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健康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10)
伊斯蘭教的發展是早期形態的阿拉伯伊斯蘭文明與希臘文明、波斯文明和印度文明碰撞融合的產物,伊斯蘭教建制化的完成又是伊斯蘭教開始醞釀變革的時候。1400多年以來,伊斯蘭教自身的變革,已然形成強大的傳統。然而,伊斯蘭教多次重大變革,并未導致伊斯蘭教從教義(神學)或教俗(國家與宗教)關系層面進行更新,中東伊斯蘭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遭遇的復雜局面,使人們對于伊斯蘭教與現代化這個宏大命題至今興趣盎然。鑒于伊斯蘭教的復雜性與獨特性,伊斯蘭國家教俗關系及現代化道路的差異性與多樣性,特別是歐美國家穆斯林對現代化的適應,僅僅從哲學層面討論伊斯蘭教與現代化的關系,顯然是不夠的。本文擬在簡要梳理伊斯蘭教獨特性基礎上,從實踐層面考察伊斯蘭教與埃及現代化互動進程,這對于深化人們對伊斯蘭教與現代化關系的認識或許有所裨益。
宗教是一種社會和歷史現象,是大自然和錯綜復雜的人類社會在人的意識中曲折、顛倒的反映。伊斯蘭教在阿拉伯半島的誕生,對于阿拉伯民族的形成和社會進步,對于廣袤的亞非文明核心地區的發展,歷史上曾經起到積極作用。就精神層面而言,宗教關涉人的價值追求,人對彼岸的摸索與追尋,亦即“神與人”關系。
伊斯蘭教作為徹底的一神教,認主獨一是其根本信仰。真主乃宇宙第一動力,世界萬物的創造者,因此真主之外的一切存在都是次生的、次要的,人的根本價值就在于篤信真主、效命真主。這種唯心主義本體論,與基督教并無根本差別,但是由真主本體論推導出真主主權并且從教義特別是從法理和政治層面堅守至今,則是伊斯蘭教的獨特性。既然真主創造萬物,世間的一切包括國家或人類共同體,宇宙萬物的所有權和國家主權,均歸于真主。真主主權論必然的邏輯結果,就是立法權、統治權乃至司法權歸于真主,伊斯蘭國家成為真主法度之國。所謂的法治,如霍梅尼反復、循環論證的法治,指的是尊奉、實施真主之法。然而,事實上飄渺在人的視野與能力之外的真主主權、真主之法,最終還得回到人們肉眼可見、雙手可以觸摸的現實世界。既然真主創造人,本旨在于人的兩世吉慶與兩世福樂,那么,人在此岸的幸福安康,就是伊斯蘭教的重大使命。
中國伊斯蘭協會把伊斯蘭教核心價值觀歸宗于敬主愛人,短短四個字,抓住了伊斯蘭教的真諦。敬主,是伊斯蘭教之根本,最簡約最易懂的表述就是清真言:“萬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穆斯林與非穆斯林的區別,就在于穆斯林終生一以貫之、毫不動搖地篤信清真言。在篤信真主,亦即敬主的前提下,回到凡世“愛人”,邏輯上屬于次生或派生,但正是敬主的邏輯結果和實踐過程。具體的有血有肉的穆斯林的生活目標,踐行真主教導——愛人,就是篤信的結果與強化。真主不是喜悅人的和諧、幸福與美滿嗎?真主不是喜悅真、善、美么?正如明清以來中國穆斯林先賢所指出,伊斯蘭教之愛人,與中國儒家之“仁”,本旨上一致,實踐上相通,結果上趨同,正所謂殊途同歸。這也正是明清以來中國伊斯蘭教融入中國主流文化,伊斯蘭教中國化的根本原因。
由此,我們從“神與人”關系轉到伊斯蘭教 “恒與新”關系。
