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艾君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006)
20世紀80年代末,由于許多內外因素,蘇聯范圍內(中亞、高加索和伏爾加河地區)開啟了伊斯蘭復興運動,1991年后中亞新獨立國家延續了這一運動,堪稱是一場“再伊斯蘭化”進程。中亞再次回歸伊斯蘭世界,將歷史與現狀聯接起來,借此建構歷史—文化認同,完成民族國家建設。與此同時,中亞的現代化進程需要重新啟動(或可稱為“再現代化”進程),需要新的動力、新的戰略。這樣就在伊斯蘭化和現代化之間形成某種復雜互動。從形式上看,中亞似乎又回復到歷史原點,甚至也橫向地與其他伊斯蘭地區找到很多相似之處。于是就產生許多尖銳、緊迫的問題:在當代中亞,伊斯蘭教如何應對現代性挑戰,伊斯蘭信仰如何影響社會政治進程,如何實現信眾社會與世俗社會的和諧共存、協調發展,伊斯蘭宗教與世俗國家的關系如何構建,伊斯蘭信仰的社會—政治文化意義如何等。
本文試圖對中亞的伊斯蘭化及現代化進程的歷史和現狀做出梳理,并分析其互動關系,在此基礎上總結相應的規律。
中亞的伊斯蘭化是個歷史現象。在阿拉伯人東擴之前,中亞曾是多元文化、多種信仰并存的地區,自然崇拜、薩滿教、佛教、祆教、摩尼教、基督教(景教)并行不悖。751年唐朝與阿拉伯帝國的怛羅斯戰役之后,中亞成為阿拉伯帝國的范圍。之后,經過數輪伊斯蘭化進程,伊斯蘭教成為中亞地區居民的主要信仰,中亞居民的信仰日益一元化,并且保持到俄國征服前夕。在伊斯蘭化時期,中亞一度實現了文化繁榮,布哈拉、撒馬爾罕等地曾是伊斯蘭宗教—文化中心,中亞地區涌現出許多著名學者。伊斯蘭化改變了中亞族群的社會文化面貌,在中世紀的中亞民族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成為其當代民族認同的一部分。
伊斯蘭化是型塑中亞文化形態的重要因素:既是政治—法律制度,意識形態,也是道德價值觀,是非常穩固的文化背景。20世紀30年代,蘇聯政府發起了反宗教、反傳統運動,所有宗教信仰都被打壓,無神論宣傳產生效果。中亞與伊斯蘭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絕開來;1929年通過法律,可以進行宗教活動,但必須在官方承認的宗教組織中展開活動,禁止建立新的宗教場所,所有宗教活動都轉入地下狀態;這樣一來,蘇聯黨和國家對伊斯蘭教完全控制①A.B.Бeлoглaзoв, Bлияниe иcлaмa нa пoлитичecкиe пpoцeccы в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Кaзaнь,2013.C.112.。同時,檔案文獻能夠證明,從40年代到80年代,在強大的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的宣傳和政府高壓之下,伊斯蘭教仍然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非官方伊斯蘭教仍然根深蒂固,以地下狀態存在并積蓄力量,俟機復興②[烏茲別克斯坦]利納特?希加布季諾夫:《蘇聯時代中亞的非官方伊斯蘭教概貌——依據檔案材料》,《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第1期。。作為一種文明形態,一種共同體建設模式,恰恰是蘇聯將中亞帶入現代文明的軌道,至今為止,中亞國家雖然穆斯林人口眾多,但卻都是世俗國家。此外,蘇聯的政策導致中亞與伊斯蘭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絕,較少受到中東、西亞的伊斯蘭意識形態及其政治運動的影響,直到80年代末,在內外條件的影響下伊斯蘭教迅速復興。1991年后,中亞形式上回歸伊斯蘭世界,成為其一部分,與高加索、西亞、近東聯系密切。新一輪的伊斯蘭化進程向中亞國家的所有社會領域滲透:從飲食穿著到精神文化生活、思維方式,一些伊斯蘭勢力甚至覬覦國家意識形態地位,并且積極參與政治活動。
