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烈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007)
伊斯蘭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不僅對中東地區和伊斯蘭國家有重要影響,對世界局勢和人類文明也有重要意義。伊斯蘭教在發展進程中,經歷著與中東社會和伊斯蘭國家的適應和不適應的調整、矛盾沖突。中東國家在追求現代化的社會轉型發展過程中,進行了多種形式的探索,但結果并不盡如人意。目前伊斯蘭教尚處在相對落后的發展階段,宗教改革是其進一步發展和自我完善的必由之路,也是中東國家社會變革的前提條件。
伊斯蘭教的產生改變了阿拉伯民族,改變了中東歷史的發展進程,也是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伊斯蘭教自7世紀初創立以來,已有約1400年的歷史,目前有穆斯林約16億,“伊斯蘭合作組織”(Organization of Islamic Cooperation)成員國有57個。①伊斯蘭合作組織官網, https://www.oic-oci.org/home/?lan=en.中東地區不僅是伊斯蘭教的發祥地,也是穆斯林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中東國家(除以色列外)都是伊斯蘭合作組織成員國。
早期阿拉伯半島上的阿拉伯人主要以游牧為生,生產力十分低下,以血親關系為基礎的家族、部落是其主要的社會關系,家族、部落之間的劫掠和血親復仇十分盛行;不同部落甚或家族都有自己的拜物教,形式、崇拜物繁多、不一而足。阿拉伯史學家稱伊斯蘭教產生前的阿拉伯史為“蒙昧時期”(阿拉伯語稱Jahiliyya)。
公元7世紀初期,先知穆罕默德創建了伊斯蘭教。《古蘭經》被認為是真主授予穆罕默德的“神啟”,是安拉的語言,系統地表達出對宇宙、社會和人生等諸多方面的觀察、思考和啟示。《古蘭經》幾乎是無所不包的,涉及現世與天堂、今生與來世,社會生活與國家制度,政治發展與經濟活動,等等。穆罕默德傳教初期歷經坎坷,甚至在被追殺的情況下不得不遷往麥地那。但在站穩腳跟之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隨者們憑借著《古蘭經》,只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迅速統一了阿拉伯半島各部,建立了具有國家雛形的“烏瑪”(阿拉伯語“Umma”的音譯,意為社團、人民、國家)。①Ian Richard Netton, A Popular Dictionary of Islam , 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 Inc., USA, 1992, p. 253.“烏瑪”是政教合一并擁有武裝的早期阿拉伯伊斯蘭國家形態。穆罕默德的繼任者聚集在伊斯蘭教的旗幟下,不僅鞏固了烏瑪還將其發揚光大,最終建立了地跨歐亞非三洲的阿拉伯帝國(632—1258年),以往不為人知的阿拉伯人從此走向世界。阿拉伯人在與被征服地區人民的融合過程中兼收并蓄,不僅接受了當地發達的文化,還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希臘、印度和中國文明,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化——阿拉伯伊斯蘭文化。
就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來看,實際上,先知穆罕默德發動了一場宗教社會革命,順應了阿拉伯半島政治、經濟發展的需求,以嚴格的一神教取代了形式繁多的拜物教,使阿拉伯人完成了從家族、部落向民族和國家的轉變;同時,在這一轉變過程中,伊斯蘭教亦由阿拉伯人的宗教發展成為世界性宗教是最年輕的、發展最快的世界性宗教。因此,伊斯蘭教的創立有其歷史進步性,推動了當時阿拉伯半島社會的發展,迎來了中世紀阿拉伯伊斯蘭文明發展的黃金時代。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當時的歐洲卻恰恰處在“黑暗時期”。當古典文化在歐洲沒落時,阿拉伯人大量翻譯、保存了希臘、羅馬時期的重要典籍,對歐洲復興起過重要作用,甚至歐洲許多現存的經典著作都是從阿拉伯文再“譯回”歐洲語言的。阿拉伯帝國的黃金時期留下了許多聞名于世的經典著作,例如《古蘭經》《醫典》《先知與帝王史》《黃金草原》《一千零一夜》等。阿拉伯黃金時代還發展了地理學,開始利用經緯線來劃分已知世界區域;在天文學方面改進了前人的一些天文計算方法,制定了“花拉子密天文表”;在數學方面改進了十進位和“0”符號的使用,用幾何方法解四次方程式等;在醫學方面改進了治療傷寒、霍亂等病癥的方法等。②趙國忠主編:《簡明西亞北非百科全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80-83頁。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起到了承前啟后、溝通東西的重要作用。中國的火藥、指南針、造紙術也都是經阿拉伯人傳到西方的。
