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柔
摘? ? 要: 語言和結構是方方創作知識分子題材時最為側重的敘事策略。通過反諷打破固有觀念,避免思維定式,意在使人正視現實,反諷形成對日常的沖擊,從而賦予了文本多義性,展現了另一種“真實的場景”。在結構上,突破了傳統的線性時間定式,通過并置、穿插來打破讀者閱讀時的思維定式,將古往今來的知識分子形象集中起來,在對比中對不同時期的知識分子生存狀態進行觀照,發掘方方對知識分子個體生命困境關注,對生命存在與意義的執著追尋。
關鍵詞: 方方小說? ? 敘述策略? ? 反諷? ? 時間? ? 空間
八十年代,方方的知識分子形象敘事在形式上有了新的突破。“三白”系列(《白夢》《白霧》《白駒》)中,通過汪洋恣肆的反諷語言揭下知識分子虛偽的面具,蘊含犀利的批判意識,而時間和空間的并置使得人物塑造更為立體,在對比中凸顯主題。可以說,相比較于新寫實小說對現實生活的原生態摹寫,方方的小說敘事策略是對平鋪直敘的新寫實小說的藝術超越,而形式的突破使主題有了更深的指向--解構。由此,方方的文本“把握了歷史與人文的雙重張力”,成為二十世紀末知識分子敘述中的極具代表性的一位。
一、反諷式語言表達
林賢治認為,“文學語言可分為兩大層面:一是本體的,一是文本的。本體語言直接體現了一個作家的藝術氣質和文化素養,而文本中的語言,則處在次一層級上,通過具體的結構關系而顯示其優劣。語言并非文學的全部,卻是文學形式的全部外觀。通過語言的直觀性,從一開始,就可以把許多缺乏肉體氣息和個體特征的文學贗品排除開去。”[1]就文本來看,方方的小說語言正是如此,無論是知識分子的自嘲,還是面對新世界時的矛盾心理,方方都把握得十分精準,具體表現為反諷修辭。方方在九十年代初期基本奠定了諷刺文風的基礎,在早期的知識分子題材作品“三白”中展現的淋漓盡致。“三白”借家伙、豆兒和夏春冬秋之眼觀察社會百態,在各個截面剖析現代社會中人物的利益關系和荒誕。
《白夢》中主人公家伙是電視臺的工作者,進入了作協體制,吃穿不愁,然而創作時,“集體宿舍老是人來客往忙忙碌碌”,眾聲喧嘩,不堪其擾,家伙只好申請單間,卻因“空間太大,光線太亮”,反而“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于是,第二天就“堅決要求換進最小最黑的房間”為此,“家伙喜得亂跳”。這段語言極盡夸張,放棄窗明幾凈的大房子而選擇黑暗的小房子,通過人物的選擇在反諷中展現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環境之差。家伙去醫院時,發現醫院內部的濫用職權已成普遍現象,救死扶傷不是醫生的天職,反倒是可以利用的權力。絲瓜為了感謝家伙明星演出的票子,免費贈送家伙“透個視”,并自信地說他“看得很清楚”讓家伙“放心”,因為他剛拿了“大學哲學系的大專文憑”由此斷定家伙“多半就是肺癌了”。絲瓜的推理毫無邏輯,其結論更是不負責任。家伙復診時,才發現肺部的陰影不過是“傷濕止痛膏”。家伙在醫院的經歷,是對傳統意義上醫學的神圣性的解構,是對傳統意義上秉持人本位思想的解構。家伙對現階段的醫療環境的嘲諷,是對現世一切虛偽滑稽做出盡情的調侃,同時對現代醫療機構是一個警醒。
《白霧》中的反諷首先體現在對小男死亡的嚴肅性和莊重性的解構,豆兒和田平去參加葬禮時,發現貝貝死后依然“眉如柳葉唇似櫻桃粉面白鼻子,跟他活著時差不多做作”二人便“立即化悲痛為欣喜而大嘆化妝師妙手神筆”[2]。傳統意義上對于死亡的悲傷被消解,留下的是對生命的調侃。豆兒的工作是一名記者,平日里寫的都是《正義的勝利》《黨的優良傳統又回來了》之類的宏大題材,實際上表現的不過是夫妻吵架的瑣事,在懸殊的反差之中,是對報社機構夸大其詞的反諷。除去豆兒之外,田平的遭遇也體現了現代社會秩序的荒誕,田平的爸爸認為豆兒本科畢業就當了記者是前途無量,從而看低田平,然而在田平開車送他去會場并讓他大出風頭,風光無限,便改變了看法。田平爸爸前后態度的變化無疑讓人啞然失笑,對他人的評判的標準來自于自身獲得的利益,是方方對人的趨利本性的絕佳嘲諷。田平為了不被爸爸嘮叨,假裝洗心革面,而結果也使人吃驚,令每一個人覺得“如果田平不是金不換仿佛太陽不是熱的一樣滑稽”。而文中蘇小滬的命運也值得關注,蘇小滬曾經寫出《新聞的生命在于真實》得年級最高分,然而在單位里,照抄答案者平步青云,而有著獨立思考的蘇小滬卻被降級,好在她最后變得“開闊通達”,選擇調職去更為輕松油水更多的部門。如果說方方對于田平的諷刺還停留在“對他者的玩弄和揶揄”[3],而蘇小滬的改變是對時代荒誕的嘲諷,是對主流價值觀的解構。
