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叢


王陽明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奇人。
他生于1472年。《明史·王守仁傳》載:“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夢神人自云中送兒下,因名云。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據此,王陽明本名為云,后改名為守仁。因后來他曾筑室于浙江會稽山陽明洞,自號“陽明子”,所以,后人尊稱他為陽明先生,后世竟以號行了。
王陽明卒于1529年,只活了57歲。按現在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老年是65周歲以上,我國政府則規定老年是60周歲以上,拿這樣的標準衡量,王陽明尚在中年。但是,他所取得的成就卻是偉大的。他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而且,也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他的教育實踐成就巨大,辦了很多學院,教出了很多優秀的學生,著名的哲學家王艮,就是他的門生;他的教育思想豐富深刻,即使在今天,仍會給我們很多啟示。
可以說,王陽明實現了我國古代教育的最高目標“治國平天下”,也實現了我國古代最高的人生理想——做到了“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因此,王陽明可以說是后世的楷模。
王陽明作為教育家的貢獻,我們準備從四個方面去說。
一、從政以教化為先
為官管理地方,自然要面臨解決復雜甚至尖銳的社會矛盾。如何面對,如何解決?這體現了官員不同的執政理念。王陽明認為,天下之所以不治,原因在民風不善,而民風不善的原因在教化未明,所以,為政應以教化為先。他說:“為政不事威刑,唯以開導人心為本。”
這理念源自儒家,確切地說源自孟子。《孟子·盡心》篇有云:“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
這種理念又有兩個思想基礎:
其一,是儒家的性善論,如孟子認為,人都有“良知”“良能”(先天就有的好的品質和能力),正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王陽明將其發揚光大為人人都是圣人,至少都有成為圣人的潛質。他說:“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某日,他的學生王艮出游回來,王陽明問他看見了什么,王艮說:“見滿街都是圣人。”得到了他的贊許。
其二,也是從性善出發,既然人性都是善的,推己及人,大家就都是親人,即孔子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亦即孟子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王陽明便是將天下之人均視為父子兄弟,“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對那些沾染了不良品行為害社會的人,王陽明將其看作是溺水的人,“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好比見其父子兄弟墜溺于深淵,感覺疾痛之切體,非“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不可。拯之之法,則是實施教化,使天下之人皆致其良知,為善去惡。他反對不行教化而以嚴刑酷法進行強制性管理的做法,說:“后之守令,不知教化為先,徒恃刑驅勢迫,由其無愛民之實心。若使果然視民如己子,亦安忍不施教誨勸勉,而輒加棰楚鞭撻?”
所以,他每到一地任職,都想方設法通過頒布告諭,訂立鄉約,建立學院、社學并親自講學等形式施行教化。如公元1528年,王陽明平定廣西思恩、田州的叛亂后,就著手興辦了思田學校,又在賓州創辦賓陽書院,在南寧創辦敷文書院,并親臨講席。由他親自創建和講過學的書院還有浙江陽明書院、貴州龍崗書院、貴陽書院和江西白鹿書院、社學等。這些舉措都收到了明顯的效果,如公元1510年春,王陽明升任廬陵知縣,到任后,即告諭當地民眾要以良善稱于鄉族為美,養成仁義孝悌之風。結果,廬陵的民風為之一變,“雍雍然漸成禮讓之俗矣”。
王陽明執政重視教化,其實本是中華文化傳統。荀子有云:“國將興,必貴師而重傅;貴師而重傅則法度存。國將衰,必賤師而輕傅;賤師而輕傅,則人有快(放肆);人有快則法度壞。”這里的尊師重教,當然實質上是主張教育為政治服務,而王陽明的執政以教化為先,就是教育為政治服務的實踐。依現當代的觀點,教育不是為政治服務的,但教育對政治會產生作用,甚至會有很大的作用,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此,則執政要注意發揮教育的作用,而要讓教育對政治產生作用,就要提升民眾的素質,王陽明即是如此。比之王陽明,我們的一些地方官員對教育的重視,僅只體現在注重高考的升學率、本科率,考入清華北大的人數上,這無疑是落了下乘。
