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豐 師力斌
關于詩人的個體美學能力問題
力斌兄:
您好!
昨日中秋,羊城月圓。今天得閑暇,讀了大論《新詩的大眾化與歷史想象力——新世紀詩歌的幾個問題》,享用了一頓精神大餐,很有收獲!
這篇大作的視野是全景式的,見解獨特,自成一家。從百年新詩看新世紀詩歌的大眾化,大眾化之說無疑是有依據的:網絡詩歌的大潮激蕩,女性詩歌的空前繁榮,打工詩歌的暗流涌動。大作剖析了詩歌現狀,尤其是對女性詩歌和打工詩歌,對當代詩不足之因的剖析,確乎精到。兄文章后部對打工詩歌的美學形態、美學原則和詩歌方向的觀點,一樣令人認同。
我對詩歌遠談不上研究,但年輕時有一段時間,我對艾青、郭沫若、泰戈爾、聶魯達等人的詩還真是沉迷,有時幾乎達到一天不讀就難于心安的程度。自從前年因了兄任責編的拙文獲“老舍散文獎”,與兄得緣相識,受兄啟示,我對詩歌關注才比以前多了起來,許是逐漸“復蘇”了。
我覺得,詩歌大眾化的背景下,即便有經典,也往往會有被淹沒的危險,這就很需要有兄等批評家多發現經典作品,而且也多向大眾推介。
當代詩歌,整體而觀,存在的問題,我覺得并不是沒有生活經驗,也不是時代限制,而是多數詩人在美學能力上準備不足,是詩人個體的美學能力問題。其實當代中國散文和小說,也同樣存在美學創新問題,我以為這才是制約作家作品高度的大問題。
詩歌,能否出現經典,我認為主要取決于詩人自己的秉賦、擔當、識見和學養。
真正的藝術都是他人無法取代的。藝術的生命全在于創新;藝術能否永恒,最根本的原因,取決于這個藝術是否有獨創性,是否有他人無法取代的風格,是否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在我看來,無論文學,還是其他藝術,風格就是特色,風格就是質量,甚至也可以說:風格才是真正的質量!剛才,我又翻讀艾青的短詩《秋》,那些詩句,簡直就是油畫——詩化的油畫,對自然的宗教般的敬畏,更是隱在其間。
今年拙書《自然書》連獲兩個獎,下周末擬去西安出席“首屆絲路散文獎”的頒獎禮。
秋風日厚,兄多保重!
楊文豐
2016年9月16日,廣州半山溪谷
楊兄:
中秋節后拜讀你的來信,我們兩個天涯談詩,實在是比吃月餅更愜意的中秋享受。
我非常認同老兄的一個看法,就是當下詩人個體美學能力問題。這樣海量的詩歌確實不能說沒有生活基礎,但詩人的個體美學能力還不能說已經令人滿意。詩人們不但需要向生活要地氣,恐怕還需要向精神要仙氣,向文化傳統要寶氣,向世界優秀的文化要氧氣。巧的是,我也正在讀艾青,我覺得他是二十世紀中國新詩無可回避的高山詩人,需要認真研讀學習。目前我正在寫相關的文章,寫畢一定奉上請教。說來可能有點“奇葩”,我正寫艾青與杜甫的關系,以及杜甫與新詩的關系,這個選題對我有無窮的吸引力,欲罷不能。
今年是兄的散文豐收年,遙送祝賀。作為兄的責任編輯,由衷感到高興,希望兄今后一如既往關注我和《北京文學》。
謹祝秋祺!
師力斌
2016.9.16
詩歌的散文美是當下新詩的七寸
力斌兄:
今天國慶佳節,有風北來,說不上北風其寒,卻讓南國微寒,天高晴透,如此的秋天氛圍,或許最是適合談詩。記得兄說,你正研究艾青與杜甫的關系,以及杜甫與新詩的關系,這讓我突然生了話題。
我想起自己以前寫過的關于艾青論詩美的短札——《散文美委實是單純美》,文章不長,茲錄如下:
詩人艾青一直倡導詩的散文美,還提出:“散文美即是口語美。”又說:“口語是美的,它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里。”(《文學報》第597期)
口語是生活化的。生活化,也即是廣義的散文化。因而口語,也可以說是天然的散文語言。從這個角度看,“散文美,即口語美”,是無可置疑的。
然而,我們似乎還可以更深一層去探究:口語美的本質,又是什么呢?
