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資本論》不是一部單純的經濟學科學著作,而是一部多層次、多視域的資本主義批判巨作,是一部具有百科全書氣象的人文奇書。它融合了經濟學、政治學、哲學、美學、道德學等話語,形成了獨特的雜語糅合的話語構型。在經濟學話語和哲學話語揭示資本主義生產的秘密之外,它還用尖峭的諷刺嘲弄了資產階級及其辯護者的貪婪虛偽,用深刻的道德話語揭示了資本主義的必然滅亡和自由王國的必然來臨。不同話語的異質融合,造就了《資本論》這部社會科學巨著將思想震撼、情感激蕩和詩性感召融為一爐的獨特魅力。
關鍵詞: 《資本論》;詩性雜語;道德話語;諷刺話語;文學雄辯話語
中圖分類號: A12;H05;H0-05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18.06.0021
馬克思是在西方悠久博厚的文化傳統中成長起來的。從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到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的哲學傳統,從埃斯庫羅斯、但丁、莎士比亞到席勒、歌德、巴爾扎克、狄更斯的文學傳統,從《圣經》到馬丁·路德、加爾文的宗教傳統,再加上英國的經濟學、法國的空想社會主義等等,這些紛然雜陳的西方文化因素,匯集到馬克思巨大的思想熔爐中,鑄就了他百科全書式的知識話語。這種百科全書式的知識話語,自然也會融貫在馬克思畢生的心血——劃時代的科學巨著《資本論》中。在這里,經濟學的科學發現,辯證法統領下的哲學思辨,積極人道主義的道德批判,一流諷刺天才的文學情致,交相呼應,此起彼伏,形成一種一般科學著述中異常罕見的異聲同嘯的雜語特性①。這種雜,是豐富與繁多,雜多中有統一,體現了《資本論》的深度和廣度,體現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批判的全面性。當然,也體現了馬克思富贍多方、海涵地載般的全息視域,而且這些多層次、多視域的話語組合,都是圍繞資本主義批判而深入的。
作為無產階級革命的先知和領袖,在感情上,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命運充滿了深切的同情,對資產階級充滿了厭惡甚至憎恨。雖然馬克思從歷史辯證法的角度研究資本主義時,對資本主義的歷史進步性作了毫無保留的肯定甚至贊揚,但是在涉及到資本主義對無產階級的摧殘和迫害時,馬克思無法做到韋伯所說的“價值中立”[1] ②,相反,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處處都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憎,在嚴密的科學論述中,時常拋灑出飽含階級同情和人性同情的道德義憤。這種道德話語貫穿了《資本論》,同充滿文學氣息的反諷話語和雄辯話語一道,成為流動在科學話語中的人文氣脈,共同營造出《資本論》那種一般科學研究中難得一遇的感性氛圍和詩性特色。這也提醒我們:研究《資本論》這部巨著不能僅限于經濟學的內涵,而必須注意到這些雜然并存、相互呼應的人文話語。
一、《資本論》的道德話語
《資本論》中時常可見的道德話語,首先主要源自三個方面:一是馬克思對資本家貪得無厭和虛偽狡詐的抨擊,二是對無產階級所受非人待遇的階級同情,三是對資本主義在全世界范圍內犯下的滔天罪惡和血腥罪行的悲憤控訴。這些道德話語的基礎,主要來自馬克思熏染至深的德國古典哲學的優良傳統,特別是康德的著名論斷“人是目的”這一偉大思想[2]③。其次是對一個階級運用自己的社會權力剝削另一個階級所激發的正義感,最后則是在感情上對弱者、受損害和被凌辱者的深刻同情。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這些道德話語中糅合了古希臘哲學、基督教情感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精華,由此足見馬克思在非常寬廣的文化視域中深刻地吸取了西方人文的進步傳統,并將其打造成具有強烈思想沖擊力和革命熱情和美好憧憬的話語體系。這種多層次的話語構成造就了馬克思思想的奇異魅力,也造就了《資本論》這部科學巨著和革命圣經的奇異魅力。
馬克思對資本家把工人作為奴隸和賺錢工具使用的現象異常憤慨,用了許多充滿道德義憤的詞語和形象來突出資本家的貪得無厭和工人的悲慘情境。在《資本論》第一卷的歷史敘述部分,如《工作日》、《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和《所謂原始積累》等章節中,隨處都閃耀著馬克思對資本家的無恥貪婪的憤怒抨擊和對工人階級尤其是婦女兒童悲慘命運的深切同情,道德激情有時超越了經濟分析所需要的冷靜。在此,本文試圖從哲學的角度來探求馬克思這種道德話語的根源。