阿拉伯帝國延續六百多年,后期命運多舛、外患不斷,先后遭到波斯人、塞爾柱人、十字軍等外族入侵,最終滅于蒙古騎兵的鐵蹄之下。帝國大廈崩塌了,文明卻依然璀璨。在帝國廢墟上建立的蒙古伊爾汗國接受了伊斯蘭教為國教。
奧斯曼帝國(1299—1922年)是中東地區最后一個封建帝國,15世紀掃平了東羅馬帝國,此后又征服了愛琴海諸島、塞爾維亞、波斯尼亞,囊括了小亞細亞、巴爾干和黑海地區,成為“一只腳踏在歐洲,另一只腳踏在亞洲的巨人”。 16世紀這個“新巨人”愈發強大,進一步占領了西亞北非的廣大地區。奧斯曼帝國經過約200年的征戰成為地跨歐亞非三洲的強大帝國。
此后,經過文藝復興、宗教革命、工業革命洗禮的歐洲,擺脫了黑暗時期的陰影,挾資本主義上升之勢向世界范圍擴張。尚處于封建落后發展階段的中東地區被西方列強分割蠶食,淪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盛極一時的奧斯曼帝國也未能逃此厄運。盡管奧斯曼帝國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西方列強向東方的擴張,但代表封建主義的奧斯曼帝國畢竟無法與處在上升時期的資本主義列強長期抗爭。在西方列強不斷打擊下,奧斯曼帝國解體。
盡管上述帝國曾經有過輝煌,但也未能逃脫衰亡的歷史命運,其開疆拓土征服中的曠世武功也隨著帝國傾覆逐漸被人們淡忘,唯有底蘊深厚的文化依然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閃耀著璀璨的光芒。伊斯蘭文化承傳不僅影響著重大社會歷史變遷,同樣也潛移默化地滲透到現今中東國家循序漸進的社會發展進程中。
對穆斯林而言,《古蘭經》和“沙里阿”③“沙里阿”Shari`a 阿拉伯語音譯,意為安拉指引之路即伊斯蘭教法,是有關穆斯林在宗教、社會、家庭、個人生活等方面的規范,也被穆斯林當作是一套包羅萬象的宗教、民事、刑事法規。是持身律己的行為準則,是座右銘。同時,它也是指導、制約社會道德規范、國家政府行為的神圣法典。迄今為止許多伊斯蘭國家仍把《古蘭經》和“沙里阿”作為國家立法的依據(例如伊朗、沙特阿拉伯及其他海灣酋長國等)。
伊斯蘭文化具有極大的包容性,它包含著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器物文化。伊斯蘭教與政治、社會、文化的緊密結合,成為中東地區的主流文化,擁有極為廣泛的群眾基礎,從而獲得了強大的生命力,又不斷作用于社會。
從總體來看,中世紀伊斯蘭政體均為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但也有一些差異。早期,即伊斯蘭政體建立初期——烏瑪、正統哈里發時期,是以教權為核心和基礎的,而阿拉伯帝國(倭馬亞王朝起)、奧斯曼帝國時期則逐步擴大君權。由于歷代伊斯蘭宗教學者在闡述伊斯蘭政治學說時,無論從法理還是道義上,都強調真主啟示對國家政治生活和社會行為的指導地位,所以歷代君主不敢公開挑戰教權,都稱自己是受命于真主,在人間代行權力者。以君權神授的形式增強自身的政治合法性,但在法理和道義上并不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長此以往,這種歷史慣性決定了伊斯蘭教往往成為傳統力量反對世俗化的旗幟和工具,
而恢復伊斯蘭教法、主張重新伊斯蘭化、回到伊斯蘭教本源也就成為伊斯蘭復興運動的永恒主題。
伊斯蘭復興思想淵源久遠。早在穆罕默德去世后,伊斯蘭復興思想就開始出現了。伊斯蘭復興思想認為,安拉允諾每100年將有一位宗教復興者降世,以振興伊斯蘭教。①王京烈主編:《當代中東政治思潮》,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12頁。久而久之,逐步演變成一次次形式各異、名目繁多的宗教思潮和運動。
盡管遜尼派教法學家認為,自從四大教法學派(7世紀末至9世紀中期逐步形成的哈乃斐派、馬立克派、沙斐儀派和罕百里派)形成以后,伊斯蘭教法已形成完整的體系,不再需要“創制”②所謂“創制”(阿拉伯語Ijtihad“伊智提哈德”)指運用理智推導出結論的一種法學方法。早期的法學家們普遍采用這一方法,以《古蘭經》、“圣訓”、已知的判例或沿襲的習慣等為前提,通過分析、歸納、比較,求得結論,形成“律例”。,而后世法學家們的任務則是“遵循”、“仿效”前人的學說。但歷史上許多著名伊斯蘭神學家,例如安薩里(1058—1111年)、伊本?阿拉比(1165—1240年)、伊本?泰米葉(1263—1322年)等皆被稱為“宗教復興者”。18世紀中葉,伊本?阿卜杜?瓦哈布(1703—1792年)強調以《古蘭經》、“圣訓”和“沙里阿”為“本源”,振興伊斯蘭教。瓦哈布③宗教領袖瓦哈布與沙特家族聯手,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國家,將其影響擴大到整個阿拉伯半島。后人尊稱瓦哈布的主張為“瓦哈比主義”。主張從“本源”中尋找解決各種社會問題的辦法,糾正偏離伊斯蘭教正宗傳統的異端邪念、學說和行為。④趙國忠主編:《簡明西亞北非百科全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31頁。19世紀中期和后期,在北非和蘇丹也先后出現了“薩努西亞”運動和“馬赫迪運動”,在振興伊斯蘭的旗幟下,抗擊西方殖民主義的入侵。
