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賈平凹,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廢都》《商州》《古爐》等21部,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山地筆記》《天狗》等21部,著有散文集《心跡》《靜水深流》《走蟲》《走山東》等24部。賈平凹先生書畫造詣亦特別深厚,著有《賈平凹書畫集》等。
一
賈平凹先生的書畫,很粗,很糙。有筆法嗎?我聽到很多專業書畫家對此嗤之以鼻,他自己也說“我最清楚不過,我的書法是缺乏基本訓練”“從沒有臨過碑帖”(《賈平凹書畫集》自序)。非但書法,繪畫同樣如此。其物象組合離奇詭異,色彩粗疏對比強烈,線條老辣倔強。這樣強烈的刺激,叫人乍看都很不適應,或許還很不舒服。就像那次我到運城看后土廟,沿途突見一些嶙峋而怪異的黃土地形地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出生在黃土地,但完全沒想到黃土地竟還會有那樣一副支離破碎的丑陋模樣。
是的,不需諱言,賈平凹先生的書畫,多有黃土地中蘊涵的最真切最純粹的丑陋。感覺是,先生似乎像一個逆反的孩童,以丑為尚,在刻意顛覆流行美。他專門寫過散文《丑石》,畫過丑鳥《孤獨走向未來》,他痛斥那些高高在上的書畫大伽或大神們“離自尊、博大與厚重愈來愈遠”,他自己甚至大臂一振,猶如豎起一桿獵獵的西北大纛,決計要抒發出一種“海風山骨”的自在與豪氣!
海,先生認定兩種,可我估計不太可能是太平洋,而應該是與黃土高原接壤的沙海;風,也不是咸鹽蘸著水分的海風,應該是裹挾著沙粒的粗礪干勁的沙漠之風。但,這多只是自己的意向。看過他的書法,看過他的繪畫,我覺得,他后兩字“山骨”,北方黃土高原的山骨,也許更契合其書畫既有的原始稟賦和秉性。
賈平凹先生的書畫是刻意如此嗎?
也許是。
也許不是。
山屬土性。與先生出生地大有淵源的古籍《周易》說,土為坤,蘊積而包藏,納萬物。萬物滋長而不拘,自在而有形,非常理可道,但自居其道。
美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丑同樣有現實的必要。誰能說賈平凹先生的丑陋書畫就不是藝術之道呢?當年,清代金冬心獨創了自撰的隸體“漆書”,俗稱“刷子體”,很多人不屑,斥之為自生自滅的民間書法。后來,考古發現,原來漢朝就有人寫出與金農幾乎完全一致的書體,于是,馬上輿情大變:認為金農靈性,書法直通古人。現在,大多隸書者竟捧為圭臬至寶。
二
圣人所言“仁者樂山”的山,幾乎可以肯定,說的是北方的山。南方的山鐘靈毓秀,奇巧俊美,跟覆蓋著很多黃土的厚道、笨重而又樸拙的北方山有質的分野。即使水,無論黃河,渭水,汾水,北方的水也多的是粗野、狂狷和放任,極少文靜、嬌媚和秀氣。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天性決定人性。“像不像,三分樣”。賈平凹先生書畫,先天繼承了北方這些特質,只不過,更顯著更突出而已。
先說書法。
賈平凹先生的書法怎么說呢?跟碑不同,跟帖區別更大。但這都是指當下世俗認可的碑帖。其實我們都健忘,或故意忽略,崇尚碑的歷史,不過是從清朝中晚期才開始。而且我們從小識字寫字是不是一種書法的練習?雖然,我們曾經是用鉛筆、油筆、鋼筆這些硬筆,雖然學的是仿宋字,即使硬筆和毛筆在具體使用上是有一些不同,但決定書法的關鍵不完全在筆,更在知識、閱歷、環境、學養和習慣等等“軟件”的不同。因為不同,因為差別大,先生書法或可稱之為“賈體”。