《白駒》圍繞一場謀殺案,對當代社會中人心不古進行批判。文中夏春冬秋圍繞小男的死進行抽絲剝繭般的調查,在推斷小男是否是自殺的過程中,事情的真相一層層被揭開,而世界的荒誕也逐漸顯示出來。王小男的死并未激起身邊任何一個人的感傷,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王小男的爸為了不能施展自己的化妝手藝而感到遺憾,王小男的媽因為王小男死在月初卻發了整個月的工資而高興,廠長是為了推銷積壓的毛線才來宣傳王小男的見義勇為的壯舉,他們并不關心王小男的死,在眾聲喧嘩之中,王小男的死無疑成為一場鬧劇。《白駒》原本是《詩經·小雅》里的一篇,指白色的駿馬,比喻賢士,故事中小男不是為他人犧牲自己的英雄,其他人更不是,文本以白駒為題,是對現代人性的反諷。
方方對正統觀念的解構,有一套常規化的操作語言:反諷。在話語反諷這一策略的運用下,知識分子成為俗眾打趣的對象,如同《白霧》中玩世不恭的家伙,以實際行為消解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崇高,將傳統觀念中嚴肅清高知識分子形象滑稽化,小丑化的反諷背后是犀利的批判意識,這種批判因為反諷拉開作者與主角的距離,所以呈現“一種奧林匹斯神袛式的平靜,注視著也許還同情著人類的弱點”[4],方方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揭下人物虛偽的面具,以戲謔的反諷對人性中的丑惡做出深刻的批判。需要明確的是,中國作家筆下的荒誕與西方文學中對荒誕的闡釋的有著明顯的區別,西方的荒誕往往是哲學化眼光,指向虛無,而方方筆下的荒誕是歷史的民族的荒誕,“是對現實和歷史那種不合理現象的批判和否定”[5]無論是《白霧》中對電臺工作者游手好閑濫用職權的諷刺,抑或是對《白駒》中王小男的“英雄行為”的諷刺,方方批判的是壓抑群體的荒誕時代。在方方的筆下,社會統值體系走向分崩離析,“歷史不再可靠,她的真實性也無從指認”[6],反諷本身具有打破人們的固有觀念,避免當形成思維定式的功能,方方在三白中的反諷意在使人正視現實,從這個層面來說,反諷是一種對日常的沖擊,通過引導人突破常規的思維模式從而賦予了文本多義性,展現了另一種現實。正如魯迅的《狂人日記》,“這些看似乖張細節,實際上以反諷的方式動搖了生活的絕對性,改變了生存的必然性邏輯,讓我們更清楚的看到生活的另一種真實場景。”[7]
二、交叉的時間序列
如果說文本內容如同人的血肉,那么文章結構如同人之骨架,“不僅是一種形式因素與……故事內容構成作品的藝術整體”[8],方方的小說尤其注重謀篇布局,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的把握和布置使文本具有多重闡釋性。巴赫金認為“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志的融合”[9]有利于文本的表達。結構在方方的小說創作中表現為:通過時間和空間的轉換在小說中展開多條線索進行文本敘事,打破傳統敘事的平面化與人物塑造的單一化,設置懸念同時增加了張力。
時間在小說形式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伊麗莎白·鮑溫認為“時間是小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認為時間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凡是我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懂得小說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對時間因素加以戲劇性的利用的。”[10]《暗示》就是一部利用時間設置了雙重線索來探討女性知識分子命運的小說。葉桑在發現丈夫出軌以后選擇回家來逃避傷痛,此時的葉桑情緒低落,內心彷徨,找不到歸宿。文本同時以倒敘的手法,以父親的口吻講述了父親與母親以及姨媽之間的情愛糾葛,時過經年,葉桑又和寧克發生有違倫理的關系,父輩的情愛亂倫又在子女身上重演。伊夫·塔迪埃認為“紙上的時間,既可以是回顧的也可以是展望的,既可以是現在、過去,也可以是將來”[11],方方小說正是通過對時間序列的打亂后產生一種厚度和深度。《暗示》中并置的兩條線索都指向主題“暗示”,歷史與現實在時間上的交融暗示“宿命”的關聯,姨媽的命運暗示著葉桑生命的悲劇走向:在無法承受的現世罪惡中選擇自殺來洗凈自己的靈魂。過去與現在的時間的線索并置將葉桑的死亡悲劇與上一輩人的情欲悲劇維系在一起,文章的深層內蘊在于,盡管姨媽和葉桑所處年代不同,性格不同,但倆人都無法掙脫情欲的誘惑,而現代知識女性葉桑也沒有擺脫掉傳統觀念對女人的束縛,從始至終,葉桑的媽媽堅持勸告葉桑回到邢志偉身邊,因為“畢竟是女人”的身份,葉桑不愿做邢志偉的附屬者,在邢志偉出軌之后亦無動于衷,葉桑亦不能走向獨立,其內心的反叛意識與主流價值觀相悖,無論是選擇順從抑或是反叛都無法逃脫內心的焦慮和掙扎,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叉中,方方探求知識女性的情愛出路。方方對小說時間的安排是可以并置過去與現在的,這樣的時間序列處理方式使得對時間的處理方式更具多樣化。