中亞伊斯蘭復興或“再伊斯蘭化”的表現是:伊斯蘭宗教場所(清真寺、神學院)數目激增;大量穆斯林信眾前往麥加朝圣;大量青年前往中東、西亞、北非的伊斯蘭國家學習培訓;日常生活日益宗教化,隆重慶祝一切相關的宗教節日;服飾、穿著都受到中東伊斯蘭國家的影響,等等。以吉爾吉斯為例,1991年之前,吉爾吉斯共和國境內只有39座清真寺③Aлeкcaндp Яpкoв,Oчepк иcтopии peлигий в Кыpгызcтaнe,Бишкeк,2002г,C.87.;而到2015年,官方數據顯示,全國的清真寺數目達2362座,其中1910座清真寺經過國家登記④Дyxoвнoe yпpaвлeниe Mycyльмaн Кыpгызcтaнa,http://www.eparchy.kg/ru/page/mechitter-zhana-kurulush-bolumu.。而非官方數據是:早在2002年,在建、未登記的清真寺數目是2500處⑤Aлeкcaндp Яpкoв,Oчepк иcтopии peлигий в Кыpгызcтaнe,Бишкeк,2002г,C.85.;到2015年,清真寺已經達到2669處,伊斯蘭神學院67所。一些作者驚呼,吉爾吉斯的清真寺數目超過了學校的數目⑥B Кыpгызcтaнe мeчeтeй бoльшe,чeм oбщeoбpaзoвaтeльныx шкoл,https://www.vb.kg/doc/320148_v_kyrgyzstane_mechetey_bolshe_chem_shkol.html.。
另一方面,1991年、1992年間,中亞新獨立國家都在憲法中強調信仰自由原則,各國憲法都未曾提及某宗教對其他宗教有任何優先權,也只字未提《古蘭經》、伊斯蘭教、穆斯林等字眼。此外,新獨立國家的領導人都曾在書面或口頭講話中強調,基督教和伊斯蘭教要和平共處。中亞國家領導人(納扎爾巴耶夫、卡里莫夫、阿卡耶夫、巴基耶夫、拉赫蒙、尼亞佐夫)無一不是世俗的政治精英。阿卡耶夫是中亞首位到麥加朝圣,并訪問耶路撒冷的領導人,基本上持實用主義姿態,目的是擴大外交空間,爭取資源。此外,中亞國家的相關立法都要求宗教團體不得干預政治。在具體實踐中,只有塔吉克斯坦一度允許“塔吉克斯坦伊斯蘭復興黨”(ПИBT)參政,其做法引起鄰國反感和不滿,被認為是開了惡例;后來塔國政府宣布該黨從事非法活動,將其取締。
多數中亞政治家都將伊斯蘭教作為意識形態的一部分,視為某種工具;也借此保留民族文化,但不允許宗教凌駕于政治之上。吉爾吉斯總統阿坦巴耶夫曾表示:何謂吉爾吉斯人的民族精神價值?首先指的是瑪納斯、我們的傳說、吉爾吉斯人的歌舞以及母語。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其他規則(包括宗教規則)排擠這些精神財富⑦Кyдaяpoв Кaныбeк Aкмaтбeкoвич.,Typeцкaя пoлитикa в Киpгизии и ee влияниe нaвнeшнeпoлитичecкyю cтpaтeгию Poccии в Киpгизcкoй Mocквa,2017г,C.167.。
其三,中亞“再伊斯蘭化”進程伴隨著基督教復興。基督教雖然是由于新獨立國家推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結果,但也是漫長的歷史進程使然①Ceбacтьян Пeйpyз,Хpиcтиaнcтвo в coвpeмeннoй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Becтник Eвpaзии,выпycк № 2 ,2003.。如巴爾托里德認為,公元2世紀末之后,基督教(主要是景教)曾經是中亞許多族群的基本信仰。甚至在蒙古軍隊征服中亞時,碰到的回鶻人多數都是景教徒。東正教的資料表明,公元1世紀已有大量基督教福音派傳教士在中亞活動②A.Maмбeтaлиeв,Hecтopиaнcтвo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https://serg-slavorum.livejournal.com/1942400.html.。中亞粟特人傳播基督教尤其活躍。19世紀俄羅斯征服中亞后,東正教得到廣泛傳播,此外,不同教派的基督教信眾也隨之來到中亞。在蘇聯時期,基督教遭到壓制。1991年后,獨聯體境內的基督教也加快復興。此外,西方傳教士來到中亞宣傳宗教,各種基督教教派(福音派、基督教新教、舊禮儀派、天主教等)快速發展。基督教信眾主要集中在哈薩克斯坦。在吉爾吉斯和哈薩克斯坦,基督教新教傳播迅猛,不僅在大城市,而且在農村牧區都有大量宗教場所③Ceбacтьян Пeйpyз,Хpиcтиaнcтвo в coвpeмeннoй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Becтник Eвpaзии,выпycк № 2 ,2003.。