“恒”者,認主獨一,也就是敬主,篤信清真言。對于穆斯林而言,這是超越時空的永恒存在、唯一價值與絕對信仰。“新”者,變革、創新,就是穆斯林在凡世為了更好地踐行真主使命,需要從認識論與社會實踐層面,開拓創新。真主創造萬物和人類,真主前定之信仰,并不排除人的自由與理性,“真主依照人的自由而使他的行為成為必有的,或必無的,這適足以證實人有自由,而不足以反對人有自由”①金宜久主編:《伊斯蘭教》,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205頁。。人的自由與理性皆為真主前定,因而是相對的,但是人的自由、理性及認識事物的過程,是真主所喜悅的,因此先知穆罕默德留下圣訓:“求知雖遠,不怕遠去中國。”伊斯蘭教鼓勵人們學習知識,追求真理,大膽實踐,今生幸福。
對于穆斯林而言,人的理性是必要的,雖然與天啟相比理性是次要的,但是人的理性與信仰都是接近真主、認識真主的工具。就伊斯蘭教傳播與發展而言,恰恰是經由理性之光,伊斯蘭教信仰與制度、教義與教法得以完善,這本身就是持續了數百年的創新過程,而非一蹴而就。這樣的事例,在伊斯蘭教歷史上不甚枚舉,比如10世紀創制的大門關閉以后,伊本?泰米葉(1058—1111年)將蘇菲主義的某些成分融入到正統信仰,以及近代以來調和信仰與理性、科學與宗教的種種嘗試。總之,吸納其他宗教和文明的優秀成果和有益養分,變革創新,是貫穿1400余年伊斯蘭教歷史的宏大話題。如果沒有“百年翻譯運動”,沒有借鑒和吸納希臘文明、波斯文明和印度文明,無論伊斯蘭教建制化還是教義與教法發展與完善,必然是人們今天無法想象的另一條路徑與迥然不同的結果。伊斯蘭教的變革與創新,是貫穿伊斯蘭教千余年歷史發展的主旋律。
接下來談談伊斯蘭教“一與多”關系。
伊斯蘭教是一個宗教,統一的宗教。因此,這個“一”,首先是統一。“一”是伊斯蘭教區別于其他宗教的本質規定與根本屬性。伊斯蘭教的根本信仰——“一”,真主獨一。不管伊斯蘭教教義如何復雜深奧,教派怎樣眾多繁復,其根一也,就是清真言。只要篤信和踐行清真言,認主獨一,就是穆斯林。然而,正如一棵蒼天大樹不能只有“根”,只有“根”不為樹,樹根與參天大樹是一體的;樹根支撐大樹,為大樹提供必需的養分;大樹是樹根的延伸、發展及其意義所在;樹根與大樹共存共榮,不可分割。這里,我們所說的“一”,就是“根”,或可比喻為樹根。無根沒有樹,無樹何來根。中國伊協提出的敬主,就是我們所說的“一”,就是伊斯蘭教的“根”。
作為一種社會存在和歷史現象,宗教的傳播和發展,就如同樹根長出樹干、樹枝和樹葉,逐漸從“一”走向“多”。先知穆罕默德早期的追隨者,遷士與輔士,不是從一種類型的穆斯林追隨者變成了兩種嗎?可以說,伴隨著阿拉伯帝國的建立與拓展,伊斯蘭教的傳播和發展的過程,也就是從“一”(樸素的早期形態的伊斯蘭教)向復雜多元的伊斯蘭教演變的過程。這個“多”,包括教義發展和教派分化,既是伊斯蘭教發展的必然過程,更是伊斯蘭教融入本土文化的歷史進程。璀璨的波斯文明與伊斯蘭教長期互動與融合,伊朗的伊斯蘭化與伊斯蘭的伊朗化相互促進,使伊朗最終成為最重要的什葉派國家。悠久的儒家文化與伊斯蘭教的碰撞交融,使中國伊斯蘭教絕然有別于西非伊斯蘭教。因此,“多”是必然的,“多”是常態,“多”是“一”的表現形式和派生物,但是“多”并沒有否定“一”。
