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榮,楊小惠
(常州大學周有光語言文化學院,江蘇常州 216164)
瞿秋白同志不僅是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卓越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理論家、宣傳家,而且是我國無產階級文學奠基人之一,同時又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文藝批評家、詩人、散文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翻譯家。他所倡導的翻譯理論、翻譯原則,以及他本人的翻譯實踐,迄今仍放射著燦爛的光芒;他的一些譯作,至今仍是翻譯界“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唱。“他的譯文非常正確、明曉和優美,是我們翻譯文學上的最高成就和典范……對于這些譯文,現在的文學工作者和翻譯工作者,就必須像魯迅那樣的重視態度加以研究和學習。”此非溢美之詞。凡是通曉俄文的文藝翻譯工作者,都會贊同這個公允的、切合實際的評價。
在中外翻譯史上,“直譯”和“意譯、等值”和“不等值、信”和“順”等這些翻譯理論和翻譯原則之爭,從來沒有停止過。在我國30年代初期,這種爭論仍在繼續,而且愈演愈烈。真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時候,秋白同志已從政治戰線轉入文化戰線。他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上,用辯證的方法,對翻譯界當時爭論的大課題,做出了切中要害的論說,令人不能不為之嘆服。
在《苦力的翻譯》一文中,他用實例對“信而不順”和“信而不確”的翻譯理論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在《論翻譯》和《再論翻譯》給魯迅的兩封信中,他進一步闡明、分析和論證了“信”和“順”的關系,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翻譯的基本理論和原則:“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文(要遵照著中國白話的文法公律)”和“絕對用白話做本位來正確的翻譯一切東西。”同時,他對嚴復的“信、達、雅”理論提出了質疑:他對“寧錯而務順,毋拗而僅信”的主張給予痛擊,認為是抹殺作者的原意;是蒙騙讀者的“愚民政策”,是“壟斷知識的學閥主義。”
他對魯迅在翻譯上主張“寧信而不順”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這是問題的方法上的錯誤。問題根本不在于順不順”,而在于翻譯是否能夠幫助現代中國文的發展。
“寧信而不順”“現在可以容忍多少的不順”,那就是沒有注意到絕對白話本位的原則。”他認為:“為著保存原作的精神,并用不著容忍“多少的不順”。相反的容忍著“多少的不順”(就是不用口頭上的白話),反而要多少喪失原作的精神。”這些論述,厘清了“信”和“順”的辯證統一關系;同時為達到“信”和“順”指明了方向。在論及“直譯”和“意譯”問題時,秋白同志在《論翻譯》中也有明確的、獨到的、精當的闡述。他說:“翻譯應當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確的介紹給中國讀者,使中國讀者所得到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讀者從原文得來的概念,這樣的直譯,應當用中國人口頭上可以講得出來的白話來寫。”“我的譯文,都按照中國白話的句法和修辭法,有些比起原文來是倒裝的,或者主詞、動詞、賓詞是重復的,此外,完完全全是直譯的。”在《國際歌》歌詞的《譯者志》中,瞿秋白同志主張:“詩曲本不必直譯,也不宜直譯,所以中文譯本亦是意譯,要緊在有聲節韻調能高唱。
瞿秋白的翻譯理論與其語言文字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瞿秋白是一個具有特殊秉性和素養的人。表現在他的多才多藝和多面的創造上。深厚的古典詩歌詞曲的底蘊和詩意勃發的心靈世界,為其翻譯實踐活動及翻譯理論的形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瞿秋白的文學活動是從翻譯開始的。他同中國現代文學的許多作家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他們往往最先都是一個翻譯家,通過翻譯活動把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及文藝理論介紹到中國來,同時逐漸形成自己的文藝思想和創作風格。一個客觀存在的現象是,作家用本民族語寫作時,可能意識不到本民族語言模式的限制,而翻譯家特別是集作家于一身的翻譯家,往往能敏感地意識到本民族語言模式的存在,并在與他民族文化的比較、交流中,發現本民族語言模式的優勢與不足,進而通過具體的翻譯實踐及翻譯理論的提出,形成對文化發展的潛在影響。