中東近現代歷史上,出現過一些有較大影響的伊斯蘭思潮和運動,其中伊斯蘭現代主義、伊斯蘭社會主義、伊斯蘭復興運動等在中東國家產生了重大影響。
“伊斯蘭現代主義”(又稱伊斯蘭改革主義)思潮和運動,系指在全球民族解放運動的影響下,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伊斯蘭世界出現的要求進行政治、經濟、文化改革和尋求現代化道路的思潮和運動。“伊斯蘭教如果不進入現代世界,它必將枯萎。這是受過現代教育的穆斯林知識分子和宗教界有識之士的共同呼聲。”⑤[巴基斯坦]馬里阿姆?賈米拉赫:《伊斯蘭與現代化》,馬利克?西拉祖丁出版社,1977年,第48頁,轉引自王京烈主編:《動蕩中東多視角分析》,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6年,第271頁。
19世紀下半葉出現的伊斯蘭現代主義人物是賽義德?哲馬魯丁?阿富汗尼(1838-1897年)、謝赫?穆罕默德?阿卜杜(1849-1905年)。有些伊斯蘭學者將伊斯蘭思想家阿富汗尼視作伊斯蘭現代主義的鼻祖。阿富汗尼認為伊斯蘭教是順應時代變化的“靈活的宗教”和永恒的宗教。他認為自12世紀之后,所謂正統派就關上了“創制之門”,墨守成規,導致伊斯蘭衰弱。所以他主張打開“創制之門”,根據《古蘭經》和“圣訓”的精神,并運用科學和“伊智提哈德”,使伊斯蘭教復興,趕上時代的步伐。
阿富汗尼認為:“時代并不是停滯不前的,政治體制、社會理想和智力的表現形式,必須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①[巴基斯坦]賽義德?菲亞茲?馬茂德:《伊斯蘭簡史》,吳云貴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600頁。為加強伊斯蘭世界的力量和抵御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侵略,阿富汗尼認為“擺脫歐洲轄制的唯一希望,在于學習西方的方法,獲得科學的觀點,掌握西方技術從而增強力量,以捍衛伊斯蘭世界。”②[巴基斯坦]賽義德?菲亞茲?馬茂德:《伊斯蘭簡史》,第600頁。阿富汗尼的主張在陳舊的教法學說中注入了積極因素,促進了近代伊斯蘭現代主義的誕生。
穆罕默德?阿卜杜在埃及愛資哈爾大學曾受業于阿富汗尼,后來成為愛資哈爾大學的著名學者、埃及的穆夫提(伊斯蘭法典詮釋官)。他還主編《黎明》雜志傳播宗教改革思想,被稱為“伊斯蘭現代主義之父”。③John L. Esposito , Islam and Politics ,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 USA,1984 ,p.48.阿卜杜認為,應在保持伊斯蘭純潔性的基礎上,從《古蘭經》和“圣訓”中去尋找相關的學說,使伊斯蘭教義和伊斯蘭社會順應時代發展的要求;應廢除歷史遺留下來的圣徒崇拜、圣墓崇拜、一夫多妻制、蓄奴制等傳統陋俗;要以新的經注重新闡釋《古蘭經》、“圣訓”的箴言、律法和教規,應重新審視四大法學派的學說;必須以理性判斷真理與謬誤,從而宏揚順應時代發展的新學說新思想。阿卜杜認為,要實現這些主張,首先需要解決宗教與科學、宗教與理性之間的矛盾。
盡管伊斯蘭現代主義的力量有限,未能撼動根基深厚的伊斯蘭傳統勢力,而且伊斯蘭現代主義的改良主義歷史局限性也使其未能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宗教改革,但它對推動中東國家進入現代社會仍有一定的積極作用,對日后中東社會的發展也有一定影響。
伊斯蘭現代主義的改革訴求主要是:主張對教法進行修改,強調不能被傳統的四大教法學派學說所束縛;主張改革宗教教育,強調除學習伊斯蘭經典外,還必須講授現代科學和世界史及歐洲文化的發展史;呼吁并成立了一些新型的學術和宗教社團,以推動宗教改革和伊斯蘭世界的現代化運動。
伊斯蘭社會主義(Ishtirakiyyah Islamiyyah) 是伊斯蘭國家人民為爭取民族解放和復興,在探尋適合伊斯蘭社會經濟發展方式的過程中產生的社會思潮與社會運動,④有些學者根據地域將伊斯蘭社會主義分為三個主要區域流派,即印巴次大陸流派、阿拉伯流派和黑非洲流派。集伊斯蘭教、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等思想原則為一體,是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多種意識形態融合的產物。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至上世紀70年代,伊斯蘭世界興起了一場伊斯蘭社會主義運動,但伊斯蘭社會主義思潮可追溯到20世紀的20年代末,40年代后得到進一步傳播和發展。《伊斯蘭教和社會主義制度》(1944年,伊斯蘭理論家格罕扎里著)、《伊斯蘭社會主義》(1959年,穆斯林兄弟會領袖西巴伊著)等著作從不同角度闡述了伊斯蘭社會主義思想。伊斯蘭社會主義在中東地區也被稱為“阿拉伯社會主義”。60年代以后,在中東地區先后有埃及、敘利亞、伊拉克、阿爾及利亞、突尼斯、蘇丹、南也門和利比亞等國家宣布實行各具特色的“伊斯蘭社會主義”或阿拉伯社會主義。
