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鋼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自16世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西歐生成確立,東西方整體攻守之勢發生了重大的逆轉,一種以歐洲經驗與邏輯為主導的世界體系將世界所有國家—民族攝入其中。這種世界體系的核心,是在資本邏輯主導下、通過最強勢的民族國家—帝國的勢力擴張建立的一種包含高—低、上—下、中心—邊緣、支配—受制關系的普遍秩序,是國際資本以最強勢的民族國家為寄生宿主、與之結盟共同支配世界的結構,就經濟—社會而言,主要呈現為資本主導,就政治—軍事而言,則反映為霸權的興起與迭代。
這一體系已經歷兩次重大的內部霸權轉移:荷蘭霸權向英國霸權的轉移(以《威尼斯和約》的締結為標志)和英國霸權向美國霸權的轉移(以二戰結束和《聯合國憲章》為標志)。目前,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正日益喪失其效力,已進入加速失效進而失序的過程中。美國盡管仍是一個對于當今世界諸多領域擁有決定性影響的核心國家,卻已經不再是作為以引領為標志的霸權而發生作用:它由霸權退化為“非霸權支配”①有關“非霸權支配”概念,參閱R. Guha, “Dominance without Hegemony and Its Historiography”, R. Gupta, ed., Subaltern Studies, IV,New York, 1992,p. 231-2。。就霸權結構及歷史而言,美國霸權事實上已經終結,但體現其既有霸權邏輯的世界體系仍在延續,在它被新的世界體系完整取代前,美國至少還可以部分地維持這種“非霸權支配”的地位。這一階段,類似于一戰結束至二戰結束之間的時代,可以視作新舊世界體系的某種過渡狀態。這一階段的世界較之以往變得更加充滿不確定因素,也擁有更豐富多樣的可能與選擇。
歐洲的困境,既是舊的世界體系失效—失序的明顯表征,也進一步加劇了這種失序的進程。二戰后,失去了主導世界的雄心與實力、依托“美國主導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的歐洲②本文提到的歐洲,主要是指歐盟東擴前的成員國,包括西歐、北歐的大多數國家和英國。,本是這一體系中最穩定的一極,可以被描繪為處于某種超穩定結構中:社會階層嚴重固化,社會福利發達,各項制度成熟,政治—社會高度可預期,整體社會持續缺乏活力。
當代歐洲的階層固化是自中世紀以來漫長的封建社會對其整體社會結構影響的延續:重要的權力—資源,歷經生產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更替,而始終被某些特定的集團所占據—傳承。由于歐洲在此前世界體系中居于較為有利的地位,得以分享世界范圍的超額利潤以平復內部矛盾,各種社會救助與福利制度完善,故而在二戰結束以來的較長時段中,其社會矛盾相對緩和,階層固化—活力不足的問題雖嚴重,尚在可接受的范圍。但伴隨著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的失效,歐洲在這一體系的優越地位甚至比美國自身的霸權結構更明顯地受到這一進程的影響,長期以來累積的各種社會矛盾呈現出激化的態勢。
就經濟層面而言,歐洲傳統的優勢在金融與高端制造,而歐洲社會階層高度固化的特征決定了它無法適應以平等為核心的互聯網精神(扁平化管理、去部門、無邊界等特質是這種精神的具象呈現),這導致它的傳統優勢很難與互聯網時代最富活力的各種新經濟形態銜接,進而導致歐洲在互聯網時代的整體世界經濟中日益邊緣化。而這種互聯網領域的邊緣化地位,又進一步導致其在傳統優勢領域的地位下降。歐洲經濟在世界經濟中的整體下滑態勢,疊加以歐洲傳統上因處于產業鏈高端而形成的各類成本高昂、企業競爭意識不足、員工缺乏能動性等問題,造成其長期以來施行的通過社會保障與社會福利緩解社會矛盾的基本戰略(這背后是其利用在世界體系的有利地位獲取全球超額利潤的能力)陷入空前的困境。與之伴生的,是歐洲出現的對全球化乃至歐盟內部一體化進程的強烈質疑和反對。