其首先是馬克思關于勞動的哲學思考,實際上就是在“人是目的”這一現代最偉大的主題下展開的。馬克思結合康德哲學的合目的思想和黑格爾哲學的異化理論,對一般勞動和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的勞動進行分析。他一方面強調勞動是人與自然之間合目的性的活動,勞動的成果也就是財富則是這種合目的性活動的結果,是屬于勞動者本人的;另一方面,則強調工人是他自身的目的,而不是別人的手段。馬克思雖然并沒有明確地援引康德的具體論述,但是康德的基本思想是深沉地流動在馬克思對工人階級的生存狀態和悲慘遭遇的深刻同情之中,馬克思同康德一樣堅信,“在這個目的秩序中,人就是自在的目的本身,亦即他永遠不能被某個人(甚至不能被上帝)單純用作手段而不是在此同時自身又是目的”[3]。在資本主義世界里,這種合目的性完全被破壞,勞動成為一種異化的苦役,而勞動的成果即工人階級創造的物質財富落入資本家的手里,成為反過來壓制工人階級的異己的力量,工人階級淪為資產階級發財致富的工具,完全走到了合目的性的反面。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第四十八章“三位一體的公式”里暢談了勞動的合目的性:
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是,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揮,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4]。
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是按照合理性在社會化的勞動者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這種變換應該處于集體的合理的管理之下,而不能由盲目的力量也就是在勞動者之外的力量來控制,同時這種物質變換也應該是以合乎人類本性的形式進行。而且這種勞動應該是輕松的。這里所包含的要旨其實就是一種合理的、合目的的、公平的勞動,這種合目的的勞動是通往自由王國的條件。馬克思非常精辟地指出縮短工作日才是根本條件,由此回到資本主義生產上。我們知道,資本主義尤其是早期的資本主義生產主要是靠延長工作日來盡可能地榨取工人階級的勞動成果,為了高額剩余價值完全不顧工人的正常的身體和心理要求,不斷地突破生理極限和道德極限,尤其是在奴隸般的使用兒童和婦女方面,達到了極其無恥的程度,嚴重地損害了工人階級的身體健康,加速了工人的衰萎和早死,造成了工人的殘疾和碎片化。總之,這種野蠻的生產方式完全違背和扭曲了勞動的基本含義,走到了合目的性和合理性的反面。馬克思這里僅僅指出縮短工作日是走向自由王國的條件,在1857-1858年等手稿中,他充分地論述了縮短工作日節約勞動時間從而增加自由時間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但資本主義雖然可以創造出更多的自由時間,卻把這些時間轉化成了剩余勞動時間,成為加強剝削工人的有利工具。對此,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進行了嚴厲的道德批判,他譴責資本無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勞動,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像吸血鬼一樣吮吸著工人階級特別是婦女兒童的鮮血。“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5]306他譴責資本家對工人受教育時間、發展智力時間、社交時間的巧取豪奪,造成工人身體的衰退和智力的發育不全。在描述英國各郡和倫敦等城鄉工人生產條件尤其是居住條件時,馬克思運用了但丁在《神曲》“地獄篇”中的文學筆法,生動形象地描繪出工人階級居住環境的地獄般的景象。他指出資本主義的趨勢是生產資料和勞動空間的集中化,因此資本主義的積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條件就越悲慘。此外,資產階級為了自己的利益擴大生產所需的場所,采用明目張膽的方法侵占工人的居住條件,把工人驅趕到擁擠狹窄充滿惡臭的地方,他們不但不需為他們的這種侵占行為付出代價,反而由此獲得一筆利潤,而工人不但被拋棄街頭,連抗議的權力都被剝奪了。馬克思用鐵的事實和悲憤的諷刺語調對資本家掛在口頭上的所謂“公正”進行了抨擊:
