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目前,城中村在全國不少,但城中少數民族村寨卻鳳毛麟角。貴州省貴陽市云巖區曾經擁有一個城市環繞的苗族村寨即二橋苗寨,但在貴陽市交通規劃的行政權主導下,加速了該村寨的解體,二橋苗寨的民族文化利益沒有在法制框架內得到應有保護。一個業已解體的苗族村寨在拆遷安置到城市小區生活中又面臨新的融合問題,無論是解體的困惑還是融合的矛盾都未能改變村民和業主身份孱弱的法治話語權。因此,各級政府在事關少數民族村寨的行政行為規劃中,如何保障民族文化和保護少數民族公民合法權利尤顯重要。
【關鍵詞】解體;融合;二橋苗寨;民族文化;權利
【作 者】劉俊,中央民族大學民族法學專業2017級博士研究生,貴州民族大學副教授。北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C957?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8)06-0055-008
引 言
我國少數民族村寨幾乎都在農村或城鄉結合部,貴州省貴陽市云巖區三橋村二橋村民組位于貴陽市的城區位置,是歷史自然形成的少數民族村寨,典型的城中民族村。對于這樣兼具天然地理環境和民族文化資源的村寨,政府管理部門理應將其作為一張城市發展的特色名片加以推廣,制定相關法規、出臺相應政策加以保護,讓貴州多元民族文化的元素在城市中得到凸顯。遺憾的是二橋苗寨經過漫長的風雨,在國家修建滬昆高鐵、貴陽市修建環城高速規劃及村民自身逐利思維下,村民土地被征用、傳統的各類苗族文化習俗戛然而止。在政府給予的不平等征地拆遷補償款中,苗寨村民有的被安置到城市小區,有的在其他地方購置新房,昔日保留完好的原生態苗族村寨被消解。在安置到新的小區居住后,剛遷入的村民因傳統習慣習俗而與小區業主存在生活方式上的諸多差異,部分權利如受教育權、就業權、使用語言文字權、民族文化傳承權等權利享受不充分,若解決不當將會引發新的矛盾。在國家規劃與民族傳統文化保護之間,如何界定公共利益的內涵,如何既能維系城市規劃又可保護民族群眾利益、將經濟的發展速度與民族的文化傳承做到熊掌和魚兼得之道才是政府基于人權設計考量之根本。
一、二橋苗寨簡介
從貴陽市云巖區老客車站往輪胎廠方向有三個有名的站點,頭橋、二橋、三橋,三個站名涵蓋兩個不同的行政村名稱,二橋在黔春路的路口,處于兩個站點或地名之間。文中的二橋苗寨即屬于三橋村二橋村民組,因原來居住的苗族人口占比較多而被人們稱為苗寨,屬于貴陽市云巖區黔靈鎮管轄。位于市區黔靈公園后門,從二橋公交車站往西走約兩公里,是一條連接黔春路與七沖村寨的一條凹陷區域,很多居住在貴陽的市民并不知曉該苗寨的存在。然苗寨形成的具體日期無從考究,有研究者認為貴陽市云巖區境內的苗族歷史可以追溯到西晉和東晉時期,清初朝廷實行“改土歸流”,征剿土司,苗族即在城中的山坡上居住。而現在云巖區內居住的有花苗、青苗、白苗,分布在黔靈鄉安井村沙鍋沖一帶,自稱是由省內織金縣遷移過來的,居住在三橋村二橋村民組、改茶村以及偏坡村、沙河村等,已有幾百年的歷史。[1 ]11遷入二橋苗寨的村民最初只有十幾戶,后來發展到有近250戶1000余人的規模,其中苗族村民占95%。2013年因貴陽城區規劃,村民被分散安置到云巖區的幾個樓盤,苗寨解體。自此,城中少數民族村寨已經成為貴陽的歷史。
二、二橋苗寨解體易的多維原因
貴陽市云巖區二橋苗寨是我國傳統村落中的一個,因被城區環繞而享有其城中苗寨的特殊性,但在城鎮化加速以及城市規劃的版圖設計中逐步解體,多方面的原因促使貴陽市區失去這一獨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名片。