伊斯蘭社會主義認同伊斯蘭教義與社會主義學說,同時亦強調二者間的差異。中東地區社會主義倡導者們普遍認為,他們所倡導的社會主義是土生土長的,不是外來的意識形態。他們把伊斯蘭教作為其社會主義的主要思想來源,從伊斯蘭教義中探尋社會主義的理論依據。有些學者甚至認為社會主義學說源自古老的《古蘭經》和伊斯蘭教教義,而以此為基礎的社會制度為理想的社會主義制度。伊斯蘭社會主義具有鮮明的伊斯蘭特色,宣稱選擇既不同于共產主義,也不同于資本主義的“第三條道路”。⑤許多中東國家的政治領袖或宗教領袖納塞爾、薩達特、卡扎菲、霍梅尼等都有類似的相關論述。伊斯蘭社會主義理論沒有精確、翔實的定義,常有不同的解釋,而且時有變化和調整。伊斯蘭社會主義在實踐中,把社會主義作為民族復興和發展社會經濟的一種手段和方法,通常實行計劃經濟、工人自管制度、土地改革、國有化與合作化等,有些國家還搞公費醫療、興辦公共福利等。
“復興阿拉伯社會主義”是中東最早出現的“社會主義”思想,其宗旨是“統一、自由和社會主義”,其他“社會主義”都程度不同地受到它的影響。納賽爾的“阿拉伯社會主義”是以“自由、社會主義和統一”為目標,“阿拉伯的民族特性和伊斯蘭教是阿拉伯社會主義的兩大支柱”,①王京烈主編:《當代中東政治思潮》,第282頁。突出反帝、反殖民、反剝削和爭取民族解放、國家獨立的民族主義思想,在中東地區影響甚廣。卡扎菲的“伊斯蘭社會主義”(之后又發展成“世界第三理論”)則是以傳統的伊斯蘭思想與“社會主義”結合,他的“民眾時代”和“人民權力論”反映了“平均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烏托邦思想。突尼斯布爾吉巴的“憲政社會主義”,是以“愛國主義和突尼斯傳統”為基礎的,主張自由、民主和人道主義,表現了小資產階級社會改良主義思想。另外還有阿爾及利亞本?貝拉的“自治社會主義”,南也門宣稱實行的“馬克思的社會主義”,黎巴嫩一些社會組織提出的“進步的社會主義”等。
20世紀50—70年代,中東興起的“社會主義浪潮”對中東國家維護民族獨立和社會經濟發展有著重大的影響。
如前所述,伊斯蘭復興思想淵源久遠,有深厚的歷史積淀。
20世紀70年代以來,伊斯蘭復興運動發展迅速。在伊斯蘭的旗幟下,激進主義、傳統主義、原教旨主義以及各色伊斯蘭政治組織形成一股巨大的勢力。在北非的阿爾及利亞、突尼斯、蘇丹和埃及,西亞的土耳其、阿富汗、敘利亞、伊拉克、伊朗、黎巴嫩、沙特阿拉伯和科威特,都先后爆發了原教旨主義的騷動或企圖奪取政權的行動,部分中東國家的原教旨主義還在大選中取得勝利。整個中東地區出現了新的動蕩,沖擊著中東國家的世俗主義政權。
70年代末,先是霍梅尼的“伊斯蘭革命”在伊朗獲得成功;90年代又相繼出現了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拯救陣線“議會奪權”,蘇丹的伊斯蘭化,土耳其伊斯蘭政黨執政等重大事件,形成了強有力的“沖擊波”,對當代伊斯蘭復興運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然而,上述伊斯蘭復興運動只是在伊朗獲得了成功,建立了神權共和國并延續至今,而在其他國家只是曇花一現。1990年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拯救陣線參加地方議會選舉,1991年底又參加議會選舉,所獲席位遠超執政的民族解放陣線。1992年,阿爾及利亞最高委員會宣布取消議會選舉的第二輪投票。之后阿爾及利亞法院做出判決,取締原教旨主義的伊斯蘭拯救陣線。1991年蘇丹曾宣布實行伊斯蘭教法,但1998年蘇丹議會通過了新憲法,這是一部世俗國家的憲法,它并沒有將伊斯蘭教確立為國教,而是明確規定“權力屬于蘇丹人民”,實行三權分立原則。②蘇丹駐華使館提供的《蘇丹憲法-1998年》,阿拉伯文版。土耳其繁榮黨在1995年土耳其大選中成為議會第一大黨團。1996年,繁榮黨與正確道路黨聯合組閣執政,它甚至支持在土耳其實行伊斯蘭教法。最終繁榮黨因明顯的宗教傾向構成違憲,1998年被土耳其法院取締。1999年土耳其美德黨(其骨干成員為繁榮黨舊部,也譯賢德黨)在議會選舉中成為第三大黨。但好景不長,2001年因“反世俗主義違憲的罪名”,美德黨被憲法法院取締。
值得注意的是,2003年有伊斯蘭背景的正義與發展黨執政后,埃爾多安在土耳其坐大,進一步刺激了國內外伊斯蘭勢力的發展,與世俗主義的博弈更加激烈。
中東民族主義政權大多未能成功地解決在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等方面遇到的一系列問題,在應對外部挑戰時更顯乏力,既沒能有效抗擊以色列的擴張,更無力應對外部大國的干涉,加劇了民眾的失望情緒。其結果是越來越多的穆斯林轉向宗教尋求出路,被納入伊斯蘭復興的浪潮。它不僅影響著中東政治局勢和社會發展,還對世界局勢的穩定產生重大的影響。
當前中東地區的伊斯蘭復興運動固然與歷史上的復興運動有許多不同之處,但其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伊斯蘭復興運動的歷史慣性。
