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珍
桃李滿天下,是每一個身為人師的終極渴盼。若將我所教過的學生集成一棵樹,我愿樹上的每一個花骨朵兒都能開出絢爛的花。退休那天,再一次相聚,那一樹的花開,就是育人幾十載幻化的驕傲與知足吧!
等一樹花開,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性情與喜好。等一樹花開,不是每一朵花都生長在陽光充足的黑土地里——有一些花,自成為花的某幾天后,就浸染了一些不良青年的毒,險些走上歧途。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我剛剛踏上工作崗位,正是與學生打成一片的年紀,也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
那時的天總是很藍,風總是很輕,云總是很白,學生的笑臉總是很純……我與他們一起跳皮筋、打沙包、下跳棋,一起包餃子、烤燒烤、炸洋芋片,一起勞動,將操場東圍墻邊一叢叢的枸杞拔掉,又將一車車的垃圾推到土坑里,看熊熊大火烈焰升騰……那時候的我們親密無間,無話不談。
有一次,我去食堂吃飯,吃過飯后洗碗時,我班王××湊到跟前打小報告:“老師,你管管×××,他老騷擾我!”“老師,他不僅僅騷擾我,我們班男生基本上都被他騷擾過了,搞得我們大家都無法安心學習……”從他的表情和話語中,我似乎感覺到了這些學生對他的嚴重不滿,特別是當我聽到他影響到了大家的學習時,心里突然很是惱火。“吃完飯后,通知他到我辦公室。”我的語氣冰冷而決絕。
先一步回到辦公室,我的心里像堵了一團亂麻,又像有七八只兔子在跑,在跳。說老實話,從教十幾年,處理過無數的學生糾紛,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碰到,往日里那個氣定神閑的我,現在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再也不能從邊聽音樂、邊練毛筆字的愜意中獲得絲絲的寧靜與快樂,我把筆一扔,坐立不安。
王××是我班體育委員,雖然晚自習時偶爾會傳傳紙條,欺負欺負女生,但為人誠實,說話也向來是實事求是的,我想,他是絕不會在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撒謊、開玩笑的。我是不是該把這個新轉來的,敢于做出此等“齷齪”之事的男生痛打一頓?但一想到這樣做的后果,心里很是矛盾。萬一情緒失控,用詞不當,反而會刺激到這位同學,而他也可能會因接受不了,一時沖動,做出什么讓我們大家都無法預料的事情。教育批評不當,真是會適得其反呀!再想想,畢竟這位學生也還年少,青春期的學生,各方面都會有比較叛逆的一面。而且,或許,他也并不像其他學生口中所說的那樣“不堪”。可我應該怎么處理呢?總不能不管不顧,任其自然發展吧?作為他的老師,我有責任、有義務幫助他,教育他,引導他。一想到這個男生平時遇到老師也還是比較有禮貌的,我決定給他一次機會,再觀察觀察。
窗外,藏青色的遠山連綿起伏,一如水墨丹青那一痕內斂;濕地公園綠到清淺的水面,微風吹過,支支蘆葦搖搖曳曳,仿佛莫扎特輕音樂的悠閑與淡然。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他進來了,默默地站著,一語不發。我示意他坐在我的對面,他惴惴地坐了,眼里充滿了疑惑與不解。我不知該怎樣開口,猶豫了很久,假裝隨意地問:“××,轉到我班后,還適應嗎?喜歡現在的班級嗎?”“適應,喜歡。”他怯怯地答。“你喜歡上什么課?你覺得我們班誰最好?”“王××,張××,還有魏××。”我不禁愕然——他最喜歡、最欣賞的人,卻在背后告了他的狀。“我看你上課有時會發呆。”我頓了頓,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引到我想說的事情上去。“老師聽說,你在原來的學校也挺好的,怎么會想到轉學來咱們學校讀書呢?而且,老師還聽說,你原來的學校,各方面教學條件及學習氛圍都挺好的,這是咱們現在的農村學校沒法比的。”我想用一種拉家常的聊天方式和他談心。良久,他也不吭聲,只是頭更低了些。我又接著問他:“你父母對你怎么樣呢?”他抬起頭,“爸爸媽媽都很愛我。”我問一句,他說一句,然后就又沉默了。望著眼前膽怯的他,就好像一名犯了錯在等著法官審判的罪人。我更加不知該如何開口了。有時,學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讓人又氣又惱,又恨又心疼。
我不自覺地用手敲打著桌面,大約過了兩分多鐘,我接著問他:“你爸爸媽媽關系怎么樣?”我在想,一些孩子異于常人的情感喜好,也與父母的教育、引導有很大的關系。
當他聽我這樣問,也不知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眼中的疑惑一點點擴大。“爸爸媽媽關系很好,在我記憶里,他們就沒有紅過一次臉。”我一時惘然,健全的家庭,和諧而溫馨,這樣的家庭,怎么會有一個……一個這樣的孩子?難道是王××撒謊,誤報“軍情”?我靜默著,又盯著他看了一分多鐘。這才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頭都抬不起來:“有件事,我不知該怎么說……”又是長達兩分鐘的沉默,“你最近兩周,在宿舍……有沒有什么不良的表現?”我的問話斷斷續續,我覺得每吐一個字都特別的艱難。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頭都埋到了脖子里,半晌,輕輕地而又無比沉重地吐出一個字“是。”“怎么……”我還是有點不能確信。良久,他抬起頭,臉還是紅紅的:“我在外面,沾染了一些惡習,我,我學壞了……”他囁嚅著說,再次將頭深深地埋下。我看著對面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突然很心疼,我緩緩地問:“那……能改嗎?”我,他的老師,這個在球場上可以叱咤風云的“女漢子”,此刻的聲音變得無比輕柔。“能。”他抬起頭,堅定而坦蕩。“老師相信你。”我伸出手,結束了談話。他亦伸手和我相握。
自始至終,我都沒提到他犯的具體錯誤,我怕尷尬,更怕我的莽撞,毀了一顆想要尋找陽光的心。他走后,我再也沒問過這件事,也再無人向我反映過任何關于他的“不良”情況。下課時,他迷上了足球,在那千余平方米的綠茵場上奮力奔跑;上課時,他總是很專注,眼睛追隨著我,眸子清亮。我明白:是尊重和愛,讓他找到了迷失的方向,他正在逐步蛻變,相信不久的將來,他必能迎風
綻放。
好多年過去了,我非常慶幸,自己當年沒有輕率地否定這朵嬌嫩的“小花”。
等一樹花開,那桃的嫣然,梨的純白,那繁盛如迎春,淡雅如丁香的燦爛與美麗,應該不是太過奇幻,太過虛無的夢吧!等一樹花開,花是不會負了種花人的一片愛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