王陽明執政重視教化,有一份人文關懷在。執政的對象是人,教育的對象也是人,二者有許多相通之處。教育,本質上就是一種人文關懷。教師要愛學生,這種愛不是產生于血緣,所以被稱為大愛。大愛無疆,大愛沒有界限,沒有選擇,所以,教師既要愛表現好的學生,也要愛表現差的學生。且越是表現差的學生,就越是要給予更多的關懷。因為,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遇到了障礙,甚至是誤入了歧途,就像是溺水了,需要老師的幫助,甚至是拯救。當同情、憐憫的感情占據了主導地位,老師就不會排斥放棄,而是盡力幫助;少一些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多一些和風細雨,循循善誘。
有沒有這樣一份人文關懷,決定一個人適不適合做教師。
蘇霍姆林斯基說:“如果每個兒童的喜悅和苦惱都敲打著你的心,引起你的思考、關懷和擔心,那你就勇敢地選擇崇高的教師工作作為你自己的職業吧,你在其中能找到創造的喜悅。”而相反,也有人說:“如果一個人長期培養不出與孩子交往的感情,那就最好不要選擇教師職業。因為沒有愛心,不努力去理解孩子精神世界的人,……不可能成為學生精神上的教育者、指導者。”(《教育箴言》)
敖漢旗實驗小學的車效飛老師,在一次考試后,為一個成績較差的學生當面分析試卷,聽著聽著,這個孩子哭了起來,而她因為“心疼”孩子,“心里也是酸酸的”,“再也忍不住,眼淚就要掉下來”,趕緊離開了教室。這時,她聽見班里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對那個孩子說,看你還不好好學習,老師都哭了。(車效飛《因為“心疼”我哭了》,《赤峰教育》132期)這是把學生當成了自己孩子的那種感覺。這樣的心,這樣的感覺,就是人文關懷,有這樣一份關懷,才能當一個好教師。
所以,王陽明的執政以教化為先,不論是對今之官員,還是對今之教育工作者,都有可資借鑒的地方。
二、教育目的以“明人倫”為首
倫是類別的意思。社會是有層次的,人生活在社會的不同層次中,而不同的層次又對人有不同的規范要求。人倫就是按照人在社會中所處的層次給人分的類。在封建社會,人分為十種:君、臣、父、子、夫、婦(妻)、兄(長)、弟(幼)、朋、友。君臣、父子、夫婦、兄弟(長幼)、朋友兩兩相對,分為五組,稱為“五倫”。五倫也可看作是五組人際關系,“朋友”實質上是講自己與他人之間的關系。五倫有要求共同遵守的規范,這就是《孟子·滕文公上》所說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倫雙方又有各自需要遵守的規范,被稱為“十義”。十義初見于《禮記》,謂之“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后世又稍作變動謂之“父慈、子孝、夫和、婦從、兄友、弟恭、朋誼、友信、君敬、臣忠”,使之更為明白曉暢。“明人倫”就是要求人們明確自己在社會中所處的層次以及該層次對人的規范,并嚴格遵守。從內在的角度看,明人倫表現為道德品質;從外在的角度看,明人倫表現為禮節行為。就是要求人們具有合乎社會道德規范的道德和行為。
王陽明繼承了孟子的學說,同樣認為教育的目標是“明人倫”,但他在前人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發展,表現為三個方面:
1.他把“明人倫”的教育目標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明人倫”一直是封建社會教育的目標,如王陽明所說:“古圣賢之學,明倫而已。”因為這有助于社會的穩定,有利于統治者對民眾的統治。所謂“‘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孟子語),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為此,王陽明把“明人倫”的重要性強調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是故明倫之外無學矣。外此而學者,謂之異端;非此而論者,謂之邪說;假此而行者,謂之伯術;飾此而言者,謂之文辭;背此而馳者,謂之功利之徒,亂世之政。”
2.他批判了科舉制度的弊端。
教育的目標是明人倫,依現代觀點,也可說是提高社會成員的素質,但另一方面,教育也有著為國家培養管理人才的職能,孔子就說過“學而優則仕”的話。科舉制度建立后,國家要通過考試,從受教育的人中選拔人才管理國家,這就使教育的目標發生了異化,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淪為了為國家培養管理人員的工具。而一旦成為國家管理人員,其地位往往高于普通的民眾。從受教育者來說,受教育,亦即學習,目的就不僅是要明人倫,提高自己的素質,更重要的是,要通過相應的考試,然后能做官,或找到別的職位,能夠有權勢的地位,有相應的收入。所謂“應試教育”,就是由此而產生的。所以,應試教育非自今日始,而是古已有之,至少,從科舉制度建立以來就有了。
