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殖民時代的韓國(朝鮮)作家李孝石,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創作的小說中都塑造了俄羅斯形象。前期表現了當時朝鮮半島知識分子對蘇維埃政權和對社會主義的想象,后期以作家在哈爾濱的旅行經歷為素材展開,通過刻畫當地白俄的生存困境,委婉地表達了對日本殖民統治的抗議。俄羅斯形象的形成以及變化的過程蘊涵深刻的時代背景,體現了作家在殖民語境中對朝鮮半島社會的認識,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和歷史意義。
關鍵詞:韓國近代文學;李孝石;日本殖民統治;“俄羅斯”形象;比較文學形象學
中圖分類號:I1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5-0080-05
李孝石(1907—1942年),號可山,是日殖時代(1910—1945年)韓國(朝鮮)① 文壇一位杰出的小說家,尤以創作短篇小說著名。韓國政府于2000年設立“李孝石文學獎”,以紀念他在小說創作領域作出的貢獻。李孝石的短篇名作《蕎麥花開時》不僅被納入當代韓國中學教材,其他作品也成為韓國、日本以及歐美國家研究日殖時代作家作品的對象。長期以來,中國學術圈僅限于研究同時代的作家如李光洙、廉想涉、玄鎮健、姜敬愛等,對李孝石及其作品知之甚少。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這位作家及其作品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以加深對日殖時代韓國(朝鮮)文學的理解,為中韓兩國學術界進行深入的學術對話和交流起到促進作用。
李孝石在1930年初和1940年初創作的短篇小說中都出現了有關俄羅斯的描述。② 學術界對其早期作品進行了諸多詮釋,例如論述了李孝石“同伴者作家”的身份和小說特點,探討了小說中的異國情調,以及“北國”的文學象征等。對后期作品主要從文化研究的角度展開,分析了作為小說背景的哈爾濱社會的異國色彩。③ 不過,對李孝石小說中俄羅斯形象的形成和變化進行系統的梳理,仍是空白點。
筆者認為,李孝石對“異國”形象的塑造或描述,體現了他作為形塑者與形象之間的文化互動,從某種程度上再現了俄羅斯的社會風貌,反映了處于特定歷史語境和意識形態話語體系中的想象主體的諸多問題,體現了形塑者在審視和想象著“他者”的同時,也進行著自我審視和反思的文化素養,拓展了“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溝通與對話的方式。運用形象學理論 ④ 來分析李孝石小說中的俄羅斯形象,不僅能夠闡釋作品蘊涵的文學價值和歷史意義,補充和完善既有的作家作品研究,也能夠從宏觀的視角觀照日殖時代朝鮮半島的社會語境,為研究這一時期的社會文化現象和政治格局提供新素材,對掌握朝鮮半島和東亞諸國之關系也具有啟發意義。
一、幻象中的俄羅斯遠東地區與想象蘇維埃
李孝石在1929年末至1930年初創作的短篇作品中大量描寫了俄羅斯的風土人情。在《奇遇》、《行進曲》、《回憶》等小說中,“俄羅斯”作為小說人物的談話背景,從宏觀上渲染了與朝鮮半島截然不同的社會氛圍。在《露領近海——北國點景的續景》、《上陸——某個故事的序章》和《北國私信》中,則成為主人公穿越國境的重要背景。作者將朝鮮青年從乘船偷渡,登上異國港口,在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落腳生活,這一系列過程描寫得淋漓盡致。