就政治層面而言,歐洲的政治精英階層傳承良久,結構高度穩定。二戰后,歐洲政治精英不再公開謀求世界范圍的支配地位,轉而致力于歐洲內部的一體化——歐盟。但歐洲內部的巨大差異與張力,在歐盟的框架下,反而更清晰地凸顯出來。歐盟這種新型區域共同體如何與傳統的民族國家—主權國家形式相結合而構成一種有機體,始終處于探索之中。歐盟超越了一般性的政府間組織的范疇,承接了內部國家的部分國家主權(如與貨幣政策相關的權力),但遠未形成有效運作的超國家實體。這種歐盟國家向歐盟讓渡部分主權、共同進行治理的架構,即便在相對平穩的狀態下,也需要經過較長時段的檢驗才能對其機制與效果進行合理評估,而原有世界體系的失效與失序,則使得這種機制的弱點——特別是不同國家間的利益分歧、針對重大問題的反應滯后、國家權力與超國家權力的協同困境充分暴露出來。
此類問題的集中呈現,便是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引發的連鎖反應。這一事件盡管本身帶有高度的偶然性,但這種小概率事件的發生,折射的又是英國、歐洲乃至整體西方世界的民主實踐所遭遇的真實困境:公民德性與政治家德性的雙重欠缺。長期以來,
歐洲政治被傳統精英階層操控把持的狀態,造成了一般民眾對于政治的普遍冷漠和政治精英對于基層民眾情況與心理的普遍隔膜,這種上下相隔的狀態,典型地對應于易經中的“否”卦:否卦之象,乾上坤下,主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①在《周易》中,這種辯證思維貫穿始終,如與“否”卦相對的 “泰”卦,呈坤上乾下之象,示天地交而萬物通,小往大來,吉亨。又如“未濟”卦,其象離上坎下,火性上炎,水性下潤,兩不相交,故稱“未濟”;而與“未濟”卦相對的“既濟”卦,呈坎上離下之象,水火相交,萬事皆濟,故以既濟為名。中醫常以“未濟”卦對應的心(離火)腎(坎水)不交現象解釋失眠,而以“既濟”卦對應的心腎相交之象以作對治之法。“乾”卦六爻皆陽,以龍為喻,至最上一爻(“上九”),則曰“亢龍有悔”,以“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其“用九”(漢帛書《周易》作“迥九”。迥,通也。用九即為通九,猶言六爻皆九),則曰“見群龍無首,吉”。“謙”卦之象,坤上艮下,表地中有山,喻外表卑下而內蘊高大,居高位而能下人,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故曰“謙,亨,君子有終”,“謙”卦也是易卦中極少見的六爻皆吉者。。世界情勢的超常規變化,則進一步加劇推動了類似“脫歐”這樣因上下隔絕、彼此漠視、重重誤判而造成的“小概率”事件的發生。
就文化層面而言,二戰后的歐洲失去了統一的政治認同和政治意志,以尊重各種群體的生活方式、價值取向、文化習俗為特征的文化多元主義成為歐洲的主流。這種文化多元主義,一方面表現為對傳統歐洲中心主義的反思與超越,另一方面,又往往會被刻畫為歐洲之為歐洲的核心品質而融入一種改頭換面的歐洲中心主義,進而作為一種特殊的意識形態工具被加以使用。這種特定的文化心理的典型表征是:在享受各種現代的文明成果的同時,卻以一種欣賞古物、遺跡、標本、化石的心理,希望廣義的東方民族能保留其“原生形態”,即不發生任何深刻的社會制度變革,而為廣義的西方提供一種凝固靜態的、不融入現代文明的、始終帶有異域情味的“它者”形象。歐洲的知識分子及民眾對于西藏問題的認知與誤解,正是在這樣背景下發生的。這也決定了歐洲式的文化多元主義,往往帶有深刻的歐洲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的偏狹視角和傲慢心理。
在傳統的政治領域,歐洲是貫徹政教分離原則最徹底的地區。然而在社會領域,基督教的傳統仍在深刻地發生作用。它的存在長期以來被視作歐洲社會的文化背景與認同基礎,而與政教分離的原則并行不悖。典型的例子是歐洲各國的法定假日大多具有基督教底色。然而伴隨著歐洲人口結構的顯著變化,特別是信仰伊斯蘭教人口在過去三十年的大幅上升,基督教作為維系歐洲社會共識和文明主體性的意義,已經不再是自明的了。考慮到未來三十年的人口結構變化趨勢,即便是最寬泛意義上的信仰基督教的人群(如歐洲大量存在的只在其身份證上標識為教徒而事實上幾乎沒有宗教認同的群體),屆時也完全可能不再是歐洲社會的人口主體。可以設想,伊斯蘭教徒未來會要求將伊斯蘭假日提升到國家假日或與基督教假日享受同等地位的主張,這種訴求不但有其合理性,甚至可以說是在歐洲社會的人口結構發生變化后,堅持政教分離原則的應有之義。事實上,此前歐洲的伊斯蘭人口沒有獲得主流影響力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尚未生成具有自己獨立政治意識和文明認同的精英群體。伴隨這樣原本邊緣化人群的精英群體的成長(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歐洲的政治生態也必然會發生相應的變化。
