記住妻子還在家里盼望著他的歸來,人分開了,心永遠連在一起。
這些描寫,有力地刻畫了解放區勞動婦女的性格特點:勤勞樸素、堅強忍耐,真實細膩地表現了人物美好的心靈。
三、細節的真實美
細節是作品的血肉,他可以最少的文字凸現出人物的性格和事物的特點。孫犁寫人敘事善于抓住典型細節,渲染主要特點并集中筆力加以突出,但這種突出又不是濃涂艷抹,而是不動聲色,淡淡施筆,卻能起得比濃墨重彩更強烈更突出的效果。
小說開頭部分水生告訴女人明天要參加部隊去,“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沒有語言,也沒有驚愕的表情,只是“手指震動了一下”。那個手上纏絞著葦眉子,能讓葦眉子在懷里跳躍著的女子,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卻讓葦眉子劃破了手。表面的平靜,掩飾著內心潛伏著的洶涌的感情激流。這個細節準確、細致地將其內心這一瞬間的劇烈震動含蓄地表達出來了。即便劃破了手指,她也沒有驚慌失措,甚至連頭也沒有抬,只是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這個溫順、內秀的白洋淀女人,就是這樣堅強地承受著別離的痛苦。表現這些豐富情感的只是一個細節,一個寓灼熱于沉靜,化豐腴為平實的細節。
孫犁小說的細節描寫往往和抒情結合在一起,顯得含蓄蘊藉,情味雋永,耐人尋味,有水窮云起之妙。打撈戰利品一節,小隊長問水生“都是你村的?”“不是她們是誰,一群落后分子!”“說完把紙盒順手丟在女人們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遠的地方才鉆出來。”一個領導(副排長)對自己村里婦女們“落后”“拖尾巴”所感到的不光彩,戰士對戰斗中突然跑來打攪的女人們的嗔怨、淡然,丈夫對妻子跑來送衣服的深情、感激,都在一句話中平淡道出,語氣中的怪怨表現出難有的親切,而最流露出這一真實心跡的是將撈起的紙盒丟給她們。男人表現情感有自己特定的方式,并不像女人那樣纏綿依戀,遂泅入水底到很遠才鉆出來——離“落后分子”們遠遠的,何況年輕小伙子在妻子面前要有點男子漢的“傲”氣,整個一連串的動作充滿了醉人的生活情趣。這一精妙的細節,使人物形神兼備,情意俱豐。
小說中這類猶如從現實生活中純客觀攝取的細節有很多,它們真實地反映了人物內心真實、豐富的情感,使得小說的情節真實可信,人物栩栩如生。
四、意境的詩意美
人們常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在《荷花淀》這篇小說中,卻是文中有畫。它所展現的是一幅被作者充分詩化了的如同人間仙境般的、有著無限開闊境界的美不勝收的荷花圖。
作品開篇的關于女人編席的畫面描寫,其基本意象就是:月亮、女人、身下的葦席、遠處的荷花淀。正在編席的水生嫂“象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象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她與朗月、薄霧、清風、荷花、荷葉的美景渾然交融,構成了水天一色,空蒙淡雅的夢幻般的銀白世界。迷人的景色中交織著水生嫂編席技藝的純熟,而整個勞動過程又沉浸在荷葉、荷花的清香中。作者有意將人與荷花、荷葉融為一體,使人在領略荷花淀無限美感的同時,深入地把握了其內在的精魂,這不僅僅是一個如詩如畫的勞動場景,其中更夾雜著女人對深夜未歸的丈夫的無限情思,以及白洋淀人民對如詩生活的珍惜。
小說不僅把自然景物、勞動場面詩化,而且還把戰斗場面理想化,以明快淡雅的文字在彌漫的硝煙中尋覓詩意。作者把故事的高潮部分——白洋淀激戰,安排在碧綠的荷花叢中,孫犁寫得雖激烈而無半點血腥氣,當女人們被追逐時,她們毫不猶豫地往荷花淀里搖,“她們奔著那不知道幾畝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無邊擠得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墻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來,是監視白洋淀的哨兵吧。”這里是荷葉、荷花,也是銅墻鐵壁;是監視敵人的哨兵,也是埋葬敵人的戰場。這時的荷花淀、荷葉、荷花已融入了一種人的精神,一種民族精神,而這樣的精神又是與我們每個具有民族氣節的普通人息息相通的。
五、語言的散文美
用散文化的語言來寫小說,是孫犁短篇小說的又一特點。他的抒情是有節制的流淌,淡入淡出,不是高山瀑布,而是汩汩溪流,流露出一種似淡實濃,回味良久的獨特抒情韻味,真正繼承了中國宋人話本“談論古今如水之流”,“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的優良傳統,形成了簡練質樸,清新明凈的風格。《荷花淀》中寫勞動和戰斗的場面都充分體現了這一特點,這里僅以小說中戰斗場面的描寫為例加以說明。
先看戰斗打響之前,日本人的大船緊追過來,她們把船搖進了荷花淀:
那一望無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墻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箭高高的挺出來,是監視白洋淀的哨兵吧!
這完全可以當散文詩來讀,這里只有兩句話,寫荷葉,形象逼真,如銅墻鐵壁;寫荷葉,如監視敵人的哨兵,高高挺立,都寄托了作者的強烈感情。
再看描寫交戰的場面。我們常見的一些小說在寫戰斗時,總是要比較客觀、具體地再現敵我雙方打仗時血雨腥風、殘不忍睹的實際場面。但《荷花淀》卻不是這樣,作者采用散文詩的筆調,通過人物的視覺和聽覺來描寫,有人物的切身感受和體驗。
她們的船搖進荷花淀,看見“幾只野鴨撲楞楞飛起,尖聲驚叫,掠著水面飛走了”;聽見“在她們的耳邊響起一排槍”。
交火之后,對敵人幾乎一筆也沒有寫。小說正式展開描寫的是婦女們所想到的、所聽到的、所看到的:
她們想,陷在敵人的埋伏里了,一準要死了,一齊翻身跳到水里去。漸漸聽清楚槍聲只是向著外面,她們才又扒著船幫露出頭來。她們看見不遠的地方,那寬厚肥大的荷葉下面,有一個人的臉,下半截身子長在水里。荷花變成人了?那不是我們的水生嗎?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臉,啊!原來是他們!
這是一場緊張的戰斗,作者卻在寫“荷花變成了人”,寫這群婦女在東張西望,尋找自己的丈夫。行文顯得俏皮且有張有弛,有緩有急,這不是把戰斗的場面完全詩化了嗎?與其說它是在寫戰斗的緊張、激烈,不如說是在寫這群婦女由驚轉為喜、由緊張轉為輕松愉快的心情。通過人物的感受和體驗來描寫,常常是詩歌的寫法,把它用在小說里就別具一格,有力地體現了孫犁小說的詩化風格。
《荷花淀》是孫犁文學創作典雅化的典型代表。他在戰火烽煙中簡約善與惡,正與邪的對比,強化了農民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使讀者獲得了對純美的體驗與感受。
《荷花淀》盡力營造了一種藝術之美,這美中的精神內涵是自然天成的,集中體現了孫犁對美的極致的一貫追求,是作家主體心靈與客觀現實交融成的一個優美的藝術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