(一)國家法嵌入村規民約引發村民遵守公共規則意識的“紊亂”
國家法的權威性無所質疑,但國家法并非在任何場域都能彰顯其一般的法價值。在地方性知識濃郁的二橋苗寨,維系村寨社會秩序的并非國家法的權威,而是傳統的少數民族習慣法。盡管后來通過村規民約推行適用,但由于渲染政治性和國家法元素,村規民約形式意義大于內容意義,村民依然通過傳統的習慣、習俗解決糾紛和矛盾。國家法在村規民約中潛移默化的宣示其實沒有起到國家法的宣傳作用,國家法通過這種方式宣示高估了其法適用的目的,卻低估了民族習慣習俗等地方性知識植根與村民的“頑強活力”。國家法嵌入村規民約善意反而“擾亂”原本民風有序的民間規則體系,村民遵守公共規則的意識發生“紊亂”。如違反村規民約同時違反國家法律的,他們就很費解,被村寨條約處罰為何還要受到國家法的“二次或重復制裁”。有學者認為:“村莊內生的村規民約、家法族規在城鎮化、市場化進程中逐漸式微,以村級組織為代表的準行政規則在農業稅取消之后不再具有權威性,而代表國家權力的法律規則僅僅局限于重大糾紛調解,無法統攝到鄉村社會的各個領域。與此同時,權利話語和民主話語在鄉村社會市場化過程中發生變異,很多農民在追求利益最大化過程中缺乏基本的規則意識。二者共同作用之下的結果是鄉村公共規則趨向混亂。個體開始根據自我需要對規則進行自我闡釋,道德倫理、行為規范等是非標準愈來愈模糊,這對鄉村治理與社會秩序產生很大負面影響。”[2 ]由此可見,村民遵守的村寨公共規則被國家法通過村規民約二次解讀,一定程度上動搖了村民遵守本民族傳統習慣、習俗或升級為民間法的信念,村寨的民族文化需要村民心理層面的普遍認同和精神層面的價值共筑,當這樣的認同和共筑受到挑戰時,村寨的解體已經從觀念層面或心理層面埋下了伏筆,這也是村寨解體的一個共因。二橋苗寨在國家行政外力的作用下,其實已經出現了村寨社會的價值危機、倫理危機和治理危機。
(二)村委等自治體逐漸消解苗族寨老制度衍生的自治秩序
二橋苗寨村兩委一方面代表村民權利,一方面也不能脫韁行政權的羈絆和延伸。在市場經濟發展和城鎮化加速過程中,村自治組織對村公共利益的影響越來越大,苗寨傳統的制度如寨老制度發揮的作用愈加有限。不可否認,村委會或村黨支部既能很好的宣傳國家法,一定程度上保護村民合法權益,另一方面也能結合苗寨習慣法和民族習俗變通適用國家法,這一點同樣無可厚非。但在二橋苗寨的特殊地域空間中,國家法的正能量并不一定受村民歡迎,他們已經習慣用傳統的寨老制度維系村寨的社會秩序和糾紛解決。寨老是關于村民權利義務分配的重要民間權威,是本村苗族習慣法的“專家”。在社會功能上,苗族寨老制起到了國家法無法滲透解決村民瑣事糾紛的中介作用,很好地將國家法與苗族習慣法結合起來加以調適,寨老的“地方性知識”解讀和闡釋在某種意義上是“民間活法”。伴隨村自治組織如調解委員會等的成立,國家法的解決方式逐漸增多,寨老制度其實已經逐漸淡出了村民的視線,一定程度上淡化了二橋村民關于民族習俗文化傳承的向心力,村民遵守的自治秩序被“破壞”。因此,如何在苗寨村民中將國家法的權威與民族寨老習慣法的傳統有機結合起來,是各民族村寨村委會更多思考的問題。如果不尊重寨老傳統民族習慣習俗,村寨解體從民族文化的層面已凸顯消極信號,從民族心理的視角已經出現制度性危機。
(三)苗寨村民住房權與發展權妥協于城市行政規劃