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為中東現代化探索與實踐提供了一個可以實際操作的舞臺,而此前更多的是思想理論上的準備,表現為各種形式的“思潮”。在中東各國多種形式的現代化探索實踐中,土耳其、伊朗、沙特阿拉伯、埃及具有不同特色。
土耳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敗造成了嚴重的民族危機。1923年凱末爾革命結束了奧斯曼帝國封建統治,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此后在維護民族獨立和現代國家建設中,凱末爾先后提出了六項原則,即共和主義、平民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世俗主義和改革主義,1937年被載入憲法,成為現代土耳其的立國基本原則,也被稱為“凱末爾主義”。
世俗主義是凱末爾革命的主要特點之一,在政教關系十分復雜的中東地區更有其特殊意義。“根據政教分離的原則,絕對不許以神圣的宗教信條干預國家事務和政治的原則”(憲法序言);憲法明確規定:“土耳其共和國是一個民主的、世俗的、法制社會國家”(總則,第二條);憲法還規定上述有關條款為不得修改的條款,使共和與世俗主義的原則成為永久的立國之本。①王京烈主編:《面向二十一世紀的中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59頁。毫無疑問,土耳其政教關系的模式代表著中東伊斯蘭國家的政治發展方向。
凱末爾的世俗主義包括“三個分離”,即堅持宗教與政治分離、宗教與司法分離、宗教與教育分離,把人們的思想從傳統的伊斯蘭教和“宗教文化”影響下解放出來,并使宗教與國家事務分離。世俗主義還引入了現代教育;進行了文字改革,逐步放棄“宗教語言”;改革了歷法、傳統的服飾和社會習俗,使土耳其快步從傳統走進現代。
土耳其先后制定了三部憲法,此后還有多次修改,但是每一部憲法都重申土耳其是一個民主的、世俗的、法治國家,堅持三權分立的原則,強調國家權力屬于人民。盡管日后土耳其社會發展過程中,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曾出現了諸多的危機,但始終沒有放棄立國的六項原則。
近十多年來伊斯蘭潮在土耳其有所回升,特別是正義與發展黨執政以后的十多年里伊斯蘭勢力有很大提升,埃爾多安還對軍隊進行了清洗。2017年修憲后實行總統制,2018年6月埃爾多安蟬聯總統,權力得到進一步加強。盡管如此,就目前教俗之間的博弈來看,埃爾多安還不敢完全摒棄世俗主義的政策,凱末爾主義仍有強大的群眾基礎。另外,土耳其作為北約成員國,同時還沒有放棄加入歐盟的訴求,所以在伊斯蘭化的道路上還不會走得太遠。
正義與發展黨執政初期土耳其經濟發展順利,近年增長緩慢,特別是今年美國加征關稅后土耳其里拉迅速貶值,對經濟發展有嚴重影響。
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實行“伊斯蘭神權政體”,即宗教領袖 + 三權分立的共和制,是世界上最獨特的國家。伊朗伊斯蘭革命后,于1979年和1989年先后頒布了兩部憲法,新憲法賦予宗教領袖更多的權力。伊朗憲法明確規定:“真主對伊斯蘭革命的永恒領導和基本作用。”“法吉赫②Fajih 與 英文Jurist同義,教法學家,在伊朗專指有淵博教法學知識、擁有崇高權力宗教界人士。依據古蘭經和安拉的傳統發揮永恒的領導作用。”宗教領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最高權力機構是領袖或領袖委員會。領袖或領袖委員會由“專家委員會”(Council of Experts)推選。領袖是國家的最高權威,雖然不擔任任何政府職務,卻儼然超越于三權之上。宗教領袖不僅對宗教事務,而且對整個國家起領導和監督作用,甚至可以罷免總統。③王京烈主編:《面向二十一世紀的中東》,第35-37頁。目前哈梅內伊是最高領袖。
當然,憲法對領袖也同樣有約束力。憲法規定,如果領袖不再勝任或喪失作為領袖的基本條件,專家委員會可將領袖罷免;領袖缺位時,由總統、最高法院院長、監護委員會中的一名法吉赫一起組成委員會,代行領袖職權。
總統是最高行政首腦,是繼最高領袖之后的國家最高領導人,負責實施憲法,直接領導除領袖職權范圍之外的事務。現任總統是哈桑?魯哈尼。
“伊斯蘭議會”(Islamic Consultative Assembly)是伊朗最高的立法機構,實行一院制。議會在憲法原則指導下制定法律,有權解釋法律,有權調查國家的一切事務,批準同國外簽定的條約和協議。議會可以對部長、甚至對總統提出質詢。
為了保證伊朗的伊斯蘭神權政治體制和“真主對伊斯蘭革命的永恒領導和基本作用”,伊朗設置了“監護委員會”( The Guardian Council ),議會通過的所有決議、議案均須由監護委員會審查。而總統領導的“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Supreme Council For National Security)則是為了保衛伊斯蘭革命成果和國家安全利益。此外,伊朗還有兩支相互獨立、平行的軍隊:國防軍、伊斯蘭革命衛隊(最初成立的目的是專門來保衛最高領袖精神霍梅尼的,霍梅尼死后專門保衛神權統治,直屬于最高領袖)。