我以為口語美——散文美——實質上就是單純美。
對于這個問題,睿智的艾老早憑直覺察覺到了,只是沒有專門論述而已。譬如,他曾說:
“要努力達到更高的境界,寫得更單純。”(《文學報》第597期)他又指出,寫得單純、樸素,要有很高的技巧,“單純、樸素,就是高度的藝術概括。”(引文同上)他并且還舉例說,曾經在一家印刷廠的墻上,看見過一個工友寫給同伴的這樣的通知:“安明!你記得那車子!”他認為這口語是美的,“這語言是生活的,然而,卻又是那么新鮮和單純。”(艾青:《詩的散文美》)單純美,真乃藝術至境。在單純的背景下,凸現的藝術美,就像瓦藍天幕底下的潔柔白云,分外鮮明,或像一泓清水中浮游的紅金魚,至鮮至明。
任何故弄玄虛、粉飾賣弄都與單純無緣。
艾老詩句:“房子在地球上,而地球在房子里。”(《在智利的海岬上》)“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到沙灘上,我從來沒有想到能看見這么美好的陽光。”(《虎斑貝》)“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愛這土地》)如此單純美的句子,表達著內蘊豐富的東西,沒有高深宏博的“詩外功夫”,能提煉、升華出來么?
這篇拙文,刊發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隨筆》雜志,已是舊時月色,現復讀,我是復習了當年對艾青論述的認識,我感覺其中有好些問題當時并沒有厘清,也不甚嚴密,而引出這拙文,是我覺得對艾老所談的問題,我們仍有進一步探究的必要。
比如,這口語美,無疑是單純的,當然也是美的;其詩意,其內涵,其境界,自然是上上的,只是,為什么單純的口語美反而豐富?反而甚至也能夠比書面語更豐富?藝術魅力反而可能更強烈?
是因為單純美能更直白更清楚地傳達詩人對事物底蘊的認識嗎?還是因為口語美,更能表達詩人認識事物的藝術直覺力?有道是秋水文章不染塵,口語美就一定能最經濟實在地表達思想和感情嗎?詩人與讀者之間,思想和情感、情緒的溝通,日常口語會比文言或所謂的書面語更容易嗎?溝通的橋梁會更暢通嗎?反容易達到思想與情感的共振嗎?endprint
我先想到這些問題,現拋磚引玉,極想聽聽兄的意見。佳節快樂
楊文豐
2016年10月1日,羊城
楊兄好!
收到來信時,我正在山西上黨老家的鄉下。在我弟弟的院子里,堆滿了從地里運來的玉米,金黃一片,充滿豐收之美。在這遠離城市的泥土方寸之地,玉米金黃,韭菜碧綠,葡萄凝紫,簡單的大地生五彩之色,這無言之美眾人皆能感受,難怪艾青對土地愛得深沉,也難怪他對散文美情有獨鐘。
兄所談到的散文美,重又勾起我對新詩本質的認識。從新詩百年來看,散文美既是對“五四”新文學革命精神的真正繼承,發揚,也是對文學本質的重新強調。話怎么說,詩便怎么做,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為心聲,于此是也。因此,你所舉例中來自百姓生活的口語,便天然地包含了散文美,就像鉆石天然地包含于礦石中一樣。你將這種不加雕飾的天然美看成散文之美,單純之美,是非常有見地的,觸及到了五四以來新詩最重要的命題之一,那就是新詩的本質是自由,即所謂的自由詩。形式的自由,正是精神自由的標志。
艾青的詩歌創作,典型地體現了新詩自由一路的語言之美。在詩要自由這一根本性問題上,我覺得艾青比新月派要革命得多,也更成熟得多。格律可以成就詩歌,但格律并不等于詩歌本身。聞一多等人花費大量心血探索新詩格律化,說他精神可嘉的同時,實在是觀念不夠堅定的體現。
看看中國詩史,在講究格律的古詩中,杜甫一向給人的印象是格律嚴謹,但在當情感與形式沖突之時,杜甫會沖破規則束縛,大膽創造新的詩歌形式,以表達自由意志。從單拗、雙拗的自救,到五七言古體,五七言近體,五七言律體,再到樂府新題,都不拘于一格,花樣翻新,表現了杜甫的先鋒性以及強烈的創造性自由。將古詩與格律畫等號,就跟將古代跟落后畫等號、將美國跟自由畫等號一樣膚淺。有沒有詩意,是不是詩,絕對不能只盯著格律。艾青的創作和觀念,是我們新詩的寶貴財富,不可輕視。新詩一百年了,一提詩的散文美,有許多人嗤之以鼻,死抱著格律的教條不放,以為只有對仗、格律才是詩的正宗,完全是活在五四以前的舊人。“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這句大白話本身已經有足夠的詩意。我們重提艾青的散文美,就是要重提新詩的革命性,人的自由,新詩的本質。