住房權和發展權是世界各國重要且首要人權。我國各民族的住房權、發展權不僅是憲法文本的應有之意,也關系到國家法治治理的水平和品質。苗族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份子,其人權保護與其他民族一樣,自然是國家關注的重點領域。無論是《憲法》《民族區域自治法》還是其他法律法規等都有相應具文。但反觀二橋苗寨,2013年由于國家規劃修筑高鐵、高速公路及外環線交通樞紐的開工建設,二橋苗寨已被完全拆遷,修建了山地休閑體育運動場、貴州食鹽配送中心及附屬設施、現代化的多層停車場、黔靈公園后門的旅游路線等幾乎占據了原村寨的所有土地。筆者調研訪談原村寨以前的生產隊長唐明宗獲悉,二橋苗寨除了自己外已經沒有村民居住在原址,寨中居民被安置到二橋附近的幾個樓盤如檀溪谷、圣泉流云花園、貝地盧加諾等,有的領取拆遷補償款后到其他地方自行購房。二橋苗寨因政府規劃打亂了這里的一片安靜,原來的傳統節日三月三和四月八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都會在噴水池組織舉行。后來伴隨苗寨居民往二橋的遷徙,規模不斷壯大,在2013年拆遷以前每年都固定在二橋苗寨舉行,自己也經常配合參與謀劃,民族傳統習俗和文化能通過不同的方式得到傳承,包括居住在附近的其他散雜居苗族同胞也會到二橋苗寨參見節日盛典。但伴隨修路和其他市政規劃,原有的舉辦節日的地方土地被占用,2014年以后這樣的節日在苗寨已成為絕唱,原來近千人的苗寨現在只有自己家還暫時居住在修建好的立交橋橋墩下,搭建簡易房屋簡單度日。筆者觀察苗寨舊址,除了一條小河還保留原來的概貌外,已不能窺探苗寨的文化因子,村寨路邊的小攤販是外來租客,修建好的山地公園體育場無人問津,公共廁所占地較大卻無人管理,衛生環境不堪入目,公共設施利用率極低,外來車輛亂停亂放,山上泉水資源人為破壞較為嚴重,總之,城市的符號元素和旅游開發等已經完全破壞了二橋苗寨的原始生態,加之修建立交公路、高鐵,耕地被占用,村寨已經完全分解。原本可以按此規劃助推苗族村寨旅游帶動經濟的發展,實現從基本生存權到發展權的跳躍,加速融入城市的節奏,但后因故取消,讓位于交通樞紐的國家與貴陽雙重發展規劃。村民失去一次極好的打造民族文化品牌、發展旅游經濟、實現城村互動互融的機會。二橋苗寨在國家行政規劃下犧牲了民族自身的住房權及文化保護相關權利,村寨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被動地面臨其形體的肢解和文化傳統的分裂。
(四)城市行政規劃缺乏平等的民主協商程序
在貴陽市云巖區,無論是修建高鐵還是環城公路,其目的都是為了實現公共利益的最大化,這樣的利益格局不僅僅體現在城市居民,而是惠及包括二橋苗寨村民在內的所有公民。政府的目的表面上具有一定的私益,但實際上是從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角度出發。但筆者在此反問民族文化利益是不是公共利益?抑或僅僅因二橋苗寨的特殊區域而微觀表征為苗族文化利益?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燦爛的民族文化,每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毫無疑問,民族文化利益依然是社會公共利益的重要表征。但二橋苗寨在市政規劃中過于從城市發展公共利益的角度考量而弱視了對民族文化公共利益的尊重,特別是在二橋苗寨的整體拆遷中,依靠行政權力向黔靈鎮和三橋村委會、二橋村民組等政府和自治體施加壓力。村民與村委有協商的過程,但是在與政府的對話中不但喪失平等的對話機會,更失去相應的法治話語權,抽象的民族文化利益在同樣抽象的社會公共利益之間,顯然,后者占據了國家行政的強力權威支持。民族文化利益的保護并未享受公平的對話與溝通渠道,村民的民主權利被剝奪,即便在非行政的法律關系中也難以彰顯公平的民事身份和地位。村寨的解體命運除卻以上三個原因外,民族文化利益在國家公共利益格局中分量不足,特別是市場經濟下的諸多權力和利益的角逐中尤為孱弱,村寨解體在權力體系和公共利益博弈中不可避免。