伊朗伊斯蘭革命后實行獨特的神權共和制,盡管面臨著眾多的社會矛盾和嚴重的內憂外患,特別是美國等西方國家對伊朗實行了長期的制裁,但依然走過了近40年時間。伊朗有著非常豐富的石油資源,但在制裁制約下,經濟發展坎坷,許多基礎設施、甚至一些市政設施還是巴列維時期修建的。如果伊朗的社會生產力能夠得到釋放,其前途將是十分可觀的。
1932年沙特阿拉伯王國正式建立,是世界上最保守的王國,實行政教合一的君主專制政治體制,至今尚未制定成文的憲法,為“絕對君主制國家”。①Country Pro fi le— Saudi Arabia— 1996/97, 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 p. 3.現任國王(2015年1月— )是83歲高齡的薩勒曼?本?阿卜杜勒—阿齊茲,王儲則是“80后”穆罕默德?本?薩勒曼。
國王集軍、政、教大權一身,既是國家元首、最高宗教領袖、政府首腦(大臣會議主席),又是武裝部隊總司令,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國王的法令須符合伊斯蘭教法和教義并經宗教權威機構認可才具有“合法性”。王位繼承也須由王室重要成員和“王室長老會議”②王室長老會議(Committee Of Senior Princes)為沙特王室和家族的最高權力機構,由國王、王儲、國防大臣、國民警衛隊司令等資深王室重要成員組成。醞釀協商選出,并經“最高宗教會議”③即瓦哈比宗教會議,它也是沙特的權力機構,與王室長老會議的地位相當,由烏里瑪(伊斯蘭教法學家)、卡迪(教法執行官)和穆夫提(教法說明官)等組成。王國的所有重大事務包括國王遜位、登基及確立王儲等,不僅要經王室長老會議通過,還須由瓦哈比宗教會議通過并發布“法特瓦”(Fatwa)才可生效。批準產生。國王在位期間,如果濫權或不能善盡職守,王室長老會議和宗教會議將根據伊斯蘭法的規定予以懲罰乃至廢黜。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沙特阿拉伯要求政治變革的呼聲也越來越高。1992年3月,沙特頒布了《政府基本法》、《省組織法》和《協商會議法》三項重要法案,在沙特政治發展中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和影響。
2016年在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推動下,沙特制定了一個宏偉的發展規劃“愿景2030”(Vision 2030),涉及國家建設、社會發展、經濟增長等諸多目標。老國王說,該項目“將促使沙特開拓進取、成為美麗富饒的國家和全球發展的典范”。盡管目前還只是規劃,但也給這個保守的沙漠王國帶來新的希望。
2018年不斷從沙特傳來新消息:新年伊始,沙特體育場首次迎來女性觀眾觀看足球比賽;2月,沙特最高宗教機構成員宣布無需強迫女性穿黑袍;女性獲準可以自行創業,無須男性監護人允許;4月,沙特電影院關閉35年后禁令解除,重新開張;6月,正式解除女性駕駛禁令,從此沙特婦女可以不用依靠男性陪伴自由奔馳。這些被廢除的近乎“天方夜譚”的禁令曾是束縛了數代沙特女性的現實,如今正在成為歷史。這些預示著沙特將跟上世界發展的潮流,盡管可能晚了一些,步伐也有點小,但畢竟是在向前邁進,值得期許。
1952年革命推翻了法魯克封建王朝,翌年建立埃及共和國,屬于世俗民族主義政權。埃及1956年頒布了憲法,④另外,由于埃及和敘利亞曾組成邦聯,數年后邦聯又解體,故產生了1958年臨時憲法和1964年臨時憲法。1971年頒布了永久憲法,此后又進行了修訂。埃及憲法規定,阿拉伯埃及共和國的政治制度是建立在各階層勞動人民聯盟基礎上的民主社會主義制度。埃及實行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立。總統為國家元首、最高行政首腦、武裝部隊最高統帥。總統有很大的權力,在必要時經全民公決后,可以解散議會。
埃及設人民議會和協商會議。人民議會是立法機構,擁有立法權。協商會議是議政機構,就有關修改憲法條款、社會經濟發展計劃、外交政策等重大問題提出咨詢意見和建議。目前埃及實行多黨民主政治,實行“新聞自由”。①埃及將新聞機構稱為三權之外的“第四權力機構”,但實際只有有限的新聞自由。
埃及共和國先后經歷了六位總統:納吉布、納塞爾、薩達特、穆巴拉克、穆爾西、塞西。其中除了穆爾西之外,其他五位均有軍旅背景。這也符合亞非拉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反帝反殖爭取民族獨立,最終建立民族主義政權發展的一般歷史規律。六位總統中納賽爾、薩達特、穆巴拉克執政時間都比較長,塞西則是臨危受命。根據本國的社會歷史發展條件和外部的國際環境與機遇,幾位執政者都適時地采取了不同的發展政策,總體來看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結果也并不盡如人意。
納塞爾時代主要是反對帝國主義的經濟干涉與政治干涉,維護民族獨立,采取了“國有化”政策、土地改革等重大措施。納賽爾不僅得到埃及人民的廣泛擁護,而且因“納賽爾主義”在中東流傳甚廣,成為阿拉伯世界的領袖。薩達特發動“十月戰爭”之后,將注意力轉移到經濟發展方面,實行了門戶開放政策等,推動本國經濟發展。穆巴拉克時代則是進一步改革開放,推動國民經濟發展,縮小與發達國家的差距。