讓我們來贊美資本主義的公正吧!土地所有者、房主、實業家,在他們的財產由于進行“改良”,如修鐵路、修新街道等等而被征用時,不僅可以得到充分的賠償,而且按照上帝旨意和人間法律,他們還應得到一大筆利潤,作為對他們迫不得已實行“禁欲”的安慰。而工人及其妻子兒女連同全部家當卻被拋到大街上來,如果他們過于大量地擁到那些市政當局要維持市容的市區,他們還要遭到衛生警察的起訴![5]760
應該說,《資本論》是一部充滿了道德義憤的譴責之作,在理論之外,馬克思用大量的生動實例和歷史材料、社會報道、調查報告等等,對資本主義榨取工人血汗、嚴重損害工人身體健康和正常需求等等方面進行了義正辭嚴的批判。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里,馬克思用文學家的筆法敘述了資本家在全世界犯下的卑鄙行徑和無恥罪行,他批評為資本家服務的歐洲輿論面對這一切慘無人道的暴力行為,“丟掉了最后一點羞恥心和良心”[5]870。在批判的另一面,是對工人階級悲慘命運的深刻同情以及由此激發的道德義憤。可見,《資本論》絕非一般意義上的經濟學著作,而是一部充滿了社會情感和階級深情的動情之作。同時,在道德話語之外,書中隨處可見的諷刺話語,也構成了《資本論》一個異常突出的詩性特色,這些文采飛揚的諷刺話語,更顯示了馬克思卓越的文學才華。
二、《資本論》的諷刺話語
如果說馬克思的道德義憤主要是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罪惡,那么馬克思那些犀利而富有辭采的諷刺話語,則主要是射向資產階級理論家的,特別是那些公然為資本主義制度進行有意辯護和粉飾的意識形態學家。當然,資產階級的貪婪虛偽也在嘲弄之列。這些論戰性的文字,體現了馬克思不愧為一流的諷刺天才。
縱觀《資本論》及其手稿,馬克思批評的人不在少數,但最能激起馬克思諷刺激情的是經濟學家邊沁和人口理論家馬爾薩斯。前者提倡人人為自己的資本主義自私自利的思想,而后者則鼓吹要減少人口來保證資本主義的發展。馬克思認為他們與亞當·斯密和李嘉圖不同之處在于,他們的理論僅僅是為資產階級辯護的意識形態,而后者的理論則是科學認識,盡管由于他們所處的時代以及認識條件限制了對資本主義的認識,而有不完善的地方。在《資本論》里有兩處馬克思對邊沁進行了辛辣的嘲諷。一處是在談到固定資本時,馬克思把邊沁嘲弄為“庸人的鼻祖”和“夸夸其談的圣哲”:
古典經濟學從來就喜歡把社會資本看成一個有固定作用程度的固定量。不過這種偏見只是在庸人的鼻祖耶利米·邊沁手里,即在19世紀資產階級平庸理智的這個枯燥乏味的、迂腐不堪的、夸夸其談的圣哲手里,才確立起來[5]703。
馬克思意猶未盡,緊跟著又用了一個注釋對邊沁進行了“追殺”:
耶利米·邊沁純粹是一種英國的現象。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里,都不曾有一個哲學家,就連我們的哲學家克里斯蒂安· 沃爾弗也算在內,曾如此沾沾自喜地談論這些庸俗不堪的東西。……這位勇敢的人的座右銘是“沒有一天不動筆”,他就用這些廢話寫出了堆積如山的書。如果我有我的朋友亨·海涅那樣的勇氣,我就要把耶利米先生稱為資產階級蠢才中的天才[5]704。
把邊沁稱為“蠢才中的天才”,的確夠“毒”了。我們感到這種諷刺正是魯迅先生所津津自許的“劇毒”。
第二處是在抨擊資本主義所謂的自由平等和所有權,馬克思用革命者的激情對這種空洞的美麗辭藻進行了嘲諷,隨手也給了邊沁一掌:
勞動力的買和賣是在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的界限以內進行的,這個領域確實是天賦人權的真正伊甸園。那里占統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自由!因為商品例如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只取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們是作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締結契約的。契約是他們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現的最后結果。平等!因為他們彼此只是作為商品占有者發生關系,用等價物交換等價物。所有權!因為每個人都只支配自己的東西。邊沁!因為雙方都只顧自己[5]204。
馬克思緊扣資本主義雇傭勞動中資本家和工人的不平等關系和表面的自由,對其進行了辛辣的諷刺與批判。這一段文字在整部《資本論》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文,詞理俱佳。尖峭的嘲諷和充滿爆發力的四聲怒吼,聲調鏗鏘有力。