他們往往與西方非政府組織配合,發揮功能④Фoминыx A.Пpoeциpoвaниe ?Mягкoй cилы?:пyбличнaя диплoмaтия CШA и poccии в пocтcoвeтcкoй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 / Цeнтpaльнaя Aзия и Кaвкaз,2010.T.13.Bып.3,C.73-86.。哈薩克斯坦有烏克蘭人的東儀天主教堂;在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有天主教社區,在撒馬爾罕和費爾干納谷地也有天主教堂;塔吉克斯坦杜尚別有天主教的辦事處,天主教在塔國南部影響較大;土庫曼斯坦的天主教處于半合法狀態,確切人數不明(1995年該國有3萬名天主教徒)。在撒馬爾罕還有一個亞美尼亞人的教堂。
中亞的伊斯蘭化進程伴隨著較小程度的“逆進程”——穆斯林改宗現象。一般來說,穆斯林改宗他教極為罕見,但在20世紀90年代后,由于種種原因,中亞也有不少穆斯林改宗基督教。到2002年,吉爾吉斯已有3萬多穆斯林改宗基督教⑤Aлeкcaндp Яpкoв,Oчepк иcтopии peлигий в Кыpгызcтaнe,Бишкeк,2002г,C.84.;之后,改宗的人數還有增加,只是許多人并不公開聲明,而往往是兩種信仰并行不悖,避免與家族長輩、親友產生矛盾或受到壓力。穆斯林改宗現象首先是由于西方文明—西方國家相對于伊斯蘭文明—伊斯蘭國家的強勢。在伊斯蘭國家對中亞加強宗教影響時,西方也加強對中亞的文化影響,這既是信仰競爭,也是一種地緣文明競爭。歸根結底,基督教常常代表了富強的西方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因此能夠吸引中亞民眾。其次,傳教士們利用了利益誘惑、收買等巧妙手段進行傳播,在貧窮民眾中取得成功。再次,或許能夠說明,中亞族群信仰伊斯蘭教較為粗淺:中亞的伊斯蘭教被稱為山地伊斯蘭教、草原伊斯蘭教等。同時也表明西方宣傳取得成功。西方媒體有話語權,他們更多地展示伊斯蘭教教義及其信眾的消極面,導致一些穆斯林思想發生改變。
一些新派的基督教變種對中亞地區有所滲透,如統一教(文鮮明創立,或稱和平教);從1991年后曾多次組織大規模活動,如在吉爾吉斯的伊塞克湖岸邊為醫生、教師和學生舉辦各種研討班。還有一些以基督教面目出現的邪教(如“鄂爾多斯”)在中亞傳播,甚至從事非法活動(傳銷、拐賣人口等)。
其四,中亞的伊斯蘭化始終不徹底,保留了許多前伊斯蘭信仰,自然崇拜、薩滿教等;在中亞的虔誠穆斯林看來,游牧民對伊斯蘭教的信仰非常膚淺、表面,且很少遵從宗教儀軌。在“再伊斯蘭化”進程的同時,許多前伊斯蘭傳統也開始回歸:薩滿教、長生天崇拜、自然崇拜等。這些情形表明民族傳統的復興,但也往往是拒斥現代化的保守力量。
蘇聯時代的現代化(甚至俄羅斯帝國時期)是一種趕超式現代化,對于中亞地區來說,更是如此。中亞作為蘇聯的邊緣地帶,在蘇聯國內的經濟格局中屬于后發地區。在蘇聯時代,中亞在經濟上飛速發展,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迅速,人群面貌、社會文化面貌都得到重大改觀。筆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曾經論證,由于赫魯曉夫發起的墾荒運動及隨之而來的中蘇對抗,導致中亞在蘇聯國內的經濟—政治地位上升,蘇聯將許多軍事、經濟資源向中亞傾斜,中亞進入了快速現代化的時期,也是中亞的“趕超式”現代化時期。因而,從1954年到1985年的30年時間堪稱是中亞地區全面發展的黃金時期,中亞現代化成就巨大①侯艾君:《中亞墾荒運動及其后果新論》,《俄羅斯研究》2016年第6期。。到蘇聯解體前后,中亞各加盟共和國的工業化成就斐然,與同時期的伊斯蘭國家相比,經濟成就上佳,一些加盟共和國(如哈薩克斯坦)高于許多伊斯蘭國家。

表1 1990年各國人口及其GDP、人均GDP② Historical Statistics of the World Economy:1-2008 AD.Angus Maddison,http://statinformation.ru/1990-2000/1990magn.html.