2011年中東各國普遍爆發政治危機時,穆巴拉克也受到嚴重沖擊,不得不辭去總統職位。穆斯林兄弟會的重要領導人穆爾西在2012年總統大選中擊敗其他對手,在動蕩中被民眾推上了總統寶座。然而,穆爾西既未能緩解社會矛盾,也沒有解決經濟問題,偏激的宗教傾向使憤怒的民眾再次上街示威游行,僅僅一年后穆爾西被軍方解職。穆斯林兄弟會被定性為恐怖主義組織并遭取締,近700名穆兄會骨干或穆爾西的支持者被抓捕。
2014年6月,塞西以高票當選, 2018年4月,塞西再次以高票當選,成功連任。經歷了席卷中東的社會政治危機和埃及政治動蕩后,塞西總統注重維護社會穩定,同時著力發展本國經濟。
當前,無論是伊斯蘭教還是中東國家均處在重要的歷史發展節點,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和機遇。
21世紀以來伊斯蘭教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既有來自外部的挑戰,更有來自內部的挑戰:被外界妖魔化,被內部工具化,宗教極端主義上升,“吉哈德”(圣戰)幾乎成為伊斯蘭的代名詞。
挑戰一,被扭曲的伊斯蘭教。伊斯蘭教面臨著來自內部和外部的雙重壓力,即被“工具化”(來自伊斯蘭內部)和“妖魔化”(來自外部)。伊斯蘭世界內部各種勢力都在利用伊斯蘭教達到自身的目的:社會轉型時期的諸多矛盾,沖擊著統治者的政治合法性,統治者需要借助宗教鞏固其統治;而反政府勢力、極端勢力也打著宗教的旗幟表達自己的意志、宣泄其憤懣、甚至制造暴力事件。西方國家對恐怖主義和極端主義的憤怒情緒,甚至被移禍伊斯蘭教和阿拉伯人并對其“妖魔化”。在西方媒體的渲染下,總是將恐怖主義、暴力沖突與伊斯蘭教聯系在一起。9?11事件之后,一句“他們為什么恨我們?”(Why do they hate us?)的話曾充斥美國媒體,進一步煽動了仇恨情緒。
實際上,妖魔化不僅僅是針對伊斯蘭教,還同樣指向伊斯蘭國家。美國將伊斯蘭國家中的敘利亞、伊朗、利比亞、蘇丹等不追隨美國的國家稱為“無賴國家”(rogue state)。
挑戰二,恐怖主義的威脅。以“伊斯蘭國”為代表的極端主義勢力乘勢崛起、坐大,負面效應外溢曾經震驚世界。所謂“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IS)②所謂“伊斯蘭國”的前身是2006年“基地組織”在伊拉克成立的分支“伊拉克伊斯蘭國”。2013年4月,其宣布與敘利亞反政府武裝組織“勝利陣線”聯合,組成“伊拉克和大敘利亞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al-Sham,ISIS),并于2014年宣布更名為“伊斯蘭國”。是一個比“基地組織”更極端、更兇殘的恐怖主義組織,其宣稱將在伊拉克和大敘利亞地區創建一個嚴格實行伊斯蘭教法、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哈里發國家,被統治的民眾成為真正服從安拉的穆斯林。“伊斯蘭國”殘害異教徒平民,將抓獲的女性充作“性奴”,殺害政府軍俘虜、對記者等人質殘忍地實施斬首并制成錄像在網上傳播,不斷發動襲擊使伊拉克和敘利亞北部地區戰亂不斷。“伊斯蘭國”恐怖組織妄稱自身對于整個伊斯蘭世界擁有權威地位,大有取代“基地組織”扛起全球“圣戰”大旗的勢頭,曾有11個國家中的12個極端組織公開宣布支持“伊斯蘭國”,嚴重影響了中東地區的和平與穩定。
目前雖然IS武裝力量基本被鏟除,但宗教極端主義思潮和勢力、恐怖主義的負面影響和外溢效應造成的“后遺癥”遠沒有消除。
伊斯蘭“創制之門”自10世紀之后就已關閉。“伊斯蘭哲學的創始人法拉比從哲學的視角對政治進行了深入的思考,但是,隨著法拉比的去世,這一思想也停止不前了。”①[伊朗]穆罕默德?哈塔米:《從城邦世界到世界城市》,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2年,“前言”第2頁。從整體上看,伊斯蘭教目前仍處在一個相對落后的發展階段,伊斯蘭教還是比較封閉的、相對保守的、帶有封建色彩的宗教。目前伊斯蘭教在中東國家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大多數建立了世俗政治體制的伊斯蘭國家也無法摒除宗教的影響,伊斯蘭教有著極廣泛的社會群眾基礎。在中東伊斯蘭國家,伊斯蘭教不僅僅是宗教,還是政治、倫理觀念、社會組織。從一般民眾的衣食住行,到文化、教育、政治、經濟,伊斯蘭幾乎無處不在。那么,伊斯蘭教是特殊宗教嗎?如果我們把目前的伊斯蘭教同基督教在歐洲資本主義產生前的情況相比較,就會發現兩者有著非常相似的地方,特別是兩者都具有極強的排他性。“伊斯蘭教承載了太多的非宗教功能,即宗教本身的功能與非宗教功能尚未分離。”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伊斯蘭教并非是特殊宗教。從宗教發展史的角度來看,人們通常所看到的不同或“特殊”則恰恰說明了“伊斯蘭教正處于相對落后的發展階段”。②王京烈:《解讀中東:理論構建與實證研究》,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年,第160頁。