邊沁之后,最能引起馬克思憤怒的是人口理論家馬爾薩斯。馬克思指出人口理論只有聯系資本主義生產才能得到準確的理解,沒有什么一般的人口規律。在論及資本主義剩余人口時,馬克思首先就想起了馬爾薩斯的“思想貢獻”,他毫不掩飾對后者的極端厭惡,用一連串的道德詞語如“卑鄙”“無恥”“熟練的剽竊”等將馬爾薩斯釘在恥辱柱上:
馬爾薩斯的特點,是思想極端卑鄙——只有牧師才可能這樣卑鄙,他把人間的貧困看做對罪惡的懲罰,而且在他看來,非有一個“悲慘的塵世”不行,但是同時,他考慮到他所領取的牧師俸祿,借助于關于命運的教義,認為使統治階級在這個悲慘的塵世上“愉快起來”,是極為有利的。這種思想的卑鄙還表現在馬爾薩斯的科學工作上。第一,表現在他無恥的熟練的剽竊手藝上;第二,表現在他從科學的前提做出的那些看人眼色的而不是毫無顧忌的結論上 [6]。
最后我們來欣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中普遍的造假和資產階級的“節欲”神話的尖銳諷刺。馬克思以倫敦面包的摻假為例諷刺了資本家的虛偽狡詐,他幽默地寫道:“熟讀圣經的英國人雖然清楚地知道,一個人除非由于上帝的恩賜而成為資本家、大地主和領干薪者,否則必須汗流滿面來換取面包,但是他不知道,他每天吃的面包包含有一定量的人汗,并且混雜著膿血、蜘蛛網、死蟑螂和發霉的德國酵母,更不用提明礬、砂粒以及其他可口的礦物質了”。(黑體字為筆者所加)[5]688-690馬克思還用較長的篇幅拆穿了資本主義理論家炮制的“節欲說”神話,他諷刺西尼爾的節欲說是庸俗經濟學“發現”的不可超越的標本,他模仿西尼爾的口氣說:“谷物不是吃掉,而且還用來播種,這是資本家的節欲!葡萄酒保留一段時間進行發酵,這是資本家的節欲!”,最后他說:
夠了,世界之所以能生存,無非全靠這個在毗濕奴神前的現代贖罪者資本家的自我修行。不僅是積累,就是單純的“保存資本也要求不斷努力克服把資本吃光用盡的誘惑”。所以很明顯,單是人道就要求把資本家從殉道和誘惑中解救出來,其辦法同不久前喬治亞州的奴隸主所采取的一樣,后者通過廢除奴隸制而擺脫了這種一種左右為難的境地:是把鞭打黑奴所得的全部剩余產品消耗在香檳酒上,還是把其中一部分再轉化為更多的黑人和更多的土地[5]688-690。
這樣辛辣的諷刺在馬克思的著述中比比皆是,體現了馬克思杰出的文學才華和過人的語言技藝,同時也透露出馬克思與歐洲的諷刺文學傳統間深厚的淵源。④這種諷刺文學是在史詩、悲劇之后的一個重要傳統,從古希臘、羅馬到文藝復興、啟蒙運動,都有大師不斷地涌現。作為哲學家和革命家,馬克思天然地就對此傳統有著親切的迷戀,這也是他對付敵人最好的武器,他用犀利的語言、深刻的洞見和尖刻的嘲弄玩弄敵人于股掌之上,把貌似強大的敵人埋葬于朗朗的笑聲中,展現出濃烈的狂歡效果。⑤這就是馬克思這位智慧深沉、激情奔放、妙語聯珠的第一流諷刺家的攝人心魄的魅力所在。在最積極的意義上,馬克思身上這種隨處揮灑的充滿狂歡精神的嬉笑怒罵點亮了《資本論》這部科學巨著的詩性色彩。
三、《資本論》的文學雄辯話語
流漾在《資本論》中的道德話語和諷刺話語,表現了馬克思驚人的文學才華和思想的鋒芒,這種豐富的才情在他的論戰性文章和小冊子里有著更淋漓盡致的揮灑,我們在《共產黨宣言》《德意志意識形態》《神圣家族》《福格特先生》《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哲學的貧困》,以及大量的短文中都可以盡情地領略到。實際上,除了道德義憤和嬉笑怒罵的詼諧諷刺外,在《資本論》里,馬克思還經常展露他堪與一流文學家媲美的多彩才情。這一點連一些文學家也深深為其所折服,例如中國著名小說家張賢亮就極其欣賞《資本論》“文學性的美”[7],對馬克思的詩人氣質和百科全書式的豐富驚嘆不已。⑥下面一段引文便充分展示了馬克思的生動文采:
一離開這個簡單流通領域或商品交換領域——庸俗的自由貿易論者用來判斷資本和雇用勞動的社會的那些觀點、概念和標準就是從這個領域得出的——就會看到,我們的劇中人的面貌已經起了某些變化。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于后。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5]205。
后面這幾句話把資本家那種得意洋洋的神氣和工人的卑微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字里行間流動著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的嘲諷和對工人階級的同情。這樣精彩生動的文字在《資本論》中并不屢屢出現,因為它畢竟是一部社會科學論著。但是馬克思只要一有機會,特別是暫時離開純粹理論的論證和數字演算,而論及相關的社會問題時,馬克思的生花妙筆就會進入一個幽默、雄辯、嬉笑怒罵皆成妙諦的境界。這里例舉一段馬克思論述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的文字,本來并不是一個特別引人入勝的問題,但是馬克思卻異常“奢侈地”使用了莎士比亞式的文風,說得非常講究。這種醉心于語言形式美感的論述在《資本論》里堪稱吉光片羽,奇光閃爍:
