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田間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常人、一位老人,是一位有個性的、讓人尊重的長者。他是我見到的能稱得上“大師”的人中最具詩人品質和性格的一位老人。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我調到河北省文聯,那時我剛剛20歲,和田間先生住鄰居(田間先生家在北京,所以在石家莊也是“單身”)。當時他住在北馬路19號省文聯(20世紀70年代初那時叫“省文藝組”)的一間15平方米的平房里,辦公室兼宿舍。他對詩歌的激情、他的執著、他的敏銳、他的創造力,一直到他的晚年都沒有減退。那幾年,他幾乎隔不了多長時間就出一部詩集,詩集出版后,他裁一些白紙條,用小楷毛筆在上面題上字署上名字,用糨糊粘貼在書的扉頁上送給同事和詩人們,記得當時我為他貼過許多這樣的紙條。
在我的記憶中,很少有什么世俗蕪雜的事情能夠干擾他的創作。他生活得很有規律,很少有什么社交活動,好像也從沒有到外邊有過什么應酬。他的生活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每天早晨到食堂買一盆粥,早晨喝一半,留到晚上再把另一半熱一熱,買一個食堂的菜和饅頭,就算是一頓飯了。中午飯也是,食堂有什么,他就吃點兒什么,除了參加會議,我甚至不記得他出去和別人到飯店里吃過一次飯。所以我做了幾十年的詩歌刊物編輯和主編,也從沒有讓作者請我吃過飯。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總想,像田間先生這樣的大師都沒有做過的事,我憑什么去做?
有人問過我:“在寫詩上,誰對你的影響最大?”我首先回答田間。不是說在藝術上,我是說在做人上。田間先生身上有一種獨有的詩人氣質,田間剛毅內斂,特立獨行,即使在上世紀70年代那樣的環境下,他也把大量時間用于寫詩。當時他擔任河北省文聯主席、《河北文藝》主編,但他不善于處理瑣細的事物,經常聽到有同事在會上與他吵鬧。我見到他在這方面唯一一次表示苦惱是,有一天吃過晚飯,我問他下午是不是又開會了,他茫然而天真地問我:“小李,他們怎么總是和我吵?”對于俗常的事情,諸如人際關系之類,他處理起來很不順暢,很書生氣。在我的記憶里,每天他基本上就是在自己的房子里讀書、寫詩、寫字。前些天跟旭宇先生在電話中聊天,旭宇談到了一段舊事,那也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他隨田間先生到保定出差,當時某領導來看田間先生,送走領導后田間先生問旭宇:“剛才來的這個人是誰?”現在的詩壇,充斥著世俗氣、市儈氣、江湖氣,而缺少的,恰恰是田間先生的這種文人氣、超然氣、詩人氣!
田間先生生活中有很多別人不理解的習慣,比如,他每天喝的茶葉要留下,第二天早晨他在爐子上煮一煮,然后把剩茶葉吃掉。有一次我熬了一小鍋玉米面粥,給田間先生喝了一碗,他說好喝,一定要我去給他買來玉米面自己熬粥。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懶覺,田間先生就在門外喊:“小李,快起來。”我趕緊起床跑到他的屋里,原來他把滿滿的一大碗玉米面一下子倒進了煮開的沸水里,怎么也攪不開了。后來我問他:“您在解放區是怎么待的,就沒有看到過老鄉們怎么熬粥?”田間先生當時木然地搖了搖頭。我的啟蒙老師王洪濤(當時的《河北文藝》詩歌組組長)也對我講過他與田間先生交往的一些舊事:田間(當時的省文聯,無論職務多高,無論名氣多大,無論年齡有多少差異,都是直呼其名)真是太好的人了,就是不通那些俗氣的人情世故。
田間先生回北京或者去外地時,總是把他房間的鑰匙留給我,好替他接收報刊、信函和稿費,替他打掃衛生。而且出去時,他愛給我留一些便條(都是用小楷毛筆寫的),我記得的有:“小李,窗臺上的餅干要壞了,你把它吃掉。”“刊物不要少了,放好。”“小李,去給我買一個腌100個雞蛋的小缸,買100個雞蛋腌上。”等等,我和妻子就到土產商店給田間先生買了一個小缸,并且給他腌了一缸雞蛋。有一次鐵凝對我說:“郁蔥,那些小條你可該留著,都是文物。”我聽了以后心痛不已,后悔怎么當時就沒有把它們保存下來。
諸如此類的關于田間先生的故事有很多,有的是真實的,有的是演繹的,無論是真是假,都說明了田間先生獨特的性格。那位老人,真是單純、稚氣而善良。
老人平日里話不多,基本上就是沒話,但我也見到過他激動的時候。有一次我與他談起“街頭詩”運動,老人聊得很興奮,他對我說,他的詩歌最輝煌最有價值的時期就是他在延安和晉察冀那個時期。那時候他們把自己寫的詩篇寫在墻壁上,寫在巖石和大樹上。看得出來他對那種生活狀態依舊充滿向往。我問他,聞一多先生是怎么稱他為“擂鼓詩人”的,田間先生用濃重的家鄉口音說:“聞一多的話是這樣的:一聲聲的鼓點‘不只鼓的聲律,還有鼓的情緒。”后來我查了查資料,一個字不差。
實際上,我們現在談“抗戰文學”,提到的作品很多,而真正寫作于當時的、直接作用于那場戰爭的、后來成為經典的文學作品,在冀中這一帶,田間先生的詩歌創作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和田間具有同樣價值的藝術家,應該還有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被遮蔽了的攝影家沙飛,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每天晚上,田間先生都寫詩到很晚,有時他半夜叫我:“小李,來看看我的詩。”那時我寫了詩當然向他請教,就像隔代人的交往,很自然,很自如。田間留給我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和他做鄰居幾年,經常請他看我寫的詩,認為還可以的,他就把那一頁折一下,不滿意的,他就直接說:“這些不行。”從沒有聽他說過那些詩為什么“行”,為什么“不行”,他也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應該怎樣寫詩,不應該怎樣寫詩,這對我后來的影響極大,使我悟出了四個字:詩不可說。
我現在不開作品討論會,不善應酬,盡量不去講課尤其不去“講詩”,性格大概就是這樣形成的。我總想,也許田間先生想告訴我,詩可“悟”而不可“教”;也許田間先生想告訴我,詩可“異”而不可“同”。所以,他對我說過許多話,唯獨沒有對我說過最應該說的詩歌。我曾經對一位詩友說過,與大師交往,感覺不一樣,他們身上那種超出常人的狀態,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我的性情和詩情,好像,也從他的身上獲得了某種才情。
其實,當有一天終要離去的時候,僅僅有兩點能夠留下,也僅僅這兩點有意義,那就是人的品格和文字。
還有,一個人厚重的、永恒的背影。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