(五)關于民族文化權利保護的相關法律在實踐中執行不力
《憲法》第四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各民族一律平等......幫助各少數民族地區加速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第一百一十九條:“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保護和整理民族的文化遺產,發展和繁榮民族文化”。關于少數民族文化保護的各層級法律很多,無論是憲法、民族區域自治法還是其他部門法都有所指涉。但在具體的社會實踐中,少數民族文化權利被侵犯的案例不少,如西江苗寨因過于商業化而使得民族文化變質變味。貴陽市云巖區二橋苗寨因城市規劃而整體拆遷,傳統原生態村落解體,苗寨傳統文化在其他村寨繼續傳承發展,但是二橋苗寨已經被剝奪,民族文化權利妥協于國家、城市發展的需要,民族文化與經濟發展之間難以并存,一個獨具地域特點和民族文化特色的城中苗寨被現代文明和實證規劃吞噬,誰來買單?
《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鄉規劃法》總則第四條:“制定和實施城鄉規劃,應當遵循城鄉統籌、合理布局......保持地方特色、民族特色和傳統風貌......”;第二十八條:“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應當根據當地經濟社會發展水平,量力而行,尊重群眾意愿,有計劃、分步驟地組織實施城鄉規劃。”以上條款明確規定了城鄉發展既要考慮到城市的經濟發展,更要估計鄉村實際特別是民族村寨村民生產生活需要、民族特色、傳統風貌。顯然,二橋苗寨在國家城市規劃項目上幾乎喪失了法律的話語權。在區政府的拆遷規劃中,并沒有按照法定程序征求村民意見,村委會不是代表苗寨村民進行自我權利的申訴,而是代表政府削減村民自治權,村民自治組織行使了邏輯相反的公權力路徑,代表村民的權利呼聲演繹為代表政府的行政話語。本來孱弱的村民自治權在強大的城市行政規劃下幾乎無反抗的余地,何況交通樞紐對于社會公眾的公共利益僅從利益的價值位階而言高于集體和個人的利益,除卻民族文化的視角,這一點亦不難理解。
三、二橋苗寨村民融入城區的“多難”分析
(一)生活方式適應難:一個養雞的案例嵌入
二橋苗寨村民大部分被安置在附近的小區居住,有的重新自由購房。但無論是哪一種方式,都面臨一個共同的問題,即脫離了原有的民族鄉土文化,曾經的民族習慣法甚至仍帶有民族習慣影子的村規民約也因遷入到新的社區而被棄用,苗寨的諸多地方性知識在置換后的城市空間中缺乏熟人社會的親和力。遷入的苗寨村民由于居住分散,即便在同一小區也分布在不同的單元,傳統的喪葬習俗、婚姻習俗、民族節日、姊妹節、鼓藏節、苗年等難以在城市中開展和傳承,城市文化與村寨民族文化存在諸多差異,自由自在的傳統耕作方式、生活方式在一個陌生的場域中因公共規則的不同而導致不同的矛盾。下面以一個養雞的案例作為代表。家住圣泉流云花園的楊歐(音同)妹老人,經常被小區業主投訴。究其原因是老人搬到小區后,生活無聊,便在自家陽臺上養雞,而雞每天早上都會在五六點的時間段此起彼伏的鳴叫,嚴重影響居民休息特別是擾亂上班業主的作息規律。小區保安也屢次上門給老人講了不要養雞,老人說小區好多家都能養狗,我為什么不能養雞,你們是看不起老人家。我在村里養雞沒人管,到你們小區要管,不養雞哪里來的雞肉吃?保安無奈,只好聯系老人在貴陽某物流公司打工的兒子,結果他也支持母親的做法,哪個想干涉他要給哪個好看,后來派出所的介入干預,老人才不情愿地賣掉幾只公雞,留下兩只下蛋的母雞,死活不肯賣,但因母雞不叫鳴,影響不明顯,其他業主才作罷。
