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瑤
一
“記憶恢復技術問世,穆潔、譚盛或成為東方居里夫婦!”
報導甫經發出,不啻平地驚雷,將這項技術所帶來的無限未知與可能展現在人們面前。在眾人或否定或疑惑的目光中,早有迫不及待的體驗者登門拜訪。
“這項技術真的能恢復我祖父的記憶嗎?”
“您放心,我們保證。”
手指一舒一卷,透明清澈的液體通過血管注入體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靜待著奇跡的到來。
須臾,癡呆癥罹患者渾濁的眼眸中,迸發出新的光芒……
隨著數十例患者的成功治愈,觀望者們亦不再繼續做看客,蜂擁而至。一時間,這間紫藤花環繞下的小屋成為了全社會關注的焦點。
“譚先生,您研發記憶恢復技術的初衷是什么?”
“當時真的沒有想那么多,只是想著能為科研做些什么。”
“那么,對于這項技術,您在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我們會將這項技術交給各大醫院,讓更多的患者和家屬擺脫多年所罹受的痛苦。當然,記憶恢復技術還不完善,仍有更多尚未被開發的潛能。”
這份爆炸式的新聞自然引起了政府的重視。譚盛和穆潔很快便被政府以高薪聘請,帶領由頂級專家組成的科研團隊,針對記憶相關技術進行探索與開發。雙手緊攥著聘請書,二人銜起一抹篤定的笑容,恰如窗外的陽光,明媚,舒朗。
清風徐來,吹皺了淺紫色的花瓣,好似一張張揚起的帆。
二
人類的創造力永無止境。或者說,真正無窮盡的,是人類的欲望與需求——這確乎更為恰當。
人們說,記憶既然可以恢復,為什么不能復制呢?
這樣,有了記憶復制技術。
那么,既然可以復制,為什么不能刪除呢?
這樣,有了記憶抹白技術。
又有人說了:既然可以刪除,為什么不能創造呢?
這樣,有了記憶添加技術。
——仿佛所有經歷和實踐都失去了原有的意義。沒學過的知識,記憶復制就能完成;想要擺脫的苦痛,輕輕一刪即浮云過太空。即便是未曾有過的經歷,通過記憶添加也可輕松搞定。
然而事實,還遠不止于此。
人類的欲望好似一匹脫韁的野馬,無拘無束,橫沖直撞,載著所謂的希望,毫不察覺地,義無反顧地奔向毀滅的懸崖。
“譚盛。”
“怎么了?親愛的。”
“我心里很亂。我們迄今為止的所作所為,是不是錯了?”
“當然不會!這話怎么講?”
“你知道嗎,我今天親眼見到一個人搶走了別人的東西,然后用抹白劑刪去了他的記憶!那一刻,我從來沒有那么害怕過,周圍發生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掌控。我所期望看到的和我眼前面對的,已經全都變了。”
譚盛沒有回答,只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色彩。
是呵。一切,都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他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卻低估了人類的貪欲。
寂靜的夜,兩個單薄的身影依偎在紫藤架下。
風乍起,吹落花瓣滿衣,簌簌然,一身涼意。
三
“今日西區再次發現三名記憶空白者。”
“據報道稱,惡意添加記憶目前已導致數十人受騙,五人已出現不同程度的精神錯亂。”
記憶藥劑的惡意使用屢禁不止,甚至于有愈演愈烈之勢。為了維護城市的正常秩序,再三權衡下,政府頒布最新條例:除醫療所需外,任何人嚴禁使用相關記憶產品。
“譚先生,穆女士,請二位盡快上繳剩余的研發產品,工作人員即將對此進行銷毀。”
昔日精心研制的成品被成箱地毀去,明凈的實驗室被翻得一片狼藉。
奔走間,針管摔在地上,一如二人的夢想,遽然被砸個粉碎,再也無力拼接。
“譚先生——”嘈雜中,金屬的摩擦聲逐漸清晰,是兩副發著寒光的手銬。
譚盛見此,不由雙眉緊蹙。
“我說過,其后的系列研發均出自我和傅英杰、方桐兩位專家之手,與小潔無關。我現在有件事情需要處理,稍后,我會去自首的。”
“好,請你盡快。”那人彎彎嘴角,勾起一絲輕蔑的弧度,大步流星地向屋外正在轟鳴作響的銷毀機走去。
沒有人注意到,譚盛藏在袖中的右手,此刻正緊緊地握著最后一支抹白劑。
四
“譚盛,我們……”是不是一切都完了?她問不出口。
“不,不會的。我們讓一切都重新開始,好嗎?”
重新開始?她癡笑。他們,還有這個資格嗎?
“記得嗎,咱倆剛剛大學畢業時,你用自己的全部積蓄租下了這間屋子做實驗室。每當研究遇到瓶頸時,你都會在屋外種下一株紫藤花。”
那個時候,她總說,淺紫色的花瓣恣意地蔓長,紛紛揚揚,就好像那份對于科研的熱忱,在他們的血液中奔騰,流淌。只要心不死,總會有希望。
“是啊,”她輕笑:“會有希望的。”
“我們,會被審判吧。”
譚盛沉默了。
清癯的身影屹立在沉沉如水的夜空下,仿佛下一刻,便會被無際的夜色吞噬。
心底的不安驟然被放至最大,她緊緊地擁住了眼前的人:“答應我,挨過這段日子,然后,我們一起面對未來。”
“當然。”他回答的聲音極輕,似是呢喃。
手臂上倏地刺痛了一下,穆潔似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未及張口,朦朧的倦意便已蔓延開來。她倒在了紫藤架旁,靜靜地睡去。
五
多少年后,記憶風波早已隨著禁令的頒布和一些不可告人的結局在世人眼中淡去。個中的悲歡離合愛恨嗔癡,也糅雜著種種如煙往事,在歷史的天空中彌散無痕。
倘使你路過那條小徑旁,就會驚訝地發現:總有一個女孩兒,手中緊握著一只破碎的針管,靜靜地站在紫藤架下,似是在等待什么。
有人說,她就是當年的發明家,穆潔。也有人說,穆潔早已被秘密逮捕。
“你在等什么?”有人問她。
“我也不知道。”她平靜地說。
只是每每握緊手中的針管,瞥見窗外的紫藤花,心總會驀地一痛,似是被什么狠狠攫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是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倔強地對她說,你要等。
又是一年暮春時節。
紫藤盛放,淺紫色的光輝在空氣中流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