蘇聯時期中亞現代化的特征是:蘇聯的經濟政治格局是一種中心—邊緣的結構,中亞作為民族邊疆地區,處于邊緣地帶,屬于后發地區,起點較低,且其發展需要服從中心—邊緣的國家政治和戰略考慮;其次,從計劃經濟的邏輯出發,中亞被視為統一的經濟區域,在蘇聯國內的經濟格局中承擔著單一功能(諸如種植棉花),被西方惡意詬病為“殖民地經濟”(中亞國家獨立后,一些民族主義傾向的精英沿襲了這種論調);這在統一國家中并無問題,甚至是確保國家統一的重要經濟手段;而一旦走向獨立,所有國家都會在經濟上互相制約羈絆。此外,中亞的食品工業和輕工業、化工、能源、有色金屬企業能夠吸收的勞動力很少,無法滿足中亞人口的就業需求③T.A.Фeдopoвa,Heзaвиcимыe гocyдapcтвa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пpoблeмы coциaльнo-экoнoмичecкoгo и пoлитичecкoгo paзвития.Яpocлaвль,2004,C.4.。
蘇聯解體伴隨著中亞國家的“去工業化”進程。如,中亞許多國家都仿效俄羅斯,推行“休克療法”,在民族—主權進程中,原有的人為或自然的經濟聯系被切斷,中亞的許多工業企業癱瘓或關閉,如吉爾吉斯則將許多國企變賣,工業嚴重倒退,由此也開始了經濟的巨大倒退,國民普遍貧困化。直到90年代中后期才停止了這一進程,開始緩慢恢復。
二十多年來,中亞五國在經濟、政治和外交等方面都發生了分化。有學者指出:中亞國家形成了三種發展模式,一種是哈薩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為代表的“油氣經濟”(主要靠開采和出售石油、天然氣原料),這種經濟模式嚴重倚賴于國際市場的變化;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則是“僑匯經濟”,經濟增長取決于他國對勞動力的需求;烏茲別克斯坦則綜合了以上兩種模式和蘇聯經濟模式的遺產④A.Дaнкoв,Цeнтpaльнaя Aзия чepeз 100 лeт: пocлe ?Бoльшoй тpaнcфopмaции?,https://mgimo.ru/upload/iblock/147/imi-ma-1(19)_2017.pdf.。
五國的工業部門各有特色和側重,但每個國家都缺乏完整的工業體系。中亞國家生產的多數工業產品主要滿足本地區居民需求,在國際市場缺乏競爭力。五國中工業基礎最發達的是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次之。哈薩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都有很好的資源稟賦,最有可能完成再工業化。三國都有蘇聯時代積累起來的一定的工業基礎(哈、烏兩國在個別工業部門較有競爭力,如重型機械制造等)。其他國家基本上退化為農業國,人力資源充足。土庫曼斯坦加強天然氣開采和出口,哈薩克斯坦則加強石油開采和出口,有可能將從能源領域獲得的資金投入到其他工業領域。吉爾吉斯和塔吉克斯坦這兩個中亞山國的發展進程曲折,完成“再現代化”的機會相對更小。兩國缺乏能源資源,大量高技術人口離開,激進自由主義改革政策(如吉爾吉斯大量變賣、關停國有企業等)、政局動蕩(吉爾吉斯爆發兩次“革命”和嚴重的族際沖突,塔吉克斯坦甚至爆發了持續五年的內戰,傷亡數十萬人,大傷元氣),吉、塔兩國已經退化為落后的農業國,一度需要大量依靠國際援助才能維持經濟運轉。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能源產業或開采業在國民經濟中所占比重很大。即使如哈薩克斯坦這樣經濟發展較為成功的中亞國家,其經濟模式也堪稱是典型的“原料經濟”,可能患上“荷蘭病”,或出現類似中東產油國那樣的所謂“資源詛咒”。而按照西方標準,中亞五國幾乎都被認為是農業國或工農業國。