無論是少數民族業主還是漢族業主,在小區都有居住、生活的權利,各民族平等。但由于習慣習俗、生活方式等的差異,一方權利行使已經直接或間接地侵犯了其他人的相關權利,這樣的矛盾想必在其他城市少數民族居民中也會出現,我們應用法治的思維解決問題。盡管養雞并非原來二橋苗寨的習俗,舉此一例是旨在強調其他民族習慣一旦置換到新的場域,會因根深的地方性知識體系和城市的思維方式的差異可能引發沖突。但需注意的是,即便少數民族業主脫離了地域的習慣習俗,空間上發生了變化,但內心深處依然遵循一定的本民族習慣,在解決問題時,國家法與習慣法應靈活交叉運用,這是少數民族村民或漢族村民在遷入城市居住中出現類似問題時應重視的解決方式。
(二)被接納難:遷入小區的苗族業主受社會歧視
筆者在調研過程中經與居住在原址(立交橋下)的苗族“村民”唐明宗了解,搬進新房的親戚不適宜新的居住環境,特別是被其他業主瞧不起。城里人或有錢人歧視他們,盡管他們住在同一小區,但自己的經濟條件并未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從衣著、行為舉止、語言等都能知曉身份,有的業主在散步時也經常討論他們不配居住在小區里面,素質很差,文化很低,說農民就是農民,政府為什么要安排他們進來住。很多業主都向物業反映過他們生活習慣等的問題,居住權因生活方式的差異產生了不同的糾紛。盡管村民已經搬進小區幾年,但依然未被其他業主接受,即便是經濟條件好的其他入住村民也同樣受到歧視,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叫“二橋苗寨來的”。郝時遠認為:“各民族在向城市流動中,的確存在因語言不通、習俗各異、對城市生活及其秩序不適應的問題。要做好民族工作,主要體現在對‘接納‘融入的原則要求......對‘融入方而言,自覺學習和適應城市生活環境、尊重原住市民的生活習俗、服從城市管理規則......就能夠更好地融入。[3 ]
(三)表達難:語言權的自由行使受到壓抑
《憲法》總綱第四條:“......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城市民族工作條例》第二十條:“城市人民政府應當保障少數民族使用本民族語言文字的權利......”;《民族區域自治法》第十條:“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保障本地方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無論是憲法還是其他法律法規,都明確規定了少數民族公民有使用本民族語言文字自由和權利,這是受法律保護的最基本的語言表達、交流的權利。但二橋苗寨村民在遷入城市小區居住而慣常行使這一基本權利時,反而受到異樣的眼光,部分業主通過語言便識別“二橋苗寨來的”歧視性身份。為了避免尷尬和身份暴露,很多苗族業主放棄使用自己的語言,大家心里已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共鳴,老年人倒是無所謂,怎么說怎么做基本不顧他人眼光,反而表達自由自在。年輕人大部分放棄了苗族語言的交流,他們不想成為孤立的群體,通過被動的放棄語言權的行使而“掩蓋身份”。若長此以往,下一代對本民族語言的傳承如何開展?由此也凸顯一個問題,語言傳承不能脫離特定的人文環境。
