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
摘 要:明末清初的云間詞派以陳子龍、李雯、宋征輿為領軍人物,三人交往密切、活動頻繁,并稱“云間三子”。他們文氣相合,詩文創作和文論思想交相呼應,曾不約而同地填詞詠嘆楊花。以三子具有代表性的楊花詞為切入口,結合三子的身世選擇分析楊花詞在藝術、情感特質,可深入探尋三子的精神世界,追尋“云間三子”文以范古為美,情以獨至為真的詞學境界。
關鍵詞:云間三子;楊花;身世之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3-0-02
明末至順治一朝,松江府治出現了以陳子龍、李雯、宋征輿為領銜,詩詞文皆工的文人集團。他們標舉南唐、北宋之旨意,在明中葉以來詞學宗風傾墜的情況下,求覓“詞統”,廓清了淫哇俚俗之風,開三百年清詞中興之先聲,產生了巨大影響。[1]
以陳子龍為首的“云間三子”詩詞唱和、交往頻繁,“境由情生,詞隨意啟,天機偶發,元音自成。”[2]他們的主張回到了“詩言情”的文學原點,強調文學的抒情主體性,把文學生命力的獨創性和個體差異性提到了理論高度。同樣詠嘆楊花,三子的創作在藝術和情感上一方面體現出實踐文學主張的共性,另一方面也包含了身世之感、命運選擇的不同寄托。選取三人具有代表性的楊花詞如下:
浣溪沙·楊花
陳子龍
百尺章臺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怨他飛。
澹日滾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浪淘沙·楊花
李雯
金縷曉風殘,素雪晴翻,為誰飛上玉雕闌?可惜章臺新雨后,踏入沙間。
沾惹忒無端,青鳥空銜,一春幽夢綠萍間。暗處銷魂羅袖薄,與淚輕彈。
憶秦娥·楊花
宋征輿
黃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離滿眼,江南江北。
來時無奈珠簾隔,去時著盡東風力。東風力,留他如夢,送他如客。
一、尋根溯源總關情——楊花詞之同
(一)無慚宋轍
云間三子以“直接唐人,無慚宋轍”為審美追求,在詞的創作上刻意因習模仿宋詞。三首楊花詞在藝術上皆呈現出濃郁的復古文風,宛如逸散的宋詞又重被后人拾得。
三首楊花詞皆呈現出妍麗委婉、哀怨惆悵的風格。繆鉞《詩詞散論》將詞的特質總結為“其文小、其志輕、其徑狹、其境隱。”[3]詞自宋代成為一個獨立的文體以來,就被視為綺語艷科、才士伎倆。小輕狹隱的特質使其本職局限于抒發細膩真切之思,題材著力于細小幽微之物。以三首詞中直接描寫楊花情態的動詞為例,“撩亂”、“弄”、“吹送”、“飛上”、“踏入”、“沾惹”、“著”。動詞皆如楊花般輕盈靈動,似弱柳扶風懷有不足之癥的美人,纖纖玉足踏入暮春雨后濕軟的泥土猶嫌動作過重了,意境極盡婉約。
復歸“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詩經比興傳統,于詠物之中寄予情思。三首詞皆以隱晦詠物和明白抒情相結合:《浣溪沙》“重重簾幕”、“澹日滾殘”等客觀物像營造出壓抑、不能自主的悲涼意境,與“奈他飛”呼應,為“天涯心事少人知!”直接抒情蓄勢。《浪淘沙》從殘風吹楊寫起,模擬了踏入沙間、青鳥空銜、夢碎綠萍的三種悲劇命運,由客觀到主觀,情感由淡至濃、由淺入深,最后引發“與淚輕彈”的大爆發。《憶秦娥》寓情于景,主客交融,春云茫茫,江南江北迷離,東風留客送客。全篇無一字人情,卻在對楊花情狀的描摹中臻于有我之境。
(二)去國悲音
楊花作為暮春的標志性景物,以其輕盈飄逸的姿態契合了中國文人敏感的情思,逐漸成為詩詞托物言志的典型自然意象。楊花尤其適合詞小輕狹隱的特點,宋詞中已出現大量文學文本: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飛花自有牽情處,不向枝邊墜。隨風飄蕩已堪愁。晏幾道《虞美人》
安得此身如柳絮,隨風去,穿簾透幕尋朱戶。歐陽修《漁家傲》
在傳統文學范式里,柳與風相隨,有柳必有風。柳在自然特質上生命短暫、不能自主恰好對應人生的飄零和無常。故柳意象暗含了感傷春逝、人生仕途多舛、愛情悲劇、離別等復雜的情感內涵。要之,皆是蕭索悲音。云間三子的楊花詞繼承了柳絮的傳統意涵,在情感基調上哀婉憂傷。