1991年之后,由于經濟惡化和國民的普遍貧困化,主體民族的民族意識高漲以及由此帶來的對非主體民族的壓力,引發新一輪人口遷徙進程。俄羅斯族、烏克蘭族、猶太族、日耳曼族等大量受過高等教育、掌握高科技的歐洲裔離開中亞國家,導致智力流失,這不啻是中亞新獨立國家的重大損失,同時對于以色列等移民接收國來說,則是意外收獲,也是巨大的人口紅利。由此導致許多重要的工廠企業陷于停頓,也導致中亞相關國家與俄羅斯等國的關系一度惡化。中亞人口日益“亞裔化”:本地族群占據多數,歐裔人口持續減少,20世紀70年代歐裔人口在中亞達到1100萬人,到2009—2010年間,只剩下560萬人。除哈薩克斯坦之外,所有中亞國家中歐裔人口的比例都大大減低。
中亞國家內部也開始了人口遷徙進程。許多農村、牧區主體民族的人口持續涌入城市。如前所述,類似蘇聯時代因工業化進程而引發的城市化進程和人口進程已經停止,新一輪人口進程堪稱是“偽城市化”進程。歐裔人口離開后,受困于農業危機、農村人口密集、年輕人口占比很大的農村牧區的主體族群人士迅速填充真空,涌入城市尋找工作、住房,尋求更好的生活條件。同時,中亞農業人口過多,由于人口增長迅速,農業無法吸納人口,而通過對土地的精耕細作解決土地不足問題也不可能,因為缺乏灌溉水源、化肥,結果是土地退化,大量人口涌入城市,而城市也無法吸納如此多的人口,導致城市資源緊張,許多人無法找到工作,失業人口增長,成為流氓無產者。這些人口教育水平不高或完全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他們大量涌入城市后,產生許多社會問題:族群沖突、城市人口素質和公眾道德總體滑坡、社會治安惡化、犯罪率攀升等。
此外,還有大量人口到鄰國(主要是哈薩克斯坦、俄羅斯)打工。2014年,在哈薩克斯坦非法打工的外國勞工為20—30萬到70—100萬之間①Дaдaбaeвa З.A.,Кyзьминa E.M.,Пpoцeccы peгиoнaлизaции в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пpoблeмы и пpoтивopeчия: Hayчный дoклaд,M.:Инcтитyт экoнoмики PAH,2014. C.27.。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烏茲別克斯坦是主要的勞工輸出國家,主要輸出到缺乏勞動力的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這些打工人口為輸出國帶來了僑匯收入,同時也幫助緩解塔、吉、烏三國的人口和就業壓力,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保持塔、吉、烏三國的社會政治穩定。同時,這種打工經歷可能形成新的認同,新的價值觀,沖擊本國社會。
中亞的人口進程往往導致國內族群平衡被打破,引發族際沖突。例如,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爆發了烏茲別克族與土耳其—梅斯赫特人之間的沖突;1990年6月和2010年6月,在吉爾吉斯共和國的奧什,兩次爆發了吉爾吉斯人與烏茲別克人之間的沖突。2010年的族際沖突導致大量吉爾吉斯人和烏茲別克人離開家園。到2011年,37.5萬人離開家園,其中16.95萬人沒有返回。

表2 1979年各加盟共和國的城市化比例(%)

表3 2009年中亞新獨立國家的城市化比例(%)② A.Дaнкoв,Цeнтpaльнaя Aзия чepeз 100 лeт: пocлe ?Бoльшoй тpaнcфopмaции?,https://mgimo.ru/upload/iblock/147/imi-ma-1(19)_2017.pdf.
1991年后,由于中亞國家政治文化和政治體制脫節(剛剛從蘇聯母體脫胎而來,急速推進以西方模式為范本的政治—經濟改革,表現出諸多不適),導致政治發展進程非常曲折,政局并不穩定。中亞國家都開始了自由主義實驗。20世紀90年代初,吉爾吉斯率先進行了激進的自由民主改革,成為中亞自由度最高的國家,號稱中亞“自由島”,吉爾吉斯及其總統阿卡耶夫也以此標榜;但是,隨后吉爾吉斯于2005年和2010年爆發“革命”,證明這種自由主義激進改革對于中亞國家來說并不合適,且足以造成政治動蕩。各國都目睹了吉爾吉斯的新自由主義實驗的消極后果,并深以為戒。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一段時間后,保守做法占據上風,各國都開始回復到所謂威權政體,確保了中亞的社會政治穩定。而且,除了吉爾吉斯之外,其他各國的領導人都幾乎是事實上的終身制。其中,中亞第一人口大國的烏茲別克斯坦(烏茲別克族又是中亞第一大族群,占中亞人口的一半多)被稱為中亞的“穩定島”,意義重大。可以預計,當最后一批蘇聯時代政治精英退出歷史舞臺后,中亞國家將完成政治代際更迭,政治現代化也將重新提上日程。中亞國家提供的重要教訓是:按照政治學原理,政治文化和政治體制要相符合,政治體制不可盲目超前、揠苗助長,但也不宜滯后,故步自封;其次,政治秩序和政治自由(以及公民自由)之間必須保持平衡。
