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
《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都是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中的課文。《牡丹亭》又名《還魂記》,是明代著名劇作家湯顯祖的代表作。該劇講述了深閨中的富家小姐杜麗娘在夢中與書生柳夢梅相愛,在現實中卻因相思而死,而后重逢成婚,并因愛重生,最后終成眷屬的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是莎士比亞的悲劇作品之一,其對思想解放與愛情自由的追求,高度契合了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的核心思想,成為莎士比亞悲劇中被演繹得最頻繁且經久不衰的作品。《羅密歐與朱麗葉》講述的是兩個相愛的年輕人因家族世仇而不能廝守,最終因為各種意外巧合而雙雙為愛赴死,卻讓兩個家族和解的故事。中西兩部愛情經典,有著關注和弘揚人本精神的共通性,同時也存在著諸多相異之處。比較這兩部作品,不僅能對其中的思想內涵有更深入的認知,也能更好地了解中西傳統文化的異同。
一、對人本精神關注的共通性
《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產生的時間十分接近,都是人性光輝開始被認知并重視的時期。對人本的關注是兩部書寫愛情作品的最大共通之處。人文主義作為文藝復興的主導思想,是新興資產階級反抗中世紀思想文化專制、掙脫神學與教會精神控制的利器。它反對宗教神學對人性的壓抑,重視人個體的精神獨立與自由,做到以人為本,充分尊重每個個體的尊嚴。而愛情作為人類最重要的情感,是應當被尊重和理解的。因此,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反抗是人性的吶喊。
當時的中國雖然還沒有人文主義之說,但是在資本主義萌芽和程朱理學日益僵化的背景下,封建社會對人性的壓抑有了松動。湯顯祖一生大多活躍于萬歷年間,恰好是中國早期資本主義萌芽的時期,生產關系的進步帶來思想的活躍。明清時期是中國封建社會中央集權達到頂峰的時期,經過程朱理學思想的鞏固,整個封建社會對人性的壓迫與束縛也到達極端。物極必反,資本主義萌芽帶來了對封建枷鎖的反抗。陸王心學的“心即理”“致良知”代替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從對人性的完全壓抑到對人性的認知,實現了思想認識的飛躍。“‘陸王心學和禪宗哲學的主觀唯心主義修養觀,對湯顯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一定影響,并成為《牡丹亭》反對程朱理學存天理、去人欲、滅人欲思想和佛教禁欲思想的有力思想武器。”[1]
二、表現手法、矛盾中心和矛盾處理的不同
《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中西方兩部偉大的愛情作品,都有著對人本精神的弘揚,但在具體的寫作手法與矛盾營造等方面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首先,表現手法不同。《牡丹亭》中主人公通過夢境與愛人相遇相愛,因愛而死,又為愛死而復生,體現出以幻想為依托的濃烈的浪漫主義表現手法。與《牡丹亭》不同,《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愛情書寫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
《牡丹亭》中最重要的兩場戲都是在虛幻的環境下發生的。杜麗娘與柳夢梅相遇就是一場似真似假的夢成全的,到日后的再次相遇、結為夫妻,更是以人鬼的傳奇式情節完成。在整部劇中,愛情的發生、發展都彌漫在夢幻浪漫的情境里。故事開始以《詩經》中最負盛名的愛情詩篇引出杜麗娘對愛情的美好向往。在第十出《驚夢》中,庭院內滿溢的燦爛春光再次激發杜麗娘對美好青春的感慨。正因為“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2],所以她為自己大好年華只能在此虛度而忿忿不平。“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3]一字一句都生動描繪出身處深閨之中的花季少女的閨怨之情。這種情感是生活在封建社會的女子渴求愛情卻不敢直接表達、爭取的憂愁與哀怨。杜麗娘久在深閨,幾乎沒有機會接觸異性,對于愛情的想象都是根據《詩經》等書或是自己的幻想而來的。這也是湯顯祖讓杜麗娘與柳夢梅以夢的方式相結合的原因。在夢中得到愛情的杜麗娘在現實中卻傷情而死,這是湯顯祖以退為進的表現方法,是作者一種委婉的抗爭與妥協。現實不允許,所以就讓杜麗娘死去,因為陰間可以不受現世禮法的約束。