因為機器就其本身來說縮短勞動時間,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延長工作日;因為機器本身減輕勞動,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提高勞動強度;因為機器本身是人對自然力的勝利,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為機器本身增加生產者的財富,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使生產者變成需要救濟的貧民[5]508。
這里反復使用“因為,而”的句式,造成一種整齊而優美的節奏感,從文義上通過這種排比句突出了機器的本來功能和資本主義應用之間的截然相反的效果。用這么優雅而尖銳的句式來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的罪孽,體現了馬克思精致的用心。這種句式是對莎翁名劇《裘力斯·凱撒》里安東尼在凱撒喪禮上那段非常精彩的演說的關鍵句式的模仿。⑦馬克思為了提高英文水平,曾對莎士比亞下過一番苦功。這種句式的使用就是一個明證。
最后我們還要提一下滲透在《資本論》中那種預言家式的雄辯語氣。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和第三卷結尾處,在經過了細致深入的論證之后,幾乎都運用了預言家的那種高昂深沉的語氣,宣告資本主義必然滅亡,新的社會必然到來:
一個資本家打倒許多資本家。隨著這種集中或少數資本家對多數資本家的剝奪,規模不斷擴大的勞動過程的協作形式日益發展,科學日益被自覺地應用于技術方面,土地日益被由計劃地利用,勞動資料日益轉化為只能共同使用的勞動資料,一切生產資料因作為結合的、社會的勞動的生產資料使用而日益節省,各國人民日益被卷入世界市場網,從而資本主義制度日益具有國際的性質。隨著那些掠奪和壟斷這一轉化過程的全部利益的資本巨頭不斷減少,貧困、壓迫、奴役、退化和剝削的程度不斷加深,而日益壯大的、由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本身的機制所訓練、聯合和組織起來的工人階級的反抗也不斷增長。資本的壟斷成了與這種壟斷一起并在這種壟斷之下繁盛起來的生產方式的桎梏。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這個外殼就要被炸毀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5]874。
這段有力的論述文字在行文方面很有風格,仿佛一段逐漸展開的音樂,主題一步步拓展,氣息一步步變得開闊,雄渾,浩蕩,最終爆發出三記貝多芬式的鼓聲,革命者的豪情與預言家的自信融為一體,氣勢磅礴,不可抵擋!在《資本論》第一卷,從第三篇開始,馬克思就結合理論闡明和歷史景象來展示資本主義如何在剝削工人階級的剩余勞動的基礎上獲得飛速發展的規律,對資本家巧取豪奪工人的勞動時間,全面侵害工人的正常生活,致使工人成為身心遭受嚴重損害的現代奴隸的事實,尤其是在對資本主義海外殖民的暴力惡行的批判中,馬克思突出了資本主義的血腥罪孽和無產階級和殖民地人民血淚斑斑的悲苦命運,在這篇幅浩大的敘論中,一股糅合了憤怒、悲憫的熱流漸漸地涌動、奔放起來,匯成大海般的洶涌澎湃,所以當讀者一口氣讀下來,落到上面那段雄辯的文字,自然就會被這種醞釀已久、臻至高潮的感情所震撼,帶到一種高遠、激蕩的崇高境界。難怪,很多人在讀完《資本論》后會有一種閱讀跌宕起伏的長詩般的狂喜。在《資本論》第三卷的結尾,馬克思將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上升到對人類歷史發展的哲學總結,即由自然王國邁進自由王國的深沉思考,與第一卷結尾的雄渾激蕩前后呼應,給人一種交響樂般的大氣遼闊和百川歸海般的浩蕩從容。
四、結 語