中亞現代化的動力將會多元化,俄羅斯化可能成為中亞再現代化的成分之一,但“去俄羅斯化”趨勢也很強勁。同所有后蘇聯國家一樣,俄羅斯自身也需要實現“再現代化”。如果俄羅斯自身的“再現代化”不能完成,那么,俄羅斯對中亞的影響力也將走向式微。近年來,中亞國家的重要動向之一是將西里爾字母改為拉丁字母。應該說,該進程源于土耳其與中亞突厥語國家的合作進程,源于某種泛突厥主義的構想。1993年,五個突厥語國家商定,將逐步從西里爾字母過渡到拉丁字母。1996年,土庫曼斯坦率先改為拉丁字母。同年,烏茲別克斯坦逐步開始運用拉丁字母,一些出版物用拉丁字母,但是該進程很慢,至今俄語仍然是重要官方語言。2001年8月,阿塞拜疆總統下令,將文字拉丁化,并設立阿塞拜疆字母和語言節。哈薩克斯坦也在推動語言文字拉丁化進程。該國精英估計,經過一兩代人后,哈薩克語可能就會在哈薩克斯坦占據主導地位,就如當年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走過的道路一樣。2017年,哈薩克斯坦開啟了文字拉丁化進程。這樣,有可能在未來數十年后,中亞國家就不再與俄羅斯共處同一語言文化空間。這是“去俄羅斯化”進程的延續,同時也是親土耳其、親西方的步驟。其積極后果當然有利于相關國家與突厥語國家、西方國家加強關系,獲取英語世界的信息,掌握西方文化和科技。但另一方面,會在國內和國際兩方面都導致某種分裂甚至矛盾;國內將有許多人成為不適應者、甚至文盲,導致族群對立,階層矛盾。在國際方面,會與俄羅斯關系疏離、甚至緊張,甚至引發俄羅斯與西方國家在中亞的關系緊張。
吉爾吉斯和哈薩克斯坦等中亞國家都熱衷于更改姓名,將原來的斯拉夫特征的姓名(奧夫、耶夫)改為具有民族特色的姓名(烏魯、克茲、特勤)。據報道,2017年就有3.3萬吉爾吉斯公民更名①Кaнaт Aлтынбaeв.Житeли Цeнтpaльнoй Aзии oткaзывaютcя oт pyccкиx фaмилийhttp://central.asia-news.com/ru/articles/cnmi_ca/features/2018/08/17/feature-02.。這些舉措的影響都極其深刻。
1991年以后,中亞的蘇聯式現代化進程結束,完成歷史使命。中亞在現代化方面取得很大進步,但是半途而廢,需要再工業化和再現代化,需要尋求新的現代化模式、動力、戰略。現代化,意味著從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等方面的全面轉型;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說,中亞的伊斯蘭復興(再伊斯蘭化)以及其他傳統文化的復興往往是一個反現代化的進程,是對蘇聯經驗的反動。現代化有很多道路可走,但是,如前所述,以穆斯林為國民多數的中亞國家實現現代化,往往需要經由世俗化道路,這并非是自明的公理,卻往往被視為經驗主義規律。因而世俗化—現代化成為中亞國家必須回應的重大命題。在當代條件下,伊斯蘭如何應對現代性挑戰,與周圍世界實現和諧共存,實現伊斯蘭信眾社會與非伊斯蘭社會、伊斯蘭信眾社會與世俗社會的和諧共存、協調發展,完成現代化進程,這些都是一些具有實質性意義的問題。按照某些學者的判斷,更迫切的問題是:伊斯蘭社會和世俗社會需要共同制定方案,應對現代性挑戰①Б.К.Cyлтaнoв,Ceкyляpизм и иcлaм в coвpeмeнныx cтpaнax: чтo иx oбъeдиняeт?Aлмaты,2008г,C.127.。