(四)“讀書”難:苗族業主子女因剛遷入后的戶籍問題受限
公平受教育是每一個公民享有的憲法權利,不可剝奪,不可歧視。筆者所言讀書難并非沒有受教育的權利,而是公平受教育的權利。二橋苗寨村民在剛遷入小區過程中,由于戶口依然在原籍,尚未統一更改,子女的讀書問題就隨之而來。由于貴陽市區很多學校都有名額限制,原則上戶口就近原則,因而二橋苗寨遷入的村民子女只能在原籍的學校就讀,城區的小學或中學等不可能為他們敞開大門。當然,這不僅僅指向苗族業主的子女,其他非同區戶籍或成績不是特別突出的其他民族公民子女都不可能享受到公平的教育資源,這是目前很多城市面臨的教育共性問題。農村的孩子與城市的孩子因戶籍問題而被區分,體現我國目前教育體制的諸多弊端。只要是我國公民,無論居于何地,所屬何種民族,都有平等地接受教育的權利,這是未來生存與發展的基礎,教育資源的不公平分配將影響到今后諸多權利的享受落差。
(五)就業難:民族差異與文化水平的雙重困境
盡管二橋苗寨的村民因拆遷安置在新的高樓居住,表面上滿足了居住在城市的虛榮心,得到了面子上的滿足,但是如果沒有持續的經濟來源,生計都是一個重大考驗。因此,找工作成了搬家后的第一首選。有的村民原來就在城區打工,沒有什么影響,有的原本從事養殖和農務,現在沒有繼續發展的條件,只能打工。但二橋村民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加之部分單位對農村少數民族村民的排斥,造成了民族身份與文化水平在應聘過程中的硬傷或困境,有的年紀稍大的因語言不通被拒用。筆者認為在排除文化水平等原因外,國家在就業市場上從城市散居少數民族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關系維度上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解決各民族公民就業難問題,無論是行政機關還是社會公共組織應承擔相應的公共服務職能。
四、游離于解體與融合間的尷尬:村民的權利之殤
從經濟利益和自我發展權利的角度,村民想融入城市獲得更多的就業機會,無論是國際條約還是國內憲法和其他法律法規,公民在市場經濟下的勞動就業權受到保障。對二橋苗寨的村民而言,他們在城市有平等就業權以及自由擇業權。僅就業的視角而言,貴陽城區提供的機會相對較大,他們希望融入城市改變在苗寨的生活狀態。從個人感情他們也希望傳承民族文化,享有相應的民族習俗和習慣的權利特別是涉及非物質文化保護的。從法權的大方面來講,經濟權、生存權、發展權與文化權、自治權等發生了沖突,不是他們不享有這樣的權利,而是他們不得不善意的“權利濫用”。此外,針對城市行政規劃修建高鐵、公路的現實,他們中大部分人接受了拆遷辦的補償款,或被安置到附近的樓盤,這里又凸顯新的問題:
第一,居住問題解決了,但就業問題尚未落實,依然面臨生計問題。他們是居住在高樓中的農民和窮人,依然受小區業主歧視,而苗寨村民面子極強,容易與小區其他業主引發矛盾,帶來物業等管理方面的矛盾和問題。
第二,生活習慣和攀比心理引發的糾紛。筆者到部分二橋村安置的圣泉流云花園了解情況,保安侯師傅說:“好多家都是毛坯房,還沒有裝修,有幾戶不在家,有時會斷斷續續地有人家裝修。說實話,小區業主好多都不歡迎他們,有的老人家在陽臺曬衣服、被套、鞋襪,好多都是陳舊的,太影響環境了,業主一進小區就對我兇,說那些鄉下人我們還管不管,爛被子棉花都露出來了還曬,丟不丟人。還有的養雞養鴨,你說衛生條件那是你自家的我們管不著,但是雞叫太影響大家休息了,有的上班的小伙子一大早就起來開罵了。除了這些問題,還有犯法的事哦,從二橋苗寨搬來我們小區居住后,有幾個小伙子盜竊、搶劫,被派出所抓了。我聽同事說有的在小區人際關系不好,與對面居住的業主經常吵架,業主罵他們窮農民不配住高樓,后來打了起來,幸好派出所出警及時,不然要出人命了。有一次二棟404業主被盜,后來警察抓到人了,就是上次打架的那幾個苗族小伙。我覺得他們搬進來后接到業主投訴的很多,我們管理起來真的很老火。”從侯師傅的談話中不難看出貧富差距、文化融入、好面子、游手好閑等存在社會安全隱患。