馬克思始終沒有把資本主義作為一種單純的經濟現象來把握,而是將其視為人類歷史進程中一個獨特的階段,充分評價了其所具有的歷史進步意義和內在的矛盾與消極性。在別的場合,馬克思毫無保留地盛贊過資本主義的英雄氣概和歷史勛績,但在《資本論》里,馬克思集中火力對資本主義進行了全面猛烈的批判。在用科學的方法無可辯駁地揭示出資本主義生產的秘密、剝削工人的真正奧秘之后,馬克思主要從歷史、道德、人權、美學等維度對其展開了全面的圍剿。因此,資產階級對勞動階級的不斷逾越道德界限和身體界限的剝削,為了剩余價值而不顧一切地使出的殘忍和刻毒,始終被馬克思鎖定在道德批判的恥辱柱上。對于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固有的掩蓋事實真相的神話傾向,特別是對于資產階級理論家自覺的意識形態的掩飾,馬克思竭盡其過人的諷刺才能予以嬉笑怒罵,對于資本主義世界那些有影響力的人物,用極其“狠毒”的諷刺一招致命,顯示了馬克思一流的諷刺才華。此外,馬克思還充分地展示了高超的文學描寫技術,生動地塑造了資產階級吸血鬼形象和無產階級的奴隸形象。在對資本主義的必然覆滅的命運的暢望中,馬克思用先知和預言家的確信與熱忱,宣告了新的時代的必將來臨。一部科學巨著,因為這些哲學話語、道德話語和文學抒情筆調的異聲同嘯,而呈現出一種厚重博雜的特點,閃現出奇異的靈光。這種將思想震撼、情感激蕩和詩性感召融為一爐的文章境界,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極其罕見的。它不但充分地展現了資本主義問題的深度和廣度,而且更表現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這種全面研究和總體把握的豐富和精深。
注釋:
①" 這里所用的“雜語”這個概念,借自巴赫金的《小說理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中的《長篇小說的話語》。本文的重點是對《資本論》的人文話語的雜語特征進行分析,而經濟學方面的科學話語不在本文討論之列。關于《資本論》的哲學話語,見筆者的另一篇論文《論lt;資本論gt;的詩性哲學話語》,載于《嘉興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
② 參見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一書中的《社會科學和經濟科學“價值中立”的意義》。該書的中譯把通常習用的“價值中立”譯成“價值無涉”。
③ 這一偉大思想是康德最早在《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里提出,而后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又進行了重申與深化。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深刻同情和深情厚望,融合了基督教傳統對受迫害、受凌辱貧窮階層的悲憫和康德這種啟蒙主義的高遠理想。值得指出的是,康德這一偉大思想被馬克思揚棄到了全人類的解放這一無比宏闊的未來暢想之中,在這一點上,馬克思同康德一樣,都是站在人類的立場上說話,而不是僅僅為無產階級代言。總之,馬克思絕非流俗所見的是一個狹隘的階級論者,而是一個典型的人類主義者。
④ 馬克思的諷刺才華應該是受到了諸如伏爾泰、斯威夫特等歐洲大師的影響。此外,還有他最喜歡的散文家狄德羅和他最喜歡的詩人莎士比亞和歌德。據巴赫金的研究,以上這些作家都具有強烈的狂歡精神。毫無疑問,馬克思的狂歡精神也有這方面的淵源。可參見巴赫金的《詩學與訪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章。關于馬克思與西方文學的關系,可參見柏拉威爾的《馬克思與世界文學》(三聯書店1980年版)。關于馬克思與西方文化傳統的關系,可參看瓦奇金的《馬克思的自白》(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還可參看王盛輝的《‘自由個性’及其歷史生成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該書提供了一個附錄,對馬克思與歐洲文化傳統中的思想家和作家的關系進行了簡明的梳理。
⑤ 有學者看到了馬克思的語言風格中的狂歡化特征,對《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和《福格特先生》進行了分析。見岳偉的《馬克思的‘狂歡化’ 語言風格》,載于《大眾文藝》2009年第8期。其實,馬克思早期的許多著述都有明顯的狂歡色彩,如《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神圣家族》《哲學的貧困》等等,也就是說,馬克思那些論戰性的著作都毫無例外地滲透了狂歡精神。