綜上而論,傳統歐洲社會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及建諸此上的制度、風物、倫常、禮俗、民情、心理,伴隨著原有世界體系的失效,均處在重大變革的過程中,這一進程對于16世紀以來一直在世界體系中占有主導或優勢地位的歐洲而言,可以說是“五百年未有之變局”。以2015年11月發生的巴黎暴恐事件為標志,歐洲自二戰結束后長達七十年的“超穩定結構”終結,歐洲由原先世界體系中最穩定的一極逐漸進入動蕩模式,或許需要兩代人的時間才能重新回到新的穩態結構。
盡管處于前所未有的大變局中,但應認識到,歐洲的精英階層特別是政治精英階層仍處于相對穩定的狀態。這固然是造成歐洲社會缺乏活力、上下不通、進取不足的原因,但也決定了歐洲的整體社會結構與主要國家制度不太會發生根本性的顛覆,盡管歐洲的各種極右翼力量因此變局而頗為活躍,但很難真正成為主流。歐洲的政治精英階層,由于失去政治理想和遠大抱負,與歐洲的整體社會一樣,陷入嚴重的庸常化傾向,但因其擁有相對完整成熟的政治經驗傳承與相應知識體系,不應低估其在真切感受到危機后學習改進、調整適應的能力。歐洲雖進入動蕩模式,各種社會矛盾凸顯,易發生持續的中低烈度的沖突,但不太可能陷入嚴重的社會撕裂與全面對抗,整體上會是持續動蕩、動而不破的格局。
處于這種狀態下的歐洲,對于中國而言,值得重視之處在于兩點:
第一,金融領域的特殊地位。伴隨著英國的脫歐,倫敦金融城對于歐洲大陸金融體系的控制力大大下降,與之相應,德國、法國和瑞士在內的歐陸國家在歐洲金融體系的影響力大為提升。具有世界金融體系重要話語權的英國(這是英國作為曾經的世界體系主導者在新舊體系交替過程中為自己保留下的特權,也可以視作是美國為順利從英國那里繼承這一體系付出的代價),處于與美國競爭全球金融資源的地位,這對于整體實力迅速下降又以金融利益為核心的美國而言,是重大的威脅。從美國調查黃金白銀操縱案、LIBOR(倫敦銀行同業拆借利率)操縱案,到維京群島客戶信息大規模泄露,到美國撇開LIBOR自行確定本國的銀行同業拆借利率,都反映出美國希望削弱乃至根本剝奪英國所掌握的金融特權而增強金融領域控制權的意圖。這一根本性的矛盾,決定了英國在脫歐后無法入美,也決定了英國及歐洲大陸,是中國在世界金融體系的重塑過程中可以爭取團結的力量,特別是對于中國在世界范圍內圍繞各種重要資源定價權所展開的博弈,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應努力引導其進入由中國主導的跨地區乃至世界性經濟—政治新體系(例如,打造建設人民幣重要的海外結算中心)。
第二,有關世界體系的知識。歐洲是16世紀以來世界體系的最早受益者,也是各種相關規則的制訂者、具有核心影響力的參與者與解釋者。這種世界體系在知識學上最重大的意義在于,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整全的世界歷史視野,將人類已知的一切民族、國家、文明的體系皆納入其中,從而對各種文明的發展路徑與各種文明之間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作用、影響的探究,進入全新的境界。盡管在這種世界歷史視野背后,帶有極濃重的西方中心主義的色彩,但這種視野的不斷展開,恰恰為超越和揚棄附著其中的西方中心主義提供了方便。伴隨這種世界歷史視野與相應的世界歷史解釋,空前豐富的有關各種民族與文明的資料被收集、整理、提萃、分享、應用,伴隨著這一過程中的見地深化、知識積累、情性相合、心靈共鳴,構造“人類命運共同體”得以可能。
中國的崛起與中國文明的復興,必須能夠為世界提供一種吸納一切以往文明研究的成果,超越一時一地之狹隘認識,對于世界各種文明的特質、成就、命運及彼此關聯做出更合理、更整全、更高明解釋的新體系,而不只是對西方主導的世界歷史—世界文明史作簡單的顛倒。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的超越西方中心主義,實現毛主席所說的“中國應為人類做出較大貢獻”的期許。也是在此背景下,才能更好地認識歐洲有關世界體系的知識,對于當下的中國,具有何種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