此外,伊斯蘭政治運動具有全球性,是一個全球性的政治—意識形態現象,試圖按照自己的方式解決和應對全球的社會經濟、政治意識形態問題、文化問題。而在全球化條件下,中亞國家也已成為各種伊斯蘭方案、構想的共同平臺②Б.К.Cyлтaнoв,Ceкyляpизм и иcлaм в coвpeмeнныx cтpaнax: чтo иx oбъeдиняeт?Aлмaты,2008г,C.154.。
所謂世俗化,意味著宗教與政治分離,放棄宗教的國教地位,將宗教從社會生活諸多領域剔除③П.Бepгep,Пoнимaниe coвpeмeннocти//Coциoлoгичecкиe иccлeдoвaния,1990г,№7.。當代世俗國家乃是一個西方現象,即西方在政權和教權之間長期斗爭、長期世俗化的結果④Б.К.Cyлтaнoв,Ceкyляpизм и иcлaм в coвpeмeнныx cтpaнax: чтo иx oбъeдиняeт?Aлмaты,2008г,C.38.。多數西方世俗國家在歷史上都曾以基督教為國民的基本信仰,這種模式也為多數后發國家所效仿。世俗化往往也是伊斯蘭現代化的同義詞,是一種對伊斯蘭教進行現代化改造的思想,而現代化又往往被認為是對伊斯蘭教民族—國家進行西化的嘗試。世俗化成為伊斯蘭世界與非伊斯蘭世界互動中的獨特、甚至敏感命題。世俗化命題首先在伊斯蘭宗教人士中間招致否定,他們表現出對此構想及其嘗試的極大反感,甚至將其妖魔化。按照伊斯蘭神學家的看法,世俗化幾乎是一個偽命題,是一個純西方的現象、基督教文明的現象。這種斷然看法中,既有神學世界觀的根源,也有神學—宗教群體利益的顧慮。因為任何的世俗化都意味著國家在社會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而宗教階層則喪失權威和主導性。而掌控伊斯蘭社會話語權的毛拉、阿訇都是利益集團的一部分。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歷史還是現狀都表明,所謂世俗化往往是反宗教運動⑤Caeтoв Ильшaм,Moдepнизaция,peфopмa,ceкyляpизм и иcлaм:диccкyccия o тepминax//Mинбap.№1,2012г,C.55-C.58.。歐洲歷史上的基督教改革運動,其結果也是國家取代了上帝,世俗權力超越了宗教權力,創立某種世俗宗教。
而對于廣大穆斯林來說,多年來在大眾媒體和非穆斯林世界的觀念中對伊斯蘭信仰、穆斯林群體存在諸多偏見和成見,尤其在西方媒體的語境中,諸如原教旨主義、激進主義、極端主義等概念都與伊斯蘭教聯系在一起。因此,世俗化的提法常常激起穆斯林群體的反感和憤懣。
但是,需要認真看待伊斯蘭世界(包括中亞在內)面對現代性挑戰存在的諸多不適應。馬克斯?韋伯已經論證,在西方資本主義發展中,新教倫理是一股強大的文化動力。而伊斯蘭教法中則有一些不利于經濟發展的因素:伊斯蘭國家普遍來說憲政基礎薄弱,國家壟斷土地,等等;伊斯蘭教法中也缺乏作為西方資本主義基礎的、羅馬法的法人概念。因此,在一些學者看來,伊斯蘭法律體系并不能推動經濟發展⑥A.П.Зaocтpoвцeв,Moдepнизaция иcлaмcкoгo миpa–cлaбыe нaдeжды,http://analitikaru.ru/author/analitik/.。
包括中亞在內的伊斯蘭世界需要自我革新,需要一場新的“扎吉德”運動(19世紀席卷伊斯蘭世界的維新—啟蒙運動)。一切民族傳統文化都需要某種創造性轉化。在中世紀,伊斯蘭世界曾對科學文化的創造和傳播做出巨大貢獻。但近現代以來,大多數伊斯蘭國家被認為不曾做出過重大科學發現、沒有高科技發明、不能生產現代化設備,所有創新科技幾乎都是西方國家或學習西方現代科技的國家做出的。這當然不能歸結為伊斯蘭世界缺乏人才,而需要從伊斯蘭社會的文化教育體系中尋找原因。在中亞地區,伊斯蘭向文化教育領域的滲透和擴張,對當地社會發展具有消極意義。如前所述,吉爾吉斯的清真寺數目多于學校,以宗教教育取代對青少年的現代科學教育,其結果當然是國民無法掌握現代科學,更難于誕生高精尖人才,無法在科技競爭和人才競爭中與他國一爭短長,這種趨勢值得深思。其反證是:韃靼斯坦共和國是俄羅斯經濟最繁榮的地區之一,科技發達,而韃靼人以穆斯林居多。但韃靼共和國的世俗化程度較高,伊斯蘭教更多地只是一種文化現象。多數人認同自己是穆斯林,但很多人很少去做禱告,有的人甚至一個月去一次清真寺。