伊斯蘭教的核心價值觀是敬主愛人。敬主,篤信獨一全能的真主,只是穆斯林功課的前半部分。回到此岸,穆斯林的功課就是愛人,誠如先知穆罕默德訓示:“穆民皆兄弟。”唯有在發展中提高所有人民的福祉,才能踐行愛人的使命與義務。人類進入近代社會以來,生產力飛躍發展,人們普遍地更加重視此岸的物質福利。伊斯蘭世界落后了,政教一體的奧斯曼帝國最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中土崩瓦解,伊斯蘭世界瓜分豆剖,分割為弱小的多個殖民地半殖民地或準獨立國家,如埃及、沙特阿拉伯、土耳其等。前述所謂伊斯蘭教的“多”,進而固化為伊斯蘭國家的“多”。在伊斯蘭教的旗幟下,原本具有各自不同文化底蘊的“多”個伊斯蘭國家,在探索現代化的道路上亦呈現出多樣化的特征。這里以埃及為個案,從實踐層面具體考察穆斯林國家伊斯蘭教與現代化的關系。
尼羅河流域是人類文明的搖籃之一,埃及是伊斯蘭世界的核心國家和最重要的阿拉伯—伊斯蘭教國家。7世紀40年代,阿拉伯人入居埃及,經過二三百年的移民、通婚與融合,到10世紀初埃及先后完成了伊斯蘭化和阿拉伯化,成為阿拉伯國家。法蒂瑪王朝(909—1171年,即中國史籍之綠衣大食)時期,埃及人崇信什葉派,發展成為中世紀伊斯蘭世界的三大中心之一,與兩河流域的巴格達、伊比利亞半島的科爾多瓦并駕齊驅。始建于972年的開羅愛資哈爾大學,千百年來像磁鐵一樣吸引伊斯蘭世界的學子游僧,從文化和宗教上奠定埃及的伊斯蘭教核心地位。埃及根深蒂固的宗教傳統和伊斯蘭教核心地位,19世紀初以來成為埃及坎坷曲折的現代化進程的底色。
埃及是作為奧斯曼帝國的屬地,在1798年遭到法國入侵而被強行卷入現代化進程的。拿破侖入侵激發了埃及人的民族獨立與革新圖強意識,在驅逐法國侵略軍中崛起的阿爾巴尼亞籍軍官穆罕默德?阿里(1769—1849年),1805年出任埃及總督,實際執掌埃及國政,啟動埃及現代化進程。1811年,他在開羅的薩拉丁城堡設鴻門宴,誅殺埃及封建勢力——馬穆魯克。①楊灝城、許林根:《列國志?埃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87頁。阿里雖然表面上臣服奧斯曼帝國,卻夢想以埃及為中心,建立強大的穆斯林帝國。為此,他大量墾殖土地,引進長絨棉,進行土地改革;聘請西方技師,引進歐洲先進的機器設備,大力發展軍事工業,其中以開羅城堡兵工廠和亞歷山大造船廠規模最大;發展紡織業和與國計民生相關的民用工業;向法國等國派遣留學生,學習先進技術和文化;建設強大的軍隊,陸軍23萬人,海軍1.5萬人,軍艦32艘。然而,阿里引領的埃及現代化直接沖擊了奧斯曼帝國,并且妨礙了英法殖民擴張,因而遭到強行封殺。阿里夢想破滅,郁郁寡歡,晚年精神錯亂,1849年病故。
1840年《倫敦條約》扼殺埃及短暫的第一波現代化后,19世紀50—70年代埃及在英法的滲透中努力實現自由經濟和門戶開放,借助于歐洲的資本恢復近代機器工業,建設鐵路、敷設電報和電話線,開鑿蘇伊士運河,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被打斷的現代化進程。然而,舉債式發展的“歐化”道路,導致1876年埃及宣布財政破產。1882年英國公然入侵埃及,再次打斷埃及的第二波現代化進程。
1882年埃及淪為英國的半殖民地,成為英國紡織業棉花供應基地和工業品傾銷市場,工業發展遭到英國公開壓制。英國殖民當局宣稱,埃及缺乏燃料、資金和技術,不宜發展工業,強行關閉工廠。通過低關稅,埃及市場門戶洞開。英國逼迫大力發展棉花種植,導致經濟單一化,埃及在世界市場上的低端位置殆始于此。