李孝石從未去過俄羅斯。他對異國的想象,僅以“西伯利亞沿海”、“蘇維埃聯邦的一端”、“海參崴地區”等幾個片段拼湊而成。盡管當時已有不少報刊登載了俄羅斯的社會新聞,但鮮有作家在文學作品中展開描寫,李孝石的創作無疑填補了空白。他以細膩的筆法和豐富的想象力為讀者營造了“無法預知的,卻總是充滿想象的”文學空間,極大地滿足了他們對域外世界的好奇。當時,有讀者表示,作家以“尖銳筆法描寫的普羅戰線具有十足的震撼力”,小說中的“異國背景”和“陌生場面極具‘新鮮感”⑤。因此,李孝石獲得了文壇的關注,作為當時炙手可熱的新生代作家,深受讀者的青睞。
在上述作品中,李孝石從地理地貌、社會制度、人民物質生活和精神面貌等幾個方面刻畫了他心目中的“俄羅斯”。作家以白描的手法渲染了異國的優美風景,“露領沿海的群峰披著白雪”,在“北國夕陽下閃耀著金光”;那里經濟發達,海參崴的港口“有大量汽船、貨船、無數飄揚的紅旗,石頭筑起的埠頭”,列寧街“遍布著銀行、劇場、酒店、國營百貨、會館、俱樂部、大學”;“國營商店門前不管何時都人群延綿不絕,老婦、年輕人、孩子們依次排著隊,等著購買生活必需品”。名叫“烏蘇里”的咖啡店里,“年邁的父親拉著手風琴,女兒薩莎彈著吉他,用明亮的聲音唱著斯拉夫民謠”。他還將當地居民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和建設祖國的昂揚斗志一并刻畫:“勞動婦女和女學生用手絹包著頭,穿著淺跟皮鞋,邁著健康的步伐”,勞動者“為參與議會而奔波”,年輕的學生“為建設事業而忙碌”,這些人“邁著驕傲的步伐,在街頭昂首闊步,仿佛訴說著‘路是我們的,世界是我們的!”
在朝鮮民眾眼中,俄羅斯是“沒有貧窮,人人生活幸福的國度”。在勞工看來,那里和美國西部的淘金圣地加利福尼亞一樣,“四處滾動著金塊”;妓女認為“有錢的毛子喜歡與眾不同的朝鮮姑娘”,是“好賺錢的港口”;知識青年“愛讀克魯泡特金的作品,知曉列寧,并思考馬克思主義”,渴望“加入露西亞某個城市勞動者的示威隊伍”。為了實現個人的政治理想,“他”冒著風險越境到了陌生的國度,與“毛子”的互動尤為值得關注。“毛子穿著駱駝皮外套,系著黑色皮帶,邁著厚重的步伐好像要拯救整個世界”。青年用生疏的俄語向“毛子”激動地喊著:“俄國好!俄國好!”上陸后“立刻換上俄國傳統服裝”。“毛子”原是對俄國人的貶稱,卻在青年的襯托下成為被仰慕和模仿的對象。
通過描述俄羅斯,作家既表露了對殖民地社會現狀之落后的批判,也未放棄對未來的憧憬。例如青年藏身的鍋爐房如同煉獄般熾熱,“但這如何與世間狡詐的現實之地獄相比較”;他在北上的客船上“將母親縫制的衣物,毫無留戀地拋進大海:‘祖國母親啊,請健康長壽,直到我回來看望您的那天”。母親聽聞孩子“和揮舞著紅旗的‘毛子一起去了俄羅斯”,她呼喚著“‘毛子,快點把我的兒子找回來”。青年心向革命的行為,讓母親期盼“做道長官”光宗耀祖的夢想破滅,表現了進步與守舊的價值沖突。另一方面,小說中頻繁出現的“紅旗”“主義者”“運動”等詞匯的政治內涵不言而喻,“北國”二字更加讓人浮想聯翩:“北”和“向北”暗示了朝鮮未來的發展方向,“國”字則展現了以李孝石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擺脫殖民統治,建立獨立國家的民族意識和時代呼聲。