《祖父在父親心中》采用了一種獨特的敘事視角,從“父親”的心中勾勒“祖父”形象,從而在時間和空間的交叉中將祖父與父親的一生置于對比敘述中。一個是戰爭年代民族英雄般的祖父:祖父面臨戰亂頻仍,家園被毀,仍如勇士一般,痛罵侵略者的侵略罪行而絕不屈服。一個是政治年代的普通知識分子父親:面對復雜而頻繁的批斗、寫檢查使得父親在時代的“無物之陣”失去自我,萎靡不振。方方利用兩條并行的時間線索將兩代知識分子的形象進行對比,重點不在于找出區別以便評判高低,而是以此揭示兩代知識分子不同生存處境中相同的悲劇宿命。方方對時間的運用一方面可以對兩個時期的知識分子生存狀態進行觀照,體現了方方對知識分子個體生命困境關注,對生命存在與意義的執著追尋,另一方面,方方在形式上對突破了傳統的線性時間定式,通過并置、穿插來打破讀者閱讀時的思維定式。
三、并置的空間線索
在時間的流逝之中,方方感受到的是一種“無處遁逃”的命運,而對空間的把握更能體味自我的存在,小說通過空間的并置與小說主題結合,發掘知識分子的真實生存狀態和精神困境。理性考察當人的生存空間被剝奪之后,人該如何存在?
方方的《烏泥湖年譜》中呈現兩條并行的線索,一條是丁子恒所處的社會空間,一條為丁子恒的家庭空間,政治高壓下的緊張壓抑與家庭的和睦溫暖共存,隱喻家庭與社會的對立。而在時間上,以年譜的形式層層展開,“從某種意義上說,敘事的時間是一種線性時間,而故事發生的時間是立體的”[12]方方的敘事展開的時間呈明顯的線性敘事,同時交叉的空間賦予了故事立體感,在對比中增強了文本的張力。丁子恒的生命具體可分為兩個空間:社會空間和家庭空間。在外實地考察中,丁子恒恪盡職守,盡心盡力,在辦公室中,丁子恒兢兢業業,努力工作,然而還是避免不了“被迫揭發”與冗長的報告,在會議室中,丁子恒坐立難安,內心無處安放。文中首先體現的是對社會場域的刻畫,“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網絡”[13]《烏泥湖年譜》中的社會空間同樣可以被定義為一個網絡,在公共場域中,各式人物紛至沓來,方方對空間的刻畫首先表現在烏泥湖是一個確切的地點,同時它又不僅僅是個地理概念,烏泥湖代表著政治漩渦的中心,是一段歷史的符號。文本開篇是大段對烏泥湖歷史的文字介紹,再通過地圖準確定位烏泥湖方位,確定其空間位置。同時,方方通過對一些具體場景的描摹展示人物命運,辦公室由曾經的輕松愉悅到現在的噤若寒蟬,而工地上的自由也變成了學習寫報告的繁瑣,會議室更是由曾經的匯報場地變為批判場所,場景氛圍和職能的改變揭示了社會氛圍的壓抑的和殘酷。與此相對的是丁子恒所處的家庭空間,方方首先從地理位置上交代了樓房在宿舍中的方位,同時賦予了感情色彩:丁子恒一家在第一次來到烏泥湖后的小樓的興致高昂,“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紅色的樓房真是艷麗明媚的很”[14]。賦予建筑以家的溫暖。同時,丁子恒的家庭生活十分幸福,妻子雯穎漂亮賢惠,兒子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女兒嘟嘟充滿童真童趣,家中充滿歡聲笑語。方方并不是一味的渲染社會空間的黑暗和殘酷,而是用理性的客觀描寫展示出立體完整的世界,通過家庭空間的和諧溫暖沖淡現實的慘烈,而潛在的話語是,即使是如此圓滿的家庭最終也要被毀滅,究竟是誰之過?文本空間很大程度上帶有人物內心情感色彩,故事從天寒地凍的雪天開始,在暮色蒼茫的大雪中結束,同樣的空間,而意義卻迥然不同。文本通過空間的隱喻突出時代的復雜性,批判社會對知識分子精神上的壓抑和規訓。
方方的知識分子小說以反諷式的語言打破舊有的倫理規范,通過交叉的時間序列和空間的轉換,最終指向對知識分子命運的追問和探索,表達了對現存秩序的懷疑和不滿,對現存價值觀念和倫理標準的反叛,但同時,反諷的使用偏多,某些戲謔式的調侃游離過遠,影響了敘事應有的反諷力度。方方的知識分子形象敘事策略的探索中固然有著缺憾和不足,但毫無疑問在當代文學史中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汪洋恣肆的諷刺語言,縱橫交叉的敘事不僅使得文本結構更加深刻,也為小說提供了獨特的美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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