在應試教育的環境下,教育不是為了“明倫”,學生,至少是一大部分學生,不是為了“明倫”,而是為了改變命運應付考試而學習,也就是為了做官或有個好職位而學習。這是教育目標的異化,也是應試教育的弊端。對此,王陽明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夫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今之學宮皆以‘明倫名堂,則其所以立學者,固未嘗非三代意也。然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騖于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于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復知有明倫之意矣。”
前面所引王陽明的觀點,說教育的目標,除明倫之外,再無其他;教育內容,都是為了實現“明倫”的目標,再無其他。若有,都是異端邪說,甚至是亂世之政。雖有過分之嫌,甚至窄化了教育的動能,但也不無道理。
可以說,王陽明是中國歷史上最早揭露應試教育的弊端并給以嚴厲批判的人,他對應試教育弊端的批評批判,后面還會涉及。
3.他明確了“明倫”,即關于道德修養的方法。
前面說過,從內在的角度看,明人倫表現為道德品質。“明倫”的過程即為加強道德修養的過程,“明倫”的方法即為提升道德修養的方法。
儒家主性善,認為人天生就會遵守倫理規范,亦即明倫,孟子稱之為“良知”“良能”,但總有一些人是不肯遵守社會倫理規范的,孟子解釋為這些人喪失了本心,亦即“放心”。所以,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怎么“求其放心”,孟子并沒有具體說。
王陽明秉承儒家的思想,同樣認為人的本性是善的,亦即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良知。對那些不肯遵守社會規范的人,王陽明沒有像孟子那樣說他們“放心”——喪失本心,而是說他們被“物欲”蒙蔽了:“天下人之心,其始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王陽明認為,只要祛除了私欲,就能明人倫,得良知,成為圣人。而教育的作用就在于去除物欲對于“良知”的昏蔽。他說:“良知”“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而“去其昏蔽”就能“明其心”。他指出:“君子之學,以明其心。其心本無昧也,而欲為之蔽,習為之害。故去蔽與害而明復。”他還把蒙蔽了良知的物欲比作“心中賊”,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基于此,他認為用功求學受教育,并不是為了增加什么新內容,而是為了日減“人欲”。他說:“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
王陽明認為,教育是為了減人欲,這極有見地,且有很強的現實意義。現在社會發展,經濟發達,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欲望,尤其是孩子,想要他們順利地成長,簡直太難了,因為誘惑太多也太大,不說別的,一個電子游戲毀了多少孩子?可以說,能夠幫助孩子抵御誘惑的教育,就是好教育,就是成功的教育。
那么,怎樣才能做到“去昏蔽,得良知,明人倫”,亦即完成自身的道德修養呢?
據后人總結,王守仁提出了四個基本主張:靜處體悟、省察克治、事上磨煉、貴于改過。
1.靜處體悟,即首先靜下心來。“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
2.省察克治,即反思自己的思想(省察),若發現有蒙蔽自己心靈的私欲,就將其清除干凈(掃除廓清)。“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
3.事上磨煉,“事”即實踐,亦即在實踐中增長學識才干。這與他“知行合一”的思想有關。王陽明認為,通過實踐才能獲真知致良知,他說:“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若不經實踐鍛煉,往往缺乏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人須在事上磨煉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
4.貴于改過。即勇于改正自己的過錯。前面的“省察克治”,是祛除心中不正當的想法即私欲;這條針對的是人在社會生活中所犯的違反倫理道德規范的過錯。過錯,誰都難以避免。所以,王陽明秉承儒家“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的思想,主張“不貴于無過,而貴于能改過”。他在貴州龍場講學時為諸生立下四項準則:“立志、勤學、改過、責善。”“改過”亦列于其中。
這四種方法,今天似亦不過時,也應該繼續借鑒運用。如“靜處體悟”正可針對當今人心的浮躁;受應試教育影響,我們的學校教育不同程度地與社會實踐脫節,加強“事上磨煉”正是當務之急;“省察克治”“貴于改過”,也是當今青少年缺乏的品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