不難發現,李孝石上述作品僅是對俄羅斯遠東地區的描摹,并不足以展現其整體形象。而且,作家對它的描繪更多地隸屬于“幻象”而非形象⑥,因為他眼中的異國,擁有殖民地朝鮮無法比擬的雄厚實力。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1921年列寧實施新經濟政策,1922年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正式成立,俄羅斯從沙皇帝國轉變為新型政權國家。在蘇維埃的強勢領導下,它在當時的國際社會上占據了無可比擬的重要地位。相比之下,日殖時代的半島社會無論是在政治、經濟,還是在思想上都保守和落后。蘇維埃的誕生,無疑給朝鮮知識分子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即使他們并不知曉真正的蘇維埃,但其政治制度、國家管理、經濟政策,乃至人民的物質與精神生活等各方面都能成為他們的學習榜樣。簡言之,1930年代作品中的“俄羅斯”,即是作家李孝石對構筑理想社會的美好愿景,體現了他的社會主義理念和對蘇維埃的熱情向往。
二、以被邊緣化的白俄形象洞察日殖統治策略的虛偽
李孝石在1940年發表的小說《哈爾濱》中,同樣描寫了“俄羅斯”。但它不再充滿對社會主義理想的激情,而是籠罩在悲傷、消極的情感之中。作家的創作靈感源于1939年和1940年的兩次哈爾濱之行。他著迷于始建于沙皇帝政時代的雄偉建筑群,為“斯拉夫人特有的生活得以純粹地表現”而新奇,也對當地“新興的氣勢和沒落的氣息相互交融,形成明暗二重奏”的氛圍,感到莫名的哀傷。
哈爾濱在1898年修筑中東鐵路之后,逐漸走上了城市化發展的道路。即使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淪為殖民地,依然維持著“混血都市”的風貌和特色,這在《朝鮮日報》《東亞日報》,以及在中國東北的朝鮮人手中流傳的《滿鮮日報》中均有大量報道。那里,“利害沖突有日、露、中三國,思想有赤白之雜,人種有黑白之分,文化有東西兩片”⑦,直觀地展現了思想、人種、文化的復雜交融。“露”,即俄羅斯,舊譯“露西亞”;居住在哈爾濱的白俄,亦被稱作“白系露人”。他們因為“失去故國,沒有民族目標,為尋找剎那的興奮,終日沉浸在懶散的氣氛和極限的享樂中”,在“作為亡命者的落魄氛圍中,種下頹廢的種子”。為了生存,白俄們在充斥著“洋酒的香氣、騷亂的爵士樂和色情舞蹈”⑧ 的卡巴萊和舞場等娛樂場所謀生,被輿論視為頹廢和淫亂的象征,成為被批判的對象。但是,李孝石卻獨辟蹊徑,以文學的方式講述哈爾濱底層白俄的遭遇,將對他們的憐憫升華到洞察整個殖民空間的社會矛盾,委婉地揭示其中隱藏的政治寓意。
作家通過“我”和尤拉的對話,敘述了白俄在哈爾濱的生存境況。尤拉是卡巴萊的女招待,她在其他舞場“不光彩的經歷”,使其渾身“浸滿了地獄的恥辱”。她“抽煙抽得厲害,一刻不停地隨時從口中噴著煙霧”,身體“像黃雀一樣干瘦”。另一個人物洗手間的門童史蒂潘,總是笑呵呵地向醉酒的客人討小費。“哈爾濱到處是老門童,他們的面容如此相似”,“史蒂潘臉上爬滿蛛網一樣的皺紋”,“哈爾濱的歡場再沒有像他這樣低賤的人”。他沒有別的生存技能,只想著拼命攢錢他日回到祖國。
除了刻畫小說人物,“我”還抒發了在游覽中央大街、埠頭區的使館和游艇俱樂部之后的感受。中央大街是帝政時代的產物,建筑標牌、廣告牌、門牌上大多寫著俄文,是哈爾濱傳統俄國文化風情的象征⑨,但這與“我”心目中的印象差距甚遠。中央大街“早已不是去年的樣子,不僅是來往人的面孔,所有的風景也不同往日”,領館區一片蕭條;松花江畔的游艇俱樂部上演著沉悶的交響樂,落日中的游船看起來“像在遙遠的世界中一樣渺茫”。從整體上看,哈爾濱籠罩在哀傷的氣氛之中。
李孝石隱晦地敘述了造成社會巨變的真相,“(它們)被德國打敗了”,“舊的在慢慢掙扎,后面新的在野蠻地涌動”,“中央大街現在已經是殖民地了”。法西斯在全球范圍內的侵略擴張,造成了東西方社會的動蕩。在西半球,納粹德國進攻波蘭,繼而巴黎淪陷,歐洲戰場告急;在東半球,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占領了中國東三省,并建立了偽滿政權。統治者打著“五族協和”和“皇道樂土”的旗號,要打造沒有民族、階級和等級偏見的人間樂土,實際上并未減少對人民的壓迫。