《羅密歐與朱麗葉》所處的文藝復興時代已不存在男女接觸的禁忌,因此整個故事的背景與情節都十分接近現實。羅密歐與朱麗葉在一次舞會上相識并相愛。他們的愛情大膽、熱烈又奔放。在面對家庭的阻撓時,更是拿出全部的勇氣去直接反抗。朱麗葉勸羅密歐“拋棄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把我整個的心靈,賠償你這一個身外的空名”,甚至說“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愿再姓凱普萊特了”;而羅密歐也同樣勇敢地回應“你只要叫我做愛,我就重新受洗,重新命名;從今以后,永遠不再叫羅密歐了”。[4]即使面對家人的進一步阻撓,朱麗葉也毫不退縮,“寧可嫁給我所痛恨的羅密歐,不愿嫁給帕里斯”,表現出強烈而徹底的反抗。與杜麗娘相比,面對現實的挑戰,朱麗葉更勇于直面困難并且反抗得更徹底,而且毫不妥協。
其次,矛盾中心不同。雖然在《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主人公所面對的困難都是來自家庭的阻撓,但是在矛盾的核心上則有本質的不同。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情故事的矛盾不在于人物之間外在的行為沖突,而是杜麗娘內心“情”與“理”的掙扎,并且以這種內心的沖突體現封建社會的思想矛盾。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命題即是“亦此亦彼”,強調整體直觀與無限涵容性的相互依存。人在社會中,社會是人,人是社會。社會的病態也體現在人的身上。《牡丹亭》中側重的心理描寫所體現出的心理矛盾,折射出的是當時封建社會思想矛盾的縮影。封建社會禮法與精神自由的相悖是《牡丹亭》矛盾的本質所在。封建禮法與現實情感的斗爭,也是當時的哲學體系和社會思潮斗爭的反映。正是由于對宋明理學和禪宗哲學中有益成分的借鑒與利用,才使得《牡丹亭》中的矛盾沖突有了如此的積極意義和震撼人心的力量。[5]而《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戲劇矛盾全部集中在人物之間的外在行為沖突。從兩個世家本身的對立,到羅密歐殺死朱麗葉的表哥提伯爾特,再到后來因為他人的一系列意外行為,導致最后處于矛盾中心的兩個人物雙雙死去。這一切都表明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的矛盾核心源于外在的行為沖突。
最后,矛盾處理不同。兩部劇分別以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形式完成,雖然敘述方式不同,但都達到了相應的目的。而區別在于兩者對于矛盾沖突的處理方法。總的來說,普遍認為《牡丹亭》是喜劇,而《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悲劇。兩種不同結果的出現,與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審美習慣息息相關。東方傳統的大團圓結局是湯顯祖喜劇結局的根源,西方對于悲劇的推崇也是莎士比亞悲劇的來源。[6]這其中也體現出作者在處理矛盾時的取舍。《牡丹亭》中,杜麗娘先死后生是一種妥協,最后二人婚姻由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裁定也是一種妥協。《牡丹亭》犧牲了一部分的批判力度,甚至回避了矛盾的主鋒芒,在傳奇式的夢幻情節下消極完成對愛情與思想自由的宣揚。同時考慮到個人不可能超越時代的局限性,所以在中國傳統封建社會的背景下,湯顯祖對于封建禮教的批判也只能委婉進行,最后成全的是文本形而下的意蘊——愛情,放棄的是對于封建禮教真正的抗爭。而處于文藝復興中的莎士比亞則完全不避鋒芒,直接將矛盾揭露給所有人,并且毫不妥協,體現出徹底的批判性。寧愿毀滅兩個人的生命,犧牲兩個人的愛情(死前并沒有獲得承認),也要直接面對矛盾的核心,直到矛盾的核心因此而破裂,消失殆盡,從而解決這個矛盾。
《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雖然產生于不同的國度、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但二者殊途同歸,都是謳歌愛情與自由的戲曲名作,展現了對人性自由的關注與對思想解放的追求,為社會的思想進步奉獻了重要的精神瑰寶。
參考文獻
[1][5]孫文霞.《羅密歐與朱麗葉》與《牡丹亭》文化要義比較[J].岱宗學刊,2003(3).
[2][3]湯顯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4]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喜劇悲劇集[M].朱生豪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6]王冠穎.從《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結局看中西民族文化審美心理的差異[J].時代文學(雙月版),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