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1952年“七月革命”,埃及現代化環境略有改善,工業化艱難推進,埃及現代化進程進入第三波。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埃及外貿受阻,國內市場得到保護,為民族工業發展提供了條件。英軍大量進駐埃及,需要物資和后勤保障,擴大了市場的有效需求。由于英國全力應對世界大戰,需要埃及的資源與支持,不得不放松對埃及的政治控制。大戰也刺激了埃及人的工業意識,民族工業環境也逐漸改善。埃及開辦工業學校和工業銀行,修訂關稅制度。1930年埃及終于獲得關稅自主權,開始利用關稅保護民族工業。1937年廢除外國人在埃及的特權,埃及民族資本可以與外國資本平等競爭,埃及政府在稅收政策上獲得自由。二戰結束后,埃及民族工業發展繼續得到推動。1947—1952年埃及工業投資占總投資的比率,從36.6%上升到46.1%,同期工業投資額從3590萬鎊增加到6150萬鎊。①[埃及]穆罕默德?拉什迪:《埃及的經濟發展》第2卷,開羅:埃及知識書社,1972年,第186頁。
這三波時斷時續的埃及現代化進程,都是在外來侵略勢力的強力干預下中斷或艱難推進的,成效極為有限。1952年埃及開始走向真正的獨立時,依然是落后的農業國,農業占國民收入的比率達31%,工業占的比率僅9%。1954年阿卜杜?納賽爾執政,高舉社會公正的大旗,倡導融合階級差別,實行進口替代戰略,通過土地改革、國有化和工業化推進埃及現代化進程。1959—1975年間,埃及采礦業和制造業產值年均增長5.9%,超過同期國內生產總值4.8%的增長速度。工業結構逐漸升級,在工業增加值中,基本消費品工業的比重由1952年的64.8%下降到1966年的55.6%,化工、紙張、金屬等中間產品比重的增加引人注目,機器制造業的比重明顯上升,由1952年的0.7%上升到1966年的4.4%,②畢健康、陳勇:《當代埃及國內勞工移民與工業化問題評析》,《西亞非洲》2017年第6期,第11-12頁。埃及正從落后的農業國向準工業國邁進。然而,1970年安瓦爾?薩達特執政以來,實行“開放政策”,實施新自由主義改革,埃及工業化不進反退,埃及經濟淪入地租性經濟的泥沼,依賴受制于國際市場波動沖擊的僑匯、石油出口、旅游業和蘇伊士運河通行費。
薩達特執政以來的四十年間,以工業化為核心的現代化在埃及遭遇重挫。制造業占埃及國內生產總值的比率,早在1959—1975年間已從17.5%上升到20.5%。然而,自薩達特開啟新自由主義改革以來,這個比率一直在20%上下波動,2016年更下降到15.8%。③Khalid Ikram, The Egyptian Economy, 1952-2000: Performance, Polices, and Issue, p. 88. Central Bank of Egypt, Annual Report 2015/2016, p. 117.與此同時,農業勞動生產率低下,直到2012—2013年埃及農業部門生產率僅為埃及國內平均生產率的一半。比較埃及與土耳其20世紀后半期的工業化,清晰地證明埃及工業化的失敗。20世紀70年代,兩國經濟發展水平、工業能力和出口結構大同小異,1977年工業品出口占兩國出口總額的25%。2003年,工業品出口占土耳其總出口額的85%,而埃及僅占39%。④Amr Adly, State Reform and Development in the Middle East: Turkey and Egypt in the Post-Liberalization Era,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12. p. 4.