從主題上來講,艾青一生都在寫人的命運,特別是底層勞動者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與自然的美結合在一起。士兵,保姆,牧人,農民,工人,吹號者,醫生,他們都是勞動者,都是為民族的解放事業奉獻自己的。勞動是他們共同的特征。如果說人們熟知的土地意象是艾青自然美學的呈現,那么,勞動主題就是艾青社會美學的表達。人與自然,勞動與土地,構成艾青詩歌統一的美學世界。就我的閱讀來看,百年新詩當中,艾青是最優秀的手的描繪者,沒有哪一個詩人能與之比肩。艾青對手的描繪甚至超越了杜甫。手是新詩對舊詩的超越,是現代社會對勞動美的偉大發現。因此,兄所提到艾青的散文美,口語美,實際上是艾青勞動美學的詩意呈現。“你記得那車子”這樣的句子,完全是勞動者的生活感情,勞動者的立場。有時候我都不敢想象,“但使殘年飽吃飯,只愿無事長相見”這樣的平淡普通的大實話出自高大上的杜甫之手。然而,這正是“詩圣”之句。
兄在信中提到散文美、口語美實質上就是單純美,這個觀點也不無道理。溫克爾曼當年對古希臘藝術的評價中曾提到“高貴的單純”,如果我們做簡單的理解,單純的美肯定不是復雜的美、晦澀的美,不是詩歌中常見的那種故弄玄虛和莫名其妙,它強調不加修飾的、簡樸的、甚至是節制的藝術理念。艾青是否受到溫克爾曼這一觀念的影響,我還不太清楚,但顯然,他們都發現了藝術中的一個重要現象,單純有一種美學力量,就像孩童的眼神有一種美學力量一樣。
我覺得散文美、口語美和單純美不能簡單畫等號。這三者各有側重。口語美側重于詩歌的語言材料,散文美側重于詩歌語言的組織形式,單純美則強調詩歌傳達的效果。在此,有必要區分一些說法。不是說散文化就一定有散文美,事實上,絕大多數散文化的詩缺乏散文美,口語化往往沒有口語美,而詩歌的單純容易被理解為簡單、單調,正如許多網絡流行詩歌一樣,將詩歌降低為一種生活語言的搬運,丟掉了詩歌之美。
由此看來,兄所提的“為什么單純的口語美反而豐富”這一問題更富于理論張力和當下針對性。單純的口語美,往往不是由簡單的口語得來,反而來自于書面語的大量習得和對整個詩歌傳統的深切體認。表面上單純,實際上不簡單啊。正如余光中所說,舞蹈家的散步格外好看,只有精通文言、書面語的口語才真正會產生散文美、口語美和單純美。最近,我重讀魯迅在你們廣東黃埔軍校的演講《革命時代的文學》,覺得全篇都是口語大白話,但全篇充滿了詩意。艾青并非只鐘情口語,而杜甫更是精于文言。我們是不是能從“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中體會到口語美、散文美、單純美呢?再舉個當下大家熟視無睹的例子,以口語詩見長的詩人伊沙、侯馬、沈浩波諸人,恰恰都是大學中文系出身,他們對于書面語的領悟恐怕比許多玩弄詞語游戲的詩人更深透。語言的訓練與修養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思想境界的修養,前述艾青對于民族、國家、土地、人民、勞動的思想感情的修煉,不能說與其散文美、口語美、單純美沒有瓜葛吧。
我覺得,我們拎出艾青詩歌的散文美,是抓住了當下新詩的七寸。
秋日佳好!
師力斌
2016年10月1日,山西上黨
(楊文豐,二級教授,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倡行“形神和諧,啟智啟美”散文觀。曾獲冰心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浩然文學獎、《散文選刊》華文最佳散文獎等。師力斌,詩人,評論家,《北京文學》副主編。1990年代以來,創作發表了大量詩歌。業余從事文學評論和大眾文化研究,著有《逐鹿春晚——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和領導權問題》。)
編輯:郭文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