伊斯蘭世界普遍存在歧視婦女等不利于社會進步的文化觀念,這些在中亞也有不同程度的體現。作為伊斯蘭世界的領導國家,土耳其試圖對一些《古蘭經》教義(諸如歧視婦女,用亂石將通奸女子砸死)做出當代解釋和某種修正,也在中亞社會得到一些積極回應。
當然,許多致力于現代化的國家的經驗表明,伊斯蘭國家現代化進程無論成敗,并不能僅僅歸因于伊斯蘭教教義,更在于具體國家、具體政治精英的具體實踐。伊斯蘭教并不決定于書本里是怎么講的,而取決于人們是如何理解和貫徹其教義的。任何古老學說或教義都不可能為一切當代問題提供現成答案。成功的做法往往是對教條和教義按照現代條件因地制宜地變通實施,失敗案例則往往與之相反。
另一方面,中亞國家實現再現代化也有其歷史優勢。蘇聯時期中亞現代化成績斐然,其經驗和教訓頗有認知價值。如果說蘇聯時期是俄羅斯民族—國家歷史的巔峰時期,那么,蘇聯時期也是中亞各民族發展史上極為關鍵的時期。蘇聯時期中亞各民族快速進步,走入現代民族國家時代,加盟共和國時期成為中亞各族獨立建國的見習期。如前所述,中亞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高于同時期的許多伊斯蘭國家,工業化取得重大成就,城市化程度高,教育程度高,蘇聯的工業化成就仍是中亞新獨立國家立國基礎和起點,中亞國家至今仍然享受著蘇聯的文明成果。蘇聯作為一種文明,深刻塑造了后蘇聯國家的面貌。同時,蘇聯時期中亞地區的現代化是經由世俗化展開的,因此,今日中亞國家仍須重視世俗化實踐的蘇聯經驗。未來,蘇聯傳統仍將在中亞國家不同程度地復興。
土耳其的現代化道路對于中亞國家來說也是一個現成樣板。從凱末爾時期開始,土耳其就堅定地走世俗化道路,在現代化方面的成就令人印象深刻。1991年后,中亞國家基本上奉土耳其為圭臬。哈薩克斯坦的學者言必稱土耳其,認為土耳其90%的國民都是穆斯林,但卻是一個現代化的世俗國家①Б.К.Cyлтaнoв,Ceкyляpизм и иcлaм в coвpeмeнныx cтpaнax: чтo иx oбъeдиняeт?Aлмaты,2008г,C.148.。20世紀90年代中期,烏茲別克斯坦也曾將土耳其模式作為效仿的對象。土庫曼斯坦和吉爾吉斯也與土耳其緊密合作。雖然不能認為土耳其已經完成現代化,但是,土耳其在世俗化—現代化方面取得很大成功,其案例對于中亞國家來說有更多參考價值。
相對于中東的伊斯蘭國家和地區來說,中亞國家沒有作為伊斯蘭地區與西方基督教文明形成尖銳沖突和對立,也沒有類似的歷史苦難和消極遺產,很少有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屈辱感,從而在看待外部世界時就能更為客觀、理性,更少意識形態障礙。因此,與中東伊斯蘭國相比較,中亞國家實現現代化有更多成功的可能。
作為地區自覺、地區意識的“中亞主義”正在覺醒。中亞國家從1991年前后的“去一體化”進程向“再一體化”進程轉換——在烏茲別克斯坦等國的推動下,已再次表現出這種趨勢。2018年3月15日,中亞五國首腦在阿斯塔納召開峰會,納扎爾巴耶夫宣布:“為了解決中亞地區的問題,我們不需要任何第三方。我們自己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中亞國家需要借助“再一體化”實現共同發展,而“再一體化”的意識形態不是伊斯蘭教(甚至需要努力克服,避免外部力量介入)。這表明:一種類似“中亞主義”的地區意識正在復蘇。實際上,每個中亞國家都無法作為自了漢,獨立完成現代化進程,歷史聯系和現實問題迫使其對“再一體化”的深切召喚。惟其如此,中亞將類似東盟、歐盟等地區性組織一樣,實現資源優化組合,化解內部矛盾,提高在國際舞臺上的競爭力。
2013年,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對于中亞國家來說乃是重要機遇,中亞國家在這一構想中的地位上升,也有助于其實現現代化。歷史上的中亞乃是不同文明密集交流、交往的舞臺,今日的中亞重又站在新的起點。聯通歐亞大陸各個地區,重新成為多元文化交融、交流之地,才能彰顯其魅力。在實現現代化方面,中亞國家注定有不同的歷史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