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河北無極人,現任《長篇小說選刊》執行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中短篇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等。曾獲首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五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等。部分作品譯為英、日、法等國文字。
青年評論家項靜說過一段話:“在中國文學世界,村莊一直是具有寓言傾向和隱喻意義的原型意象。對寓言性和隱喻性的長期追逐,使得一些鄉土文學反而呈現不出真實的農村和農民生活,成了沒有鄉村主題的鄉土寫作。”清晨伴著公雞打鳴睜開惺忪的雙眼,傍晚隨著陣陣炊煙落下一天的帷幕,鄰里和睦,親戚團結,哪怕有了是非,左不過是“誰家的雞不出息,把蛋生在人家的窩里”,再或者“誰家的豬跑出來,拱了人家的菜地”。這樣溫馨和諧的鄉村景象,大概就是項靜所說的“原型意象”了吧,而付秀瑩的長篇小說《陌上》卻活生生地把人們從意象中拉回了現實。
妯娌的不睦,婆媳的嫌隙,鄉鄰的人前人后,甚至生活的茍且,種種家長里短、雞零狗碎,像剝洋蔥一般,被付秀瑩一層一層、不緊不慢地撩撥開來。跟著付秀瑩舒緩的步調,我們走家串戶,欣賞他們的日常,這故事雖瑣碎,卻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付秀瑩用3年的時間描繪了一個怎樣的芳村?芳村的風風雨雨怎樣折射出整個社會的內心世界?她對鄉土文學又有怎樣的理解和期待?且聽付秀瑩娓娓道來。
走進芳村,觸摸中國鄉村內部真實的體溫和皺褶
耿鳳:《陌上》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長篇小說結構,而是運用可獨立成章的二十五個短篇。它沒有具體的人物作主人公,但又似乎能找到一個貫穿始終的主人公——芳村。這種新穎的敘事結構,請您談談創作時是怎么考慮的?
付秀瑩:《陌上》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作品,采用的是散點透視的筆法,幾乎是在一個村莊里挨家挨戶、一個人一個人地去寫。你說得很對,《陌上》最大的主人公就是這個村莊,芳村。這樣一種結構,有的評論家稱之為“藝術的冒險,是了不起的大膽”。我倒是覺得,文無定法,誰規定長篇小說一定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呢。評判一部小說的高下,是看小說是否能夠擊中人心,是否具有足夠的力量,包括藝術的、思想的、審美的等等。通過《陌上》,我嘗試勾畫出一個村莊的精神地形圖,我想帶著我的讀者走家串戶,去打量每一戶人家、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我想真正地走進芳村,觸摸中國鄉村內部真實的肌理、體溫和皺褶。
耿鳳:書中運用了大量的風景描寫,每次的風景描寫都映襯著人物的心理和處境;還有一些象聲詞的運用,看似獨創又不失生動。這些細膩之處,是為小說而作還是作為女性作家的內心使然?
付秀瑩:關于《陌上》的風景描寫,我并不是有意為之,而是自然而然,正所謂情景交融,一切景語皆情語,風景與人物內心情感的映射,二者是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草木莊稼、泥土炊煙、雞鳴狗吠,幾乎構成了芳村人的日常生活,和這個村莊是有機的整體。
關于象聲詞的運用,我承認有一些不合常規的東西存在,但這正是漢語言的迷人之處,在不合常規中才能有陌生化的審美效果,才能產生強烈的藝術魅力。老實說,我們的語言太格式化、標準化了,缺乏原創性和生命力,我希望讓語言從僵硬呆板中變得鮮活起來。
耿鳳:所以您運用了很多當地方言,“過事兒”“冷布”“漢們家”,諸如此類。那您離開芳村也有很多年了,怎么對家鄉的當下百態掌握得如此熟悉?
付秀瑩:《陌上》的完成,不是我一個人在孤軍奮戰,我的親人們,尤其是我的父親,在無意中給我提供了大量的鮮活的素材。我幾乎每天都要跟父親通電話,聊聊芳村的家長里短。我雖然身在北京,可我的眾多親人們還在芳村生活,我清楚每一家的喜怒哀樂、婚喪嫁娶、是非恩怨。芳村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我都能心領神會。芳村人情世故的每一個微妙的拐角和起伏,我都心中有數。我總有一個錯覺,仿佛我并沒有真正離開芳村,我一直生活在他們中間。
耿鳳:您曾在采訪中說,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那您是怎樣處理現實與虛構之間的尷尬的?
付秀瑩:《陌上》中的人物確是有原型的,但典型人物的塑造方法,正如魯迅所說,“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意思是把幾個人的特點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不是照搬原型。只有小說家自己最清楚,某個人物的原型是誰,雜取了哪些人的哪些特征。有時候回鄉下,走在芳村的大街上,或許忽然就會同自己筆下的某個人物迎面相遇,那種心情,又隱秘又復雜,一言難以道盡。我曾經給《文藝報》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芳村的現實與虛構》,那種曖昧不明的邊界,大約小說家本人都覺得恍惚。
耿鳳:有沒有猶豫不決的時候?
付秀瑩:當然,有時候也會有點小顧慮。比如說,《陌上》最初在《十月》雜志發表的時候,那個鄉村醫生的名字正好是芳村一個醫生名字的諧音。因為太熟悉了,寫到醫生,我幾乎本能地就寫下了這個諧音。出書的時候,我又把這個名字改掉,心里才稍安。雖然藝術虛構之下的這一個,絕不是芳村現實中的那一個,但我無法去一一解釋。今年第1期《當代》要選載《陌上》,用的是《十月》發表的版本,我便特意把那一章的名字改掉了。隨后《當代》的編輯來電詢問,說是這個人物的名字,前后有不一致的地方,該如何處理。我索性又恢復了那個諧音。這么做,不是因為做改動工作量太大,是因為,我忽然之間生出了勇氣。我想,一個小說家,在處理現實與虛構之間關系的時候,還是應該更多地聽從自己的內心,聽從藝術的旨意,不能患得患失。
在向前翻滾的時代洪流中,寫出新的中國故事
耿鳳:小說最后一章的導語是:“是不是,回不去的,才叫做故鄉。”芳村對您而言,意味著什么?