在哈爾濱歷經輝煌歲月的俄僑,首當其沖受到了沖擊。在日本接管了沙俄在哈爾濱的權利之后,俄僑從曾經的“權利享有者”淪落為“被支配者”,不僅在政治上失去了保護傘,還遭到了偽滿當局的歧視、排擠和警戒。有數據顯示,1939年(括號內為1938年數據),哈爾濱城市常駐人口中的日本人有38197名(28238名),蘇聯人有2548名(4457名)。日本人數的增加表明其加大了對該地的控制和管轄,而蘇聯人數減半則意味著許多人被剝奪了國籍,納入了無國籍者的范圍。此外,白俄也未獲得優待,不僅生活貧困,還被視為間諜,受到各種不公正待遇。正如小說人物尤拉,她周旋于哈爾濱的各大歡場,卻始終徘徊在社會的邊緣。她的內心充滿了復雜的情思,只想著用死亡來解脫。這不僅因為是血緣、種族和文化的特殊性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也從根本上展現了少數族裔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的尷尬處境。
小說以“我”在哈爾濱旅途中“屢次感到的悲傷”而畫上句點,這不僅直觀地表現了作者對當地社會巨變的驚訝,更以底層白俄的不幸抒發了同病相憐的傷感。“‘我和尤拉一樣同是漂泊的游子”,雖然來自不同的國家,屬于不同的種族,身處不同的地域,卻遭受了同樣的殖民地創傷。白俄形象即折射了另一塊殖民空間的社會現狀,即,以“我”為代表的所有朝鮮同胞對無法擺脫被日本殖民統治命運的哀傷。
《哈爾濱》中的“俄羅斯”依然是片面、局部的,但它讓哈爾濱和朝鮮半島——這兩個看似無關的地理空間之間形成了有機的聯系。作家以隱喻的形式將殖民地社會的階級、民族、種族等諸多矛盾,以及二戰時期世界格局的變化呈現于紙面,揭開了日本侵略者所謂“和諧”的偽裝面目,委婉地表現了對殖民統治的諷刺與不滿。
三、李孝石小說中“俄羅斯”形象的流變與文學意義
李孝石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作品中“俄羅斯”的色彩截然不同,但它都屬于社會集體想象物的范疇⑩,是包括作家在內的社會集團,以及民族群體對“他者”的共同想象。該形象的形成以及變化過程蘊涵著深刻的政治背景,對于我們了解日殖時代朝鮮半島的社會文化,以及和東亞諸國之間的互動,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
首先,朝鮮半島的社會環境是“俄羅斯”形象的形成及其變化的客觀因素。在1920年代,日本的殖民統治相對寬松,馬克思、列寧的論著和無產階級革命著作被大量譯介,并在1928年到1929年間達到高峰,社會主義成為當時文化和知識的標志與象征。知識青年有意識地接觸,并逐漸深入地了解社會主義思想,與社會主義運動有直接間接關系的青年學生組織“讀書會”,通過“共同閱讀”的方式,讓學生和勞動者成為“主義者”。他們將進步思想與殖民地的現狀相結合,將個人的價值觀與民族命運緊密結合,為開展社會主義運動提供了思想武器。