第三,脫離“熟人社會”的生活尷尬。對安置到市區居住的苗族居民,老年人更不適應,無人聊天,除了生活、居住條件改善外,無論是人身自由還是心理自由都受到限制和壓抑。在村里的時候想搬到城里住,虛榮心的背后折射的是“幸福的苦惱”。經過幾個月的城市生活,他們更愿意回到二橋苗寨,更愿意享受三月三的熱鬧、更愿意在蘆笙中歡聲笑語,同時也享受刺繡、編織、勞作的農村生活;在精神層面,這樣的自由和權利才是他們活下去或幸福活下去的精神力量。民族的地域醞釀民族的文化,民族的文化培育民族的習俗和品性。苗寨村民游離于村落解體的失落和融入城區生活諸多不適、受限的現實尷尬,既是一種生活狀態的無奈,也是一種權利選擇的困境。因為在城市化進程中,二橋苗寨村民無論從心理層面還是民族文化價值觀都依然期許停留在“熟人社會”的原生態村落。但從經濟學的角度,這樣的停留除了機械的勞作節奏滿足溫飽外,并不能帶來更多的利益。因此,告別鄉土文化步入城區追逐利益的最大化成為當下各族民眾務工的常態,這樣的過程其實也是二橋村民身份不斷切換的詰問,是面朝黃土的農民,還是與時俱進的市民。他們想融入城市,但不想丟棄多元的民族文化;他們想堅守鄉土的民族情懷,但是對自我利益的本能追逐迫使他們接受政府的拆遷補償條件,至少從形式上滿足了市民的法定身份,即便等待他們的是遷入安置房后的諸多不適。
五、城中少數民族村寨法治保護的建議
第一,憲法或城鄉規劃法應從具體的規定中明示經濟發展或城市規劃與民族文化或民族村寨生存相關的具體規定,國家行政的布局與村民自治的權利應有一個協商對話的平臺,而不是靠看似平等的拆遷補償抹殺補償背后隱藏的不公平,從純法理的角度,村民獲得的是眼前和短期利益,城市或國家獲得的是長遠和長久利益。在這個層面,二橋苗寨村民的權利首先就處在一個預先設置好的不平等對話中,如果還有對話的話;此外,其他法律法規也應該在這樣的沖突關系中通過文本規定進行具體明細,而非毫無意義的抽象性回避,權利的文本如果沒有轉化為現實的權利,這樣的權利其實不存在,應然與實然存在是否執行到位的鴻溝。
第二,就目前而言,國家各級法律法規都在力圖渲染保護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性,但有的可操作性不強,有的法律責任條款不明確,執行孱弱。無論是《憲法》《民族區域自治法》《旅游法》《文物保護法》《非物質文化遺產法》還是《貴州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條例》,在保護民族文化方面的立法修法空間依然較大,僅靠現有的法制體系尚難周全諸多民族文化方面的侵權問題。同時,在經濟利益與民族文化價值的位階博弈中,自治與德治的力度不夠,如果沒有法律規范的強制性和處罰性,類似于二橋苗寨的拆遷模式將面臨扭曲民族文化的倫理譴責。
第三,無論是其他民族村落還是二橋苗寨,在城鎮化加速發展過程中可能會遇到因城鄉規劃而占用土地問題,特別是城中村更是普遍。無論是哪一個民族都有住房權、發展權,但國家從公共利益的角度不得不犧牲村民的諸多權益,民族文化利益在國家行政規劃中始終處于弱者的地位,對此,應制定出臺既能保證公共利益又能保護民族文化利益的法律法規。而不是以犧牲村寨人居環境和民族文化成全更大的公共利益,民族文化何嘗不是或公開或隱形的公共利益?