行家說,用硬筆寫成軟筆書法,用軟筆寫成硬筆書法,都屬上乘書法。“賈體”書法雖用毛筆而不軟膩,如舞動大棍直戳,這就了得。又如長槍大戟,斧鉞鉤叉,卻非一味使橫耍蠻,總有萬歲枯藤之堅勁在,忍勁在,心勁在焉。其筆畫一絲不茍,紋絲不亂,端莊獨立,不怒而威,不言而重,沉穩峻拔……我分明看見,其骨子里不僅有顏真卿的影子,有傅山的影子,更有黃土高坡的很多具象和意象。
但,仍然看到很多人質疑。山不僅僅是石頭的,或整塊石頭,或一些石頭的壘摞,也有的都是厚厚的土。土丘高了,也叫山。只不過,絕大多數人看不清這是什么石頭組成的山。或以為不是山。
書法肯定不只是一種寫法。
萬法歸宗。
三
賈平凹先生的繪畫怎么說?更耐人尋味,甚至令人驚詫。
其繪畫似而不像,像而不俗,似像非像。即如《教授》《長腸人》《鹿樹》《漂泊的草》等,皆意象紛然,離經叛道,但更顯大氣樸拙,似自然天成。他的畫作,用筆、上彩潑辣粗疏大膽,多有民間奇幻的野味真趣;更有梵高、高更等西派大家畫法的膽魄和靈魂。估計這不是賈先生刻意模仿西人。據說,反倒是那個年代大多西畫高手不自覺地汲取了東方傳統藝術的營養。先生的畫,也許與秦地剪紙的古老傳承有曲徑通幽處,與三秦風骨畫家石魯有很多惺惺相惜處,與漢代建筑風格有很多相類似處。
很多人說南宋宮廷派繪畫藝術是個高峰。高嗎?高。多纖毫畢肖工筆畫,流脂溢彩,似乎努力凸顯雍容富貴和豪華氣派,甚至能聞到一絲絲甜膩的脂粉氣。我不大喜歡。尤其現在,很多工筆畫弄不清是畫還是照片。當然當下不少畫家甚至油畫家都是隨手拿著相機的,照片中的景象景物,一般就成了其作品的摹本,或者說,是作品的另一種簡單抄襲。也許這話有些言重,總之,現在的一些工筆畫和一些油畫給我感覺很怪異,不得不懷疑這種精致的逼真。真正的藝術家,對于具象的大自然不是刻意臨摹,而是適于感悟適于抽象,像吳冠中先生,攝取江南自然風景中有益成分,刪繁就簡,夸張但藝術地表達個人主觀感受,讓自然成了主觀的一部分,或者,自然就是自我心靈情感追求的一種再現。
賈平凹畫作多有吳冠中畫作的一些況味。只不過,吳先生畫的是俏江南,是靈動,是精巧,是美妙,是王維的那種詩情畫意。而先生所畫的是北方后土,是厚重,是蒙昧,是樸拙,是神秘,甚至是落寞和黯淡。因而我相信,凡認真欣賞過先生畫作的人,一定會被其畫境所深深震撼。
也有人說先生是“胡寫亂畫”。真是這樣嗎?痕跡研究表明,任何人的行為動作都是具有一定含義或心理暗示的。“心手雙暢”也好,“手不由心”也罷,既然書畫家認可作品,至少,作品必定已經表達出了書畫家主觀想要表達的內涵或意蘊。只是,或許我們尚未理解其中含義。
很多好作品,是需要時間才能真正被理解被認可的。
四
一般來說,藝術家最大的敵人就是不能突破窠臼。這個窠臼可以是外在的,既有的程式化的模版,更主要在一個人的內心。當內心已經被某種規矩所框定,他就認為只要稍有逾越就是萬劫不復,就是“野狐禪”,就是“化外”。
也有人企圖像“打破舊世界”一樣完全拋棄傳統,自創山頭,自立門戶。試想,字已經不是字,畫已經不是畫,失卻主干,失卻根脈,這樣的書畫藝術從何而來?
亦步亦趨規矩不好。完全失去規矩更不好。古人說,“筆墨當隨時代”。還是回到賈平凹先生的書畫上吧。
當時代藝術顯現出太過輕滑、太過浮躁、太過潦草或太過精明的跡象,賈平凹先生這種厚重而沉潛、具有強烈暗示意義的書畫出現,也許就是抵御流行病癥的一種抗體。
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平凹先生的書畫,就是一種“后土自在”的醒悟和觀照。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