1925年,朝鮮無產階級藝術聯盟(簡稱“卡普”)宣告誕生,涌現出一批“卡普”作家。知識分子在討論“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同時,在文學領域展開了對它的思考與傳播。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大多為迎合社會的主流思想和價值取向而創作,因此帶有濃厚的政治意識形態色彩。李孝石雖然沒有加入“卡普”陣營,但作為“同伴者作家”,也在時代的感召下創作了一系列具有階級文學特征的作品。他在日后回憶起這段經歷時寫道,“(當時)無論是誰都在作品中帶有這種色彩”。雖然有批評家認為,這種“為迎合時代思潮而偽裝的創作”不具有文學價值,但作為每一個時代和社會都需要創作自身的“他者”,李孝石早期作品中的“俄羅斯”形象彰顯了他個人的精神追求,從客觀上激勵了其他進步作家開展創作,擴大了階級文學在島內的影響,成為尋求民族獨立和解放的外部動力和精神內核,具有一定的時代價值。
后期作品中的“俄羅斯”形象塑造,拓展了形塑者對自身和所處空間的能見視野。作家以白俄的遭遇和憂郁感傷的情調,隱晦地表現了殖民地朝鮮步入“暗黑期”統治的困境。隨著“九一八”事變的爆發和法西斯在全球發動戰爭,半島局勢日益嚴峻。1935年,“卡普”在經歷輪番政治審查后被強制解散,無產階級文學思潮走向衰退。1937年,日本相繼提出“日滿一如”“滿鮮一如”“日鮮一體”,對殖民地朝鮮人和生活在中國東北的朝鮮移民實施“皇民化”政策,表面上將他們稱為“日本人”,實則妄圖抹殺其民族性。朝鮮人尚且遭受眾多不平等待遇,不難想象其他少數族裔的生活會有多少困難。李孝石在哈爾濱的旅行中,目睹了在政權更迭下成為犧牲品的俄國僑民生活之艱辛,“眼見著勢力逝去,(人口)數字遞減,根基和家園被移交”。他以此為素材,通過刻畫流浪異國的俄僑形象來影射殖民地無法根除的種族矛盾與壓迫,并對日殖末期的朝鮮半島岌岌可危的命運表示哀嘆。
其次,李孝石對蘇俄文學作品的喜愛,以及個人的生活經歷,是“俄羅斯”形象得以創作的主觀因素。在階級文學蓬勃發展的時期,大量蘇俄文藝作品得到了譯介和傳播,契訶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等作家的作品成為作家求學時代的必讀之作。“露文學相比同時代的他國作品,更能引起我們的好感,因為它與我們的時代有著相似之處”,“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煩惱即為當今朝鮮青年的苦惱,《前夜》雖未細致描述主人公的革命活動,但民族斗士的氣概和熱情同樣可放置在今天的階級斗爭中”。可以說,蘇俄文學作品中蘊涵的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及對社會歷史進程走向的深刻闡發,為李孝石在黑暗現實中編織光明未來奠定了基礎。而且,作家之所以鐘愛“俄羅斯”,與他的生活經歷也不無關系。他曾于1929年夏天來到咸鏡北道地區休養,那里與俄羅斯遠東地區接壤,無論是自然風貌還是社會氛圍都有著相似之處。而且,李孝石一直對白俄的生活充滿好奇,這在此后的哈爾濱之旅中得到了實現。這些都為他塑造“俄羅斯”形象搭建了豐富的想象平臺,也為日后開展創作提供了靈感。
此外,李孝石還借“俄羅斯”形象表現了他對西方(歐羅巴)的認識。在1930年代初的作品中,該形象直接與西方畫上了等號,“船艙里有肉、面包、水果,還有貼金標的不知名的高級洋酒”,“資產階級不管在哪兒都明白生活的光澤,懂得生活的享受”。而在后期作品中則意指“歐羅巴文明”,例如“交響樂是哈爾濱極致的奢侈”,而“柴可夫斯基的室內交響樂在觀眾的耳邊無意義地飄過,可惜地流淌去”。
在日本殖民時代,朝鮮知識分子大多東渡日本或留學歐美,或通過閱讀了解西方,文明、開化、發達成為他們潛意識中對西方的粗淺認識和直觀想象。李孝石的這種表現手法并不具有普遍性和客觀性,他更多的是想表現對西方近代文明和生活方式的喜愛。作家創作早期的生活較為貧窮,“常去廉價的小店吃十塊錢的飯,就著大醬湯和泡菜片”,即使京城彌漫著近代化氣息,依然為無法滿足溫飽而苦悶。因此,作品中有關物欲的描述隱現著對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羨慕,表達了他對物質富饒、生活幸福的憧憬。而在法西斯主義肆虐時期,作家借不被觀眾欣賞的交響樂,暗示了對曾經稱霸一方的西方諸國走向沒落的理想幻滅,凸顯了戰爭對世界格局的影響,以及對人民生活的破壞。雖然俄羅斯無論是從地理、政治,還是文化上,都無法與西方對等,但它交織著李孝石對社會滄桑、家國命運和對人類的悲憫,依然蘊含了深邃的哲思。