三者所言之情雖因時代、作者遭際不盡相同,陳子龍《浣溪沙》創作于明亡之前,李雯的《浪淘沙》和宋征輿的《憶秦娥》創作于明亡之后。但都浸染了易代更迭的感傷情緒和去國之悲。明亡后,陳子龍抗清,李雯不仕自殺,宋征輿出仕清廷,三人的人生選擇截然不同,體現出巨大的個性和價值觀差異。在忠孝之間,在傳統道德價值觀和現實困境之間,在生存和理想之間,文人不可避免精神的拉扯和徘徊。大好春光轉瞬即逝,只剩漫天楊花正如無法挽留的鉛華。不論人生選擇瀟灑撇脫或激進猶豫,故人故國、去國懷鄉都成了這些易代詞人的心靈底色和賦新詞的愁根。天涯心事少人知!可惜章臺新雨后,來時無奈珠簾隔。
二、我詞釋我情——楊花詞之異
三人的楊花詞在悲涼哀婉的情感底色中又打入了詞人的命運遭際、價值判斷和政治選擇,呈現出不同的復雜風味。
(一)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
《浣溪沙》在身世之悲中打入才子佳人的離愁別緒。章臺柳典故源于唐代韓翃的《章臺柳·章臺柳》,后世多用來代指秦樓楚館的美人。解讀者多將本詞與陳子龍柳如是的風月之事關聯。上闕“憐他漂泊怨他飛”寫自身囿于生計拮據和家有妻室無法幫助柳如是擺脫重重簾幕,下闕似從對面落筆,寫簾中人的相思之情。嚴迪昌評本詞“感受和心境不能說與家國日危之慮無渉,不應草率地認為乃通常習見的情愛文字。”[4]
不論是純粹寄托風月或是更深的家國抱負,本詞皆流露出欲有所作為而不可得的無奈。感傷情緒源于“憐他飄泊怨他飛”,主觀的憐和客觀不得而怨沖突生發感傷。“天涯心事少人知”,怨而至極甚至帶上了的激憤。本詞寫于明亡之前,從中可見詞人積極主動的感發,將主觀的我立于天涯,立于時事,欲有所為。endprint
(二)心事兩朦朧,玉蕭煙霧中
《浪淘沙》在身世之感中打入自傷身世的愧疚之情。相對于陳子龍的《浣溪沙》,李雯的楊花詞更加清麗婉致,富于苦味。本詞作于明亡之后,此時詞人以其才學為清廷所用,頗多作倀行跡。忠臣不事二主的儒家道德操守與易代生存的矛盾在詞人內心激烈沖突。其詞多私懷未逞而已踏入沙間的悔恨。
本詞的傷感情緒源于自身遭際的可憐可惜。詞人以楊花自傷身世,預想了楊花被風吹起后的三種命運:踏入沙間、青鳥空銜、夢碎綠萍,轉而比照在時代動漾下的自己:看似有所選擇實則無可選擇,只能任之飄零、沾惹無端的命運。
(三)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
《憶秦娥》在身世之感中打入順應時事的無奈。相對于陳子龍立于天涯哀悼命運的悲壯和李雯常懷哀悼憂思的抑郁,宋征輿棲身新朝忙于仕進往往受到后世文人的詬病和不恥。其詞心情復雜,他所面臨的困境和李雯與所有易代詞人一樣,是反抗還是順從,是保守隱世還是宦海浮沉。不評判其政治選擇,從其文學作品中可見識時務的無奈,“新樣羅衣”難棄卻,“舊日春衫”覓不得。
相對于李雯的自傷,宋征輿的無奈更指向社會和眾人。要無愧于舊時盟友,要在新朝找到立錐之地,體現出環境下的生之艱難。“東風力,留他如夢,送他如客。”細細分辨,同是感傷,宋征輿不怨時代中的飄零,而悲苦處于留和送的夾縫之間,難以對任何一方交代得不落言筌。
三、結語
“云間三子”在詩歌創作上主張“境由情生,詞隨意啟,天機偶發,元音自成”,彰顯了極具個人風格的抒情特色。同樣詠嘆楊花,三子的創作在藝術和情感上一方面體現出實踐文學主張的共性,具有直接唐人、無慚宋轍的復古風貌,推崇詞“小隱輕狹”的本色。寓情于物,工于比興。在情感上,三首楊花詞皆有改轍易代、去國懷鄉的悲涼底色,但又因詞人的個性命運差異融入了不同的身世之感。陳子龍的《浣溪沙》將個體立于天涯,是主觀的憐和客觀不得沖突生發的怨情。李雯的《浪淘沙》多于對自身遭際的可憐可惜,體現出飄零于世的精神痛苦。宋征輿的《憶秦娥》則打入了來自社會時局的生存壓力,表現出個體命運任之如客如夢的無奈迷惘。要之,云間三子把文學生命力的獨創性和個體差異性提到了理論高度,也在創作中反映了“情以獨至為真”的可貴追求。
注釋:
[1]嚴迪昌:《清詞史》[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第13頁。
[2]陳子龍:《陳子龍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第189頁。
[3]繆鉞:《詩詞散論》[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35頁。
[4]嚴迪昌:《清詞史》[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第19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