付秀瑩:只有離開了才是故鄉,回不去的才是故鄉。我離開芳村二十多年了,但又仿佛一天都不曾離開過。可以說,芳村是我的靈魂安妥之地,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著,那我就是一個有根的人。這種有根的感覺,令我內心安寧,不驚慌、不害怕。這么多年,走了那么遠的路,見了那么多的人,情感上牽扯最多的,還是芳村。正因為有芳村在,我在多年的漂泊中才沒有迷失自己。endprint
當然了,現實中的芳村,我大約是永遠也回不去了。正因為回不去,才更令人魂牽夢繞、滿懷哀傷。這其中,有一個巨大的尷尬,也有一個精神的難題。但無論如何,芳村對于我,意義非凡。
耿鳳:《陌上》的封面上,一個女子清麗溫婉,立于一葉扁舟,看后第一感覺是您站在那里,這種間接的表達是否也是鄉愁、是回歸的意象?
付秀瑩:封面是出版社請人設計的,最初我覺得有點太具象了,可能更抽象一些才好。但后來我對這封面設計越來越喜歡。那個女子的身影背后,或許也有你說的鄉愁吧,渺遠的不可捉摸的鄉愁。
耿鳳:芳村是華北平原上的一個普通農村,有評論家稱《陌上》是“中國當下鄉村世界的精神列傳”,您怎樣理解這種高度評價?
付秀瑩:芳村雖是中國北方一個普通的村莊,但無論是北方還是南方,中國農村內部的精神秘密,大約是一樣的。時代的洪流劇烈地向前推動,鄉土中國在破與立之間交錯轉換,一些東西悄悄地消逝了,一些東西已經或者正在艱難地重新確立。現代化進程中,當代中國的精神嬗變和心靈遷徙,或許在鄉村表現得更為集中更為典型。傳統和現代之間的撕裂,以及重新彌合的能與不能,于鄉土中國的追問和尋找似乎更為焦慮和急迫。我覺得,通過芳村的波光云影,能大致領略中國農村在時代風潮中的山河巨變。
耿鳳:您覺得當下的鄉土文學寫作呈現一種怎樣的狀態?怎么看今后鄉土文學的發展?
付秀瑩:中國鄉土文學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傳統,在鄉土文學這一領域,已經有很多卓有成就的作家作品。以2016年為例,就有很多重量級作家依然在鄉土題材上用力,并且都有出色表現。我們《長篇小說選刊》主辦的中國長篇小說年度金榜中,五部作品金榜題名,其中有四部是鄉土題材。鄉土文學依然有著強勁的生命力,現在是,將來也是。
今年1月份,中國人民大學聯合文學課堂召開了《陌上》作品討論會,題目叫做《鄉土寫作和中國故事》。我覺得,如何把鄉土寫作資源同社會轉型期復雜的新的中國經驗相結合,寫出新的具有代表性的中國故事,是未來鄉土寫作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
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脈,更多地扎根在中國的村莊深處
耿鳳:據我所知,您以前都是寫中短篇小說,像《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等等,怎么想到轉戰長篇的?
付秀瑩:這些年寫中短篇小說比較多,尤其是短篇。我對短篇情有獨鐘,不僅僅是因為藝術難度大、挑戰性強,還因為短篇小說寫作能磨練我的敘事能力。《陌上》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倒不是想證明自己,而是自然而然的選擇。
短篇小說雖然有迷人的魅力,然而限于篇幅,當我們復雜龐大的生命經驗無法容納其中的時候,就會選擇長篇。長篇小說是最能體現一個時代文學成就,也最能展示一個民族歷史文化風貌的文體,它對人類經驗、生命情感巨大的吐納能力,是其他文體所不及的。關于芳村,我曾寫過不少中短篇,但當我真正想要寫出鄉土中國在時代洪流中復雜曖昧的精神奧秘的時候,必須是長篇,也只能是長篇。
耿鳳:說到這兒,在曹文軒為《陌上》作的序中也說到,您的“幾乎所有作品都是建立在芳村這塊土地上的”,芳村的故事源泉對您來說是取之不盡的嗎?
付秀瑩:可以說是的。芳村是我的來處,是我的精神策源地。每一個有想法的作家都有自己創作的敏感地帶,有自己獨特的文學地理,像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像陳忠實的白鹿原,那芳村就是我的文學地理。每一次回到芳村,在鄉間小路上、在田野里、在街上看鄉鄰們來來去去,我都會有抑制不住的創作沖動。
一代又一代人從“陌上”走過,歷千載而不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出身鄉村的緣故,我總覺得,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脈,其實更多地扎根在中國的村莊深處。千百年來,鄉村經歷著常與變、榮與枯,生生不息。芳村自然也如此,它有著神秘的迷人的力量,曖昧難名,又無比強悍,時時吸引著我去一探究竟。
耿鳳: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下一部作品還會書寫芳村嗎?
付秀瑩:我手頭正在寫一部新長篇,有余情余力的話,也會寫一些短篇小說。這部新長篇不是直接寫芳村,但是,正如曹文軒老師所說,無論你寫什么,即便是寫城市,都會有一個芳村在你的故事之外的某個地方安靜地站立著,沉默不語,卻又暗中相助。
編輯:趙云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