四十多年來埃及工業化的倒退,是埃及現代化陷入困境的集中體現。
工業化既是現代化的核心,又是現代化最強勁的動力。埃及工業化的失敗,必然拖累埃及的社會現代化。下面從社會結構角度,揭示埃及現代化的受挫與發展困境。
納賽爾時期(1954—1970年)的埃及,雖然在發展經濟、縮小貧富差距上推出了一系列政策措施,如土地改革、限制地租和房租、實行義務與免費教育、普遍發展社會福利等,不過埃及剛剛擺脫封建剝削和半殖民壓迫,處于一窮二白的貧窮狀態。埃及的社會結構,從上層、中層和下層分別占2%、5%和93%,演變為上層與中下層分別占20%、80%的二元結構,社會鴻溝有所縮小。令人驚訝的是,1970年薩達特執政以來的四十年間,埃及的社會結構并沒有明顯優化。
依據公開統計數據和埃及學者的研究,我們可以對薩達特和穆巴拉克時期的埃及社會結構進行五分法分析。(1)頂層約占人口1%,由行政事業單位、軍方、國企享有決策權、掌握資源的上層管理人員,大資本家和新型地主(農業資本家)組成。(2)中上層占總人口的10%,包括行政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中下層管理人員、占地10—50費丹(1費丹約合6.3市畝)的土地所有者和中等資本家上層。他們是薩達特和穆巴拉克新自由主義改革的直接受益群體,處于向上的社會流動過程中。同時,中上層成員之間聯系密切,存在廣泛的水平流動。(3)中間層占埃及人口的19%,主要由行政事業單位的辦事人員、中等資本家的下層、占地5—10費丹的土地所有者、石油勞工和自由職業者組成。(4)中下層占30%,處于向下流動的險境,主要由國有企業普通員工、小業主和占地1—5費丹土地所有者組成,約占總人口的30%。(5)底層占人口的近40%,亦即食不果腹的貧困人口,處于社會底層,主要包括私人企業的工人、占地1費丹以下的貧農、少地或無地的農業工人和城鄉失業人員。
埃及社會貧困化程度高,所謂的中下層,實際上可視為相對貧困人口。因此,埃及社會結構實際上變化不大,也就是回到二元結構:下層由中下層和底層組成,占人口的比率高達70%;中上層包括中間層、中上層和頂層,僅占人口的30%。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問題在于中間層規模太小,僅占埃及總人口的19%。按照社會學理論和西方現代化實踐,現代社會中間階層(middle class)占比不能低于40%,西方發達國家占比在50%至80%之間。假如埃及中間層占比從19%提升到40%,那么中下層及部分底層人口就可以躍升到中間層,社會結構就基本合理,也即基本實現了社會現代化。
埃及的現代化進程,于是陷入了雞生蛋蛋生雞的怪圈之中。一方面,工業化的失敗造成產業結構與就業結構裹足不前,優質就業崗位少,不能推動社會結構合理化和現代化,兩極分化嚴重。另一方面,社會結構的兩極化布局,反過來制約工業化。占人口70%的下層,收入極低,有消費欲望卻沒有消費能力,制約埃及國內市場的擴大。下層人口沒有儲蓄能力,影響埃及國內資本積累與投資能力,因此從投資和消費兩個方面拖累埃及工業化和現代化。反之,如果埃及中間層擴大到40%以上,那么,埃及的工業化和現代化將在消費(國內市場拉動)和投資(供給側)方面得到強有力地推動。