第四,不斷完善少數民族文化保護法律體系,明確執法主體和責任追究機制。一部規定了義務和權利的法律都需要國家強制力,少數民族文化保護的法律也不例外,而國家強制力的執行者就是少數民族文化法律保護的執法主體。一旦沒有國家的強制力,再完善的法律也不能得到很好的施行,如同虛設一樣。[4 ]如二橋苗寨的村民權利保護,如何界定權利義務的主體特別是法律后果的承擔主體,這需要具體明確。在貴州省人大的立法中,很遺憾沒有這樣的機會,貴陽的城中苗寨已經成為歷史,遺憾終將難以彌補。但隨著社會的發展,城鄉接合部的少數民族村寨未來可能演繹為城中村的模式,屆時城市規劃與民族文化的法律保障就不能重蹈二橋苗寨之轍。
第五,嘗試幫助城中苗寨整體搬遷,實現行政規劃權與民族文化保護權的契合。一方面,因為國家權力在事實上占據著各層級政府包括苗寨發展的各種核心資源,致使村寨自身的部分組織和活動一直缺少成長的機會與可能。尤其是在涉及村寨公共事務方面,自身一直難以作為相對自主的共同體得到成長,而這一點對村寨的長遠治理來說并不是一個積極的因素。何況在城市化中他們一直處于發展的被動;另一方面,處在解體狀態的城中少數民族村寨,客觀上需要有一個中間環節來實現村民與國家之間的對接。上文已提及,對村寨來說,這一中間環節就是新型的村落共同體。而現有的鄉村政權并不能有效地充當這一角色。因此,國家應該供給或讓渡出部分資源于村寨,使村寨基于新的利益基礎重新整合與凝聚,而國家權力作為一種外在的監管力量和服務力量引導村落的自我重塑。從而使城中苗寨既整體遷移也能夠在國家的幫助下獲得發展。[4 ]此外,整體搬遷能兼容民族文化習俗、鄰里關系、生活習慣等的傳承和維系,減少社會沖突,有利于團結平等互助和諧的民族關系構建。
結 語
公共利益的保護落差和公共資源的不公平分配在城鄉發展的歷史進程中盡管差距不斷縮小,但只是縱向相對而言。二橋苗寨作為城中民族村落在與城區“親密接觸”的歷史發展中不但未能享受到更多的政策實惠,反而因城市的發展、國家的公共利益所需而犧牲本民族對傳統村落的保護權、民族文化的發展權、民族村民作為普通公民的平等就業權、受教育權等。公共資源和公共利益、公共秩序被城市行政規劃剝奪,民族文化保護的法律依據在城鄉規劃的法制路徑中詭異地置于“下位”,兩者都需要合法性,需要法治的方式予以規制權利義務。但顯然,放眼在其他民族村寨,當村寨發展特別是蘊含多元民族文化元素的村寨規劃與國家、城市設計布局沖突時,少數民族群眾利益讓位于國家、社會更大層面的公共利益,這樣的邏輯顯得牽強,也經不起法理的推敲。
筆者認為,二橋苗寨應進行選址考量,計劃整體遷移,即便因國家公共利益所需而占用土地,少數民族的住房權、發展權、文化權等人權何嘗不是最大的利益旨歸?因此,無論是城中村還是城中少數民族村寨,國家在宏觀規劃時,既要有憲法依據和法律法規等的支撐,做到立法先行、有法可依。即便在法治可行的框架下,也要注意保護城區難得的民族文化,通過立法保護,杜絕純粹追求經濟利益而破壞一個民族發展的靈魂。民族性是我們國家的重要特性,在城鎮化日趨加速的當下,政府更要著力規劃如何保護城中少數民族村落,通過法律體系來確保民族村寨的各類權利。在城市發展與民族文化保護的二元利益博弈中,無論是立法、司法還是行政部門應有所作為,從理論和實踐上構筑民族文化優先性的路徑,進而實現城市發展與民族旅游村寨善治的有機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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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