最后,俄羅斯形象作為一種文學想象,還反映了李孝石創作觀念的變化。他將“以文救國”的社會使命熔鑄筆端,呼吁創作應與殖民地現實相結合,“朝鮮作家提起創作之筆前,應凝視變動的現實,去挖掘生動的素材。只有描繪新鮮的現實,才會誕生偉大的文學”。但是,在無產階級思想和社會主義運動高漲的時期,文學書寫的“場”必然要受到意識形態的規范和約束,以宣傳社會權利話語為目的的寫作,終將失去作品本源的價值和藝術感染力。正如1930年代初期小說中的“俄羅斯”,由于缺少真實的歷史細節鋪陳和典型人物的塑造,僅以塑造高大、偉岸的英雄形象和高呼政治口號難以支撐作品的整個框架,不僅客觀地削弱了內在的審美和思想深度,還從側面反映了作家對社會主義的片面認識和盲目崇拜。
然而,隨著創作的日趨成熟,李孝石不再將文學當作特殊時代環境下的輿論工具,而是作為“從幻滅中拯救人類”的通路,將個人的精神期待融合在時代的變遷、歷史的訴求和民族的命運之中。后期作品《哈爾濱》便遵循了這種創作原則。在平淡的敘事之中,小說人物在空間的漂泊感與歷史的滄桑感之中自然交融為一體,實現了文學創作在想象與現實、藝術與生活之間的張力。作家由此揭露了戰爭對社會的危害,體現了他對時局的深刻洞察,以及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由此升華了作品具備的歷史厚重感和藝術價值。
四、結語
李孝石筆下的“俄羅斯”形象是虛構的產物,但卻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早期作品中的“俄羅斯”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反映了以作家為代表的朝鮮知識分子對蘇維埃政權和社會主義理念的總體認識。10年之后,李孝石再次言及俄羅斯,揭示了造成哈爾濱種族矛盾和疏離的本質,打碎了日本統治者編織的“和諧”謊言,表達了作家對殖民政策的諷刺與不滿。雖然作者筆下的“俄羅斯”形象凝聚了個人情感和某些先入為主的觀念,但作為為改變被殖民命運而想象的文學藍圖,從某種程度上為被殖民者從精神層面反抗殖民壓迫提供了有效的途徑,承載了作家試圖改造殖民地現狀的理想,體現了他對本土文明危機進行救贖的文學良知。
注釋:
① 日本帝國主義在1910-1945年對朝鮮半島實施殖民統治,本文“朝鮮”是對此時期朝鮮半島的稱呼。
② 如《奇遇》,《朝鮮之光》1929年第6期;《露領近海——北國點景的續景》,《朝鮮講壇》1930年第1期;《上陸——某個故事的序章》,《大眾公論》1930年第6期;《哈爾濱》,《文章》1940年第10期,等等。本文所引用的短篇均來自《李孝石短篇全集》卷1、卷2,伽南圖書2006年版;文中涉及李孝石的散文和雜文均引自《李孝石全集》卷6、卷7,創美社2003年版。
③ 參見曾思齊:《淺析殖民地時期韓國小說中的他者形象——以同伴者作家的小說為中心》,《理論月刊》2015年第3期。
④⑥⑩ 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141、121頁。
⑤ 姜永壽:《讀〈露領近海〉》,《東光》1932年第4期。
⑦ 申基碩:《游滿雜記》,《東亞日報》1935年第5期。
⑧ 北國游子:《哈爾濱夜話》