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諭
(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 吉林 延吉 133002)
曾思懿這一人物形象與《雷雨》中的繁漪是相似的。都生活在陰森森的大宅院兒里,都過著沒有愛情、沒有快樂的日子。然而又有所不同,繁漪是病弱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一方面她必須順從那個專制的丈夫,另一方面又饑渴地追逐著“不倫戀”,享受這份禁忌帶來的自由感和快感。曾思懿卻是強硬的,她是曾家這個大家庭的“女管家”,上有老下有小,還守著一個無能又無愛的丈夫。現實的殘酷逼迫著她,沉重的負累壓迫著她。明明本該是一個需要呵護,嬌弱的女子,卻扮演著一個家族頂梁柱的角色,用弱小微薄的力量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龐然大物”[1]。
這個小世界的人們是痛恨思懿的,痛恨她的自私、貪婪、刻薄、陰險,她的種種不失于一種過失。一方面她強勢,甚至殘酷,這是那個時代、兩個家庭、封建禮教都造成了她這樣扭曲的性格;另一方面,她又是一個可憐人,一個被時代操控的弱者,她只能用尖酸刻薄來面對更加殘酷的現實。
曾思懿作為曾家長媳,她的尖酸刻薄、心腸狠毒,像極了《紅樓夢》中的王熙鳳,任何人都怕他,但她又總是要裝出一副賢惠的樣子來偽裝自己。正如老舍在劇中旁白中所說,“這是一個‘笑面虎’,臉上堆著笑容,心里藏著刀劍,自認為慷慨又大方,實則虛偽、自私至極,言辭間盡性矯揉造作。”[2]然而究竟是什么讓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里熏陶出來”“自命知書達理,精明干練”的女孩變成這個模樣?是時代,是家庭,是封建禮教?
她出身士大夫家庭,是名正身清的大小姐,在嫁入了一個即將沒落的大家族后,沒有了經濟保障,還要忍受討賬人的嘴臉。在這樣的環境下,她成了一個管家,一個家中真正的主心骨,她絞盡腦汁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族應付困難,姑且說作為一個家母,憑一己之力維持著這個家族,她是成功的。但她還是一個女人,也渴求著一段幸福,至少是平平安安的婚姻。但她徹徹底底的失敗了,一敗涂地。我想她一定幻想過有一個疼愛她的丈夫,至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丈夫,一個無所作為但也帶給她安全感的男人。而現實卻是嫁給了一個懦弱、無能、膽小怕事、連家門都不愿出的“廢物”。老太爺也已是暮年垂死之人,而自己的兒子還是個只顧著放風箏玩的小孩子。不但如此,這樣一個無能的丈夫,還把僅剩的有價值的愛給了另外一個人,思懿還要忍受著他們整日的眉來眼去。這對一個女人來說,絕對是最大的打擊和恥辱,所以也不難理解她連語氣都夾雜著刻薄。從曾思懿的所做所為中,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受封建傳統影響至深的女性,她骨子里刻著“以夫為天”的信念,這是這個時代給她的烙印,她自己擺脫不了,還深陷其中。也因此,她告誡自己的兒媳:“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一輩子的靠山。”這是她的悲哀,也即將是她兒媳的悲哀。然而她沒想到,這個將是“一輩子的靠山”“與她相伴一生”的男人心里,早已有了青梅。這,是一切悲劇的開始。
曾文清與她做了20多年的夫妻,感情上同床異夢,家業上沒有給予一點幫助。若曾文清能像個普通丈夫一樣,給她柔情和呵護,幫她分擔家業,而不是把全部的心思和感情都給了愫方。那么曾思懿這個人物一定會是另一幅模樣。愛情的不幸也是造成她個性的重要因素。文中的曾思懿精明厲害,但那不過是她的外殼,她真正的內心卻相當的脆弱。在這個不幸的婚姻里,她性格的尖刻、虛偽,還是處于自保的不得已。
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話劇中,通過臺詞的處理對曾思懿的形象塑造更是妙筆生花[3]。如劇本中曾思懿對曾瑞貞的言語:
“你耳朵聾了!”
“滾!死人,你怎么不死啊!”
在兒媳曾瑞貞面前,她的偽裝是完全卸下的,在封建家長制度下,作為家長本就是“權力”的頂端,在孩子面前她完全不用偽裝。如此尖酸刻薄之語,卻用在自己的兒媳身上,究其根本,不過是她在瑞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瑞貞的現在就是自己的曾經。同樣是封建家長制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樣是自己的丈夫心有所屬,同樣是遭受丈夫的冷落。她對瑞貞的不滿,更像是對自己不爭氣的惱怒,她對瑞貞的辱罵,更像是在辱罵自己。她企圖通過惡語相加,罵醒瑞貞,讓瑞貞有所改變,挽回自己的婚姻。她對瑞貞的期望,更像是自己的希冀。再后來,瑞貞將自己的孩子打掉,離開了曾家,為自己尋得了另一條路,曾思懿將自己的希望又寄托在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身上,這無疑是可悲的,到頭來等待她的只有重蹈覆轍,只有幻想的再度破滅。
除此之外,曹禺先生善于運用含有動作性的對話塑造人物形象,展現其性格特點。曾思懿明知道曾文清與愫方之間的情感,故意在大家面前談及愫方的婚事,請曾皓為其做主,表面上沒有提出異議,卻不讓他人回避這個問題,只為了自己心中所愿,讓愫方早日嫁人,離開曾家。曾思懿口口聲聲愫妹妹叫得親熱,又假意在一家子面前“征求”愫方的意見,卻用“嫁不出去的女兒”來暗中羞辱愫方。如此描寫,成功的塑造了曾思懿這一口蜜腹劍、笑里藏刀的人物形象[4]。
對待愫方和曾文清的感情,她無疑是殘忍的。她深知兩人的性格,所以,當她在曾皓面前提出讓兩個人結合的想法時,她知道這樣做既會顯得自己慷慨大度,又不會讓自己地位有損。她也知道曾皓是個自私至極的人,她摸透了這兩個人的性子,她知道相愛的這兩人是軟弱無能的。而這又正是她“精于算計”特點的體現[5]。
曹禺先生還善于運用抒情性、個性化的臺詞塑造形象。如曹禺先生筆下的曾思懿,人是狠的,語言是毒的,即使在夸贊別人的時候,語氣之間也充斥著惡:
“我呀,我一直就想著也有愫妹妹這雙巧手,針線好,字畫好,說句笑話,有時想著想著,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把你這兩只巧手砍下來給我接上。”簡單的一句說笑,深深包含著她對愫方的嫉妒。
縱觀整部話劇,曾思懿無疑是可悲的,為了一個沒有愛的家庭,她付出了太多,可到頭來,這一家人卻都提防著她。沒有人理解她、在乎她,更沒有人愛她。她可能連愫方都不如,至少愫方有著曾文清全部的感情,而她則一無所有。她的悲劇除了自身性格導致,更多的是來自于她這一生最大的不幸,一場失敗的封建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