中國的文學翻譯從晚清時期的19世紀70年代開始,迄今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其間,外國文學翻譯先后掀起了四次高潮,五四后的十年是第二次高潮。從翻譯策略看,五四新文化運動帶來了兩個可喜的變化:第第一,徹底廢除文言文,無論寫作還是翻譯,一律用白話文。這極大地推動了國語標準化、統一化的進程;第二,翻譯界出現了“歐化”主張,借鑒吸收西洋語言的長處,來提高漢語的表現力。瞿秋白的翻譯主張正順應了這一時代的變革和要求。瞿秋白有關翻譯理論的論述,主要集中在寫給魯迅的兩封信《論翻譯》(1931年)、《再論翻譯)(1932年)中。這一時期的瞿秋白正在付出很大精力,撰寫多篇文章,研究和探討漢字改革問題,闡發中國新文化應以人民大眾為主體的思想。因此,我們不難發現瞿秋白部分翻譯主張與其之間的相輔相成,密切關聯。其中三個方面內容很突出:第一,強調翻譯外國革命文學作品是一個重要的工作,譯者必須“非常忠實”,要追求“精確”,甚至“應當估量每一個字眼”;第二,提出翻譯一定幫助創造出“新的中國現代言語”的著名論斷;第三,明確白話本位的原則,提出要堅定清楚地認識白話本位原則。具體論述舉例如下:“翻譯,的確可以幫助我們造出許多新的字根,新的句法,豐富的字匯和細密的正確的表現。因此我們既然進行著創造中國現代的新的言語的斗爭,我們對于翻譯,就不能夠不求: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中國白話文,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語介紹給大眾。”“新的言語應當是群眾的言語——群眾有可能了解和運用的言語。中國的言語不精密,所以要使它更加精密;中國的言語不清楚,所以要使它更加清楚;中國的言語不豐富所以要使它更加豐富。我們在翻譯的時候,輸入新的表現法,目的就在于要使中國現代文更加精密、清楚和豐富……這樣,才是真正使中國言語(文字)豐富起來的方法。”瞿秋白還強調,要有意識地采用直譯法,在吸收大量西方詞匯的同時,又引進西方語言的一些句法結構,從而克服漢語詞匯貧乏、句式單調的缺陷。
瞿秋白翻譯主張的核心顯然是語言文字問題,但它絕不僅限于文學形式和表達工具的革新。語言是文學表現的媒介,它是一種表達工具,但它與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思維方式和審美理想又有著密切的聯系。五四時期的作家在論及語言文字時,體現出這樣一種共同的傾向:“魯迅強調文言文語法不精密,說明中國人思維不嚴密;周作人指出古漢語的晦澀,養成國民籠統的心理;胡適提出研究中國文學套語體現出來的民族心理;錢玄同、劉半農則從漢語的非拼音傾向探討中國文化的特質……”而瞿秋白以大眾本位為前提,在詳盡分析漢字的弊端之后,大力提倡文字改革,并從目的、意義、方法等方面做出了具體通盤的考慮。同時期望借助于翻譯,豐富完善漢語言文字,成為群眾可以了解并運用的語言文字,進而促進大眾文藝的發展。包括瞿秋白在內的五四時期的一批作家,往往把語言與思維與民族文學的發展變更乃至幾萬萬群眾的文化生活聯系起來進行思考,這就使得他們有可能超越一般的文字改革專家,而直接影響整個民族文化與民族精神的發展。
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相當一批作家不滿日益變得陳腐和僵化的傳統文化,向著打開的外部世界去尋找、學習和引進,試圖借助外力來摧垮內部的頑固勢力,文學翻譯正好為他們提供了極好的新文化傳播載體。而這一傳播載體帶給中國現代文化最直接的影響是文學語言的“混雜”和“不中不西”。翻譯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中國古典文學語言的正統性,使之“歐化”,進而現代化。
瞿秋白特別強調要有意識地采用直譯法,應該是指在輸入新思想意識的同時,輸入新的表達方法。翻譯文學從來都是本民族文學及進程的參與者,而中國的文化背景和現實語境,決定了瞿秋白對俄蘇文學的選擇,同時這樣的選擇也呈現出五四新文學中一代文學家的愿望與渴求,借助俄羅斯文學以改造中國社會之現狀。因此,瞿秋白對大量俄蘇文學作品及論著的譯介和研究,直接準確地傳達出俄羅斯文化中深刻的民族精神和嶄新的思想意識,實現其“別求新聲于異邦”,為中國的現實需求服務,為幾萬萬群眾的文化生活服務的愿望。傳播新思想,最終還有賴于對新思想的傳播方式。要傳播新思想,就必須引進新術語、新句法,采用中國百姓還很陌生和很不習慣的新語言、新形象和新的表達方式。這勢必會帶來一些觀念上的沖突和操作上的具體困難,譬如“信”與“順”的關系等。
關于白話本位原則中的白話,瞿秋白稱其為“真正的白話”,依據《論翻譯》,有研究者作出如下三層意義的歸納:“(1)是指日常生活中人們交流時所講的‘口頭語’;(2)是‘大學教授的演講的口頭說的白話,指的是‘書卷化了的口語’;(3)是‘寫在紙上的說話(字)’,指的是書卷白話,即‘白話文’。”就第三個方面而言,瞿秋白認為,這種文字對于一般識字很少的群眾來說,寫在紙上,仍舊不懂;說出來也還是聽不懂。但這種文字已經有了生命,有了可以被群眾容納的可能性,它是“活的語言”。翻譯的語言應是群眾可以了解和運用的語言,能夠容納到廣大的群眾生活里去的新的字眼和新的表現方法。
在瞿秋白短暫的一生中,其譯作達200余萬字,并在此翻譯實踐的基礎上,形成了有關翻譯的思想、原則、標準和方法,完成了自己翻譯理論體系。也正是由于瞿秋白文人,政治家的特殊的雙重身份,以及20世紀中國文學始終與人民大眾血脈相連的性質,使得他如此堅定、明確地倡導白話語體,提倡白話本位的原則。他從中國廣大民眾的文化現狀、接受程度出發,借助于翻譯傳播思想,豐富完善漢語言文字,使其成為大眾可以了解并運用的文字,進而促進文藝大眾化的發展進程,促成民族的文化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