當然,伊斯蘭教在各國的發展也是不平衡的。在土耳其處于相對高的發展階段,在伊朗、阿富汗、蘇丹以及海灣君主國尚停留在相對低的階段,而在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等大多數國家則處于中間狀態。從總體來看,伊斯蘭教在中東地區的發展狀況仍屬于資本主義前宗教,保留著很多的封建主義色彩。政教合一的統治形式曾是中東地區傳統統治形式,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政教關系狀況是考察伊斯蘭教發展狀態的一個重要標志。目前在中東地區真正建立起“神權統治”的國家只有伊朗一國,沙特則實行政教合一(The Alliance System of Chief and Imam )的統治。土耳其共和國建立后一直實行世俗主義。世俗主義成為土耳其立國的基本原則之一,并被載入憲法。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伊斯蘭政黨多次執政又曾兩次被取締,目前是有伊斯蘭背景的正義與發展黨執政,但并沒有改變土耳其世俗國家的性質。這種情況恰恰說明了政教關系的復雜性,“傳統勢力”的頑固性。
盡管中東國家政教關系的博弈將是長期的,但無法否定世俗化、政教分離將是其未來發展的根本出路。
中東民族獨立國家經過數十年的發展,無論是在政治制度建設還是社會經濟發展等領域均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仍面臨著許多棘手問題。
第一,長期動蕩與戰亂。中東是戰后全球戰亂最多、最動蕩的地區,其影響較大的戰爭有:6次阿以戰爭、持續8年的兩伊戰爭、10年阿富汗戰爭、冷戰結束后的3次戰爭——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近幾年還有利比亞戰爭、敘利亞戰爭等。中東還是世界最大的軍火市場。動蕩的環境與戰亂促使中東各國競相購買軍火,陷入了惡性循環的怪圈。戰爭動亂不僅消耗了大量的財富,對現存的社會生產力造成了巨大的破壞,更惡劣的是戰亂環境影響了新的社會生產方式的植入和生長。
第二,民族國家整合的艱巨任務。伊斯蘭和阿拉伯民族主義曾對中東國家擺脫殖民主義統治、建立民族獨立國家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但是泛伊斯蘭主義和泛阿拉伯主義對現代民族獨立國家的認同與整合也有一定的負面作用。一些國家比較激進的教派甚至提出“保教高于保國”的口號。困擾土耳其、伊朗、伊拉克等國的“庫爾德問題”,黎巴嫩的教派分權狀況,塞浦路斯的民族分權問題,以及伊拉克面臨的種族、教派“多重分權”危機等,說明中東民族國家建設問題不僅需要下大力氣,也還需要時間。
第三,政治合法性與繼承危機。在現代民主政治發達的社會,政治合法性來源于現代法律體系。目前中東國家的政治合法性是“多元的”:現代法律體系、傳奇領袖、君權體系、宗教領袖等。中東國家存在一批所謂“政治常青樹”或政治強人。這些政治領袖大權在握,一方面保持了社會政治穩定,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這些國家民主政治的不發達狀況與蟄伏的繼承危機問題。2011年爆發的席卷中東各國的政治危機,實際上是對這種政治強人的挑戰。
社會經濟落后狀態。盡管二戰后中東國家的經濟有了較大的發展,甚至少數中東國家已經是富國俱樂部的成員,但并沒能使中東社會從整體上擺脫落后和不發達狀況。中東國家的產業結構也不盡合理,即便是少數石油富國也主要是依靠出口原料換取的高額收入。中東國家的出口產品主要是初級原料,工業制成品所占比例不大,特別是代表工業發展水平的機電產品和交通工具等更是少得可憐。中東國家現代化進程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和奮斗,仍存在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與現代化依然是若即若離,在有的國家和地區甚至還很遙遠。
上述問題無論對于伊斯蘭教還是中東國家既是挑戰也是機遇。如何解決、應對挑戰,使其成為進一步發展和再次輝煌的機遇呢?
“安拉不會改變民眾,除非他們自己改變”(《古蘭經》13∶11)。無疑,伊斯蘭經典中的這段表述與基督教、佛教文明中的相關表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充分表明,不同民族、不同文明在感知、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有著十分相似經歷和闡述。處在轉型時期的中東國家應該伸張揚棄精神,順應歷史發展的潮流,更好地發掘伊斯蘭文明中的正能量,摒棄宗教極端主義,打擊恐怖主義,在宗教改革中實現伊斯蘭教自我完善,推動中東社會發展進程。
所幸,伊斯蘭國家已經認識到改革、順應時代潮流發展的重要性,歷史上一次次改革復興的呼喚從不同角度推動了變革。2012年阿拉伯國家特別首腦會議上通過的決議也強調了進行改革的重要性。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如何使之具體化并付諸實踐,使中東社會及早消除沉疴弊端,迎來更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