⑥ 張賢亮借小說主人公的口說:“馬克思在闡述深奧的經濟學問題時,使用的是一種非常形象,非常生動,非常漂亮的文體。我還沒有完全弄懂他說的意義,但他那明快流暢的文學性的美就緊緊地攫住了我。……只有橫溢的才華加革命領袖的雄偉氣概,文風才會如此流宕、瀟灑,不受任何抽象概念的內涵的拘束。一個人具有藝術上的通感,在我看來就是天才了。我發現馬克思竟具有一種思想上的‘通知’——我一時想不出確切的詞來表達這個意思。也就是說,他具有一種能夠把人類各個不同的知識領域相互溝通起來,并溶匯為一體的奇妙的本領。我越往下讀,越深切地感到馬克思的書是濃縮了的人類智慧:政治的、經濟的、歷史的、藝術的、文學的,甚至還包括詩!”參見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122頁。
⑦ 安東尼在裘力斯·凱撒的喪禮上的巧妙演說是這樣的:現在我得到勃魯托斯和他的同志們的允許——因為勃魯托斯是一個正人君子,他們也都是正人君子——到這兒來在凱撒的喪禮中說幾句話。他是我的朋友,他對我是那么忠誠公正;然而勃魯托斯卻說他是有野心的,而勃魯托斯是一個正人君子。他曾經帶許多俘虜回到羅馬來,他們的贖金充實了公家的財庫;這可以說是野心者的行徑嗎?窮苦的人哀哭的時候,凱撒曾經為他們流淚;野心者是不應當這樣仁慈的。然而勃魯托斯卻說他是有野心的,而勃魯托斯是一個正人君子。你們大家看見在盧柏克節的那天,我三次獻給他一項王冠,他三次拒絕了;這難道是野心嗎?然而勃魯托斯卻說他是有野心的,而勃魯托斯的的確確是一個正人君子。參見《莎士比亞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2、2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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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張賢亮.綠化樹[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18-122.
The Poetical Heteroglossia of On Capital
HUANG Shi-q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530001, Guangxi, China)
Abstract: On Capital is not simply a great economy book, rather, it is a great critique of capitalism with multiple dimensions and horizons, as well as a unique humane book with the air of encyclopedia. It embraces all the discourses including that of economy, politics, philosophy, aesthetics, ethics, and etc., and so it forms a unique discursive formation characterized as heteroglossia. Besides its disclosing the secret of capitalism production with the economical analysis and historical investigation, it satirized bitterly the greed and hypocrisy of bourgeoisie and its apologists, and accused the miserable treatment of proletariat with deep ethic compassion, in the last, it claimed the defeated fate of capitalism and the coming of free kingdom in the firm belief and eloquence which come from the fact that Marx both as prophet and revolutionist. The heterogeneous formation of multiple discourses provides On Capital a unique aura with the perfect fusion of idea impact, feeling inspiration and poetical invoking.
Key words: On Capital; poetical heteroglossia; ethics discourse; sarcasm discourse; literary eloquent discou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