埃及是一個宗教傳統根深蒂固的國家,宗教是各個時代埃及民族性和埃及文明的核心因素。埃及人多次改宗,從法老時代的太陽神崇拜,到基督教,再到伊斯蘭教,信仰的宗教改變了,信教的傳統卻綿延至今。然而,就國家與宗教關系而言,埃及宗教卻不是凌駕于國家世俗政治之上的高高在上的力量。雖然伊斯蘭教在動員民眾抵抗拿破侖侵略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主政并啟動埃及現代化的是軍功起家的穆罕默德?阿里。縱觀埃及19世紀命途多舛的現代化歷程,不是埃及保守的宗教勢力抵制或阻礙埃及面向未來的現代化改革,而是歐洲列強強行扼殺穆罕默德?阿里改革,1882年以來英國為了自己的殖民利益赤裸裸地扼殺埃及民族工業。1923年憲法受到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響,奉行烏瑪主權和自由主義原則,創制出君主統而又治的國王主導型政治權力結構,伊斯蘭教處于政治權力邊緣。因此,20世紀埃及現代化之成敗,與伊斯蘭教沒有直接關系。
然而,伊斯蘭教力量作為埃及現代化進程中矛盾的次要方面,也不是全然可以忽視的。在英國的半殖民統治下,1928年成立的穆斯林兄弟會逐漸發展,1923—1952年間在埃及混亂的民主政治進程中成為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在王室、英國殖民勢力與華夫脫黨的三方博弈中游刃有余。自由軍官組織亦曾與穆斯林兄弟會接觸,借助兄弟會的力量推翻法魯克王朝的統治。1952年“七月革命”后,兄弟會居功自傲,總訓導師哈桑?胡戴比會見納賽爾,提出兩項要求:其一,進行土地改革時,將地主占地最高限額從200費丹提高到500費丹;其二,政府在決策前必須把決議提交兄弟會領導機構審議。①楊灝城、江淳:《納賽爾和薩達特時代的埃及》,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1-32頁。兄弟會的囂張,由此可見一斑。1954年和1965年,納賽爾兩次嚴厲鎮壓兄弟會。薩達特當政以后,借助兄弟會力量打擊左翼和納賽爾派,釋放兄弟會成員。到穆巴拉克時期,兄弟會處于半合法狀態,從1984年開始兄弟會成員多次參加人民議會選舉。穆巴拉克既為兄弟會留下一定的政治空間,在不威脅政權的前提下允許兄弟會參政,但是絕不允許兄弟會合法化,更不允許兄弟會建立自己的政黨。2011年穆巴拉克政權突然垮臺,兄弟會在埃及“民主政治”游戲中坐大,直到穆罕默德?穆爾西2012年當選埃及總統。
由此可見,自兄弟會成立90年來,穆斯林兄弟會經歷了由小到大,從隱到顯,直至登上埃及總統寶座的漫長過程。由此我們提出兩個截然相反的問題:(1)埃及伊斯蘭教力量,具體地說就是兄弟會制約埃及現代化進程?(2)或者反過來問,埃及現代化受挫為兄弟會壯大提供了肥沃土壤?縱觀百年來埃及的現代化與政教關系,有兩條極為清晰的紅線。其一,以穆斯林兄弟會為主的民間伊斯蘭,或遭到鐵拳鎮壓,處于政治權力邊緣,對于埃及政權起到的制約作用相當有限。因此,埃及現代化的失敗,主體責任當然不在兄弟會。其二,以宗教事務部和愛資哈爾系統為代表的官方宗教系統(官方伊斯蘭),隸屬于政府,在人事任免和財政上受政府節制,為當局提供合法性,納賽爾、薩達特和穆巴拉克總統均利用宗教鞏固自己的統治。
埃及現代化受挫,埃及兩極分化長期得不到根本緩解,埃及社會結構的優化裹足不前,為以兄弟會為代表的民間伊斯蘭勢力發展創造了條件。首先,埃及工業化的失敗,意味著生產力和生產方式的變革失去動力,人們的世界觀以及認識世界的方法、人的價值觀停留在傳統農牧業社會。沒有工業化的洗禮,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理念、人們的宗教觀便依然停留在過去。兄弟會的宣教,就可以在中下層民眾的心中引起共鳴。其次,正是由于高達70%的埃及人口掙扎在生存線邊緣,兄弟會倡導社會平等與公平公正深得民心,更重要的是,兄弟會長期以來構建的多層次、廣覆蓋、有效率的社會福利與社會救助體系,更加夯實了兄弟會的社會基礎,因而在票決游戲中兄弟會輕易擊敗世俗派。因此,問題的焦點不在于世俗與宗教之爭,而是民眾現實的苦難反過來加強了兄弟會的政治實力。
從遙遠的彼岸回到現實的此岸,我們其實可以發現,至少就埃及現代化進程而言,不是伊斯蘭教妨礙了埃及的現代化。伊斯蘭教的本旨“敬主”,必然要求“愛人”。愛人的最低準則,是杜絕腐敗。納賽爾時期的埃及,政治清明,納賽爾雖然犯過重大過錯,但一心為公,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深得埃及人民的愛戴。薩達特總統雖出身寒微,卻逐漸滑向奢靡,穆巴拉克總統家族的腐敗則如同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此其一。其二,伊斯蘭教重視社會平等和公平正義,主張富人的財產中“有乞丐和貧民的權利”。因此,伊斯蘭教的平等思想與現代社會追求均衡合理的社會結構、著力擴大中間階層殊途同歸。薩達特和穆巴拉克政權背離《古蘭經》和“圣訓”的教導,絕大多數人口受到殘酷剝削,深陷貧困泥沼不能自拔。因此,埃及執政當局必須牢記和踐行伊斯蘭教穆民平等、社會公正的本旨。其三,無論就“愛人”抑或現代化要求的人力資源發展而言,從國民收入分配與人力資本形成的角度,必需著力解決兩極分化問題,努力構建均衡合理的現代社會結構,從而釜底抽薪,從本源上杜絕伊斯蘭極端主義思潮與運動。這樣,塞西總統提倡的“更新伊斯蘭話語”才會有堅實的社會基礎。其四,挖掘伊斯蘭教強大的開放與創新傳統,擁抱現代化。沒有對希臘文明、波斯文明和印度文明的開放、吸納、融合與創新,中世紀伊斯蘭世界的輝煌文明就失去源頭活水。面對西方侵略和滲透,埃及宗教及知識精英,比如穆罕默德?阿卜杜(1849—1905年),敞開胸懷,以大無畏的勇毅和強大的創新精神,融通信仰與理性、宗教與科學,為現代化開辟思想通道。
伊斯蘭教以神(真主)為根,以人為本,固根護本,根本一也。認主獨一,真主前定,人更有自由意志和追求今生福祉的權利。伊斯蘭教鼓勵穆斯林發揚理性,求知探索。信仰是真主啟示的真理,科學是真主創造的真理,均源自真主,并行不悖。從這種認識論出發,發展科學,追求真理,認識自然,改造世界,便是穆斯林特別是執政者的普遍義務。埃及現代化遭遇挫折,并非真主前定,更非敬主使然。恰恰相反,這是由于長期以來埃及執政者把伊斯蘭教“愛人”的本旨,把(古蘭)經、(圣)訓關于愛民如子、穆民平等、公正自由、仁政德治的教導置諸腦后,貪圖個人奢靡享受,癡迷于維護一小撮人的利益。倘若伊斯蘭國家執政者真正踐行伊斯蘭教“愛人”的使命,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從思想解放和話語更新、發展戰略和政策方面入手,著力提高執政能力和治理水平,增強國家威望和政府效力,大力推進工業化和社會結構合理化,那么,伊斯蘭國家的現代化或穆斯林的普遍福利,便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如此,則伊斯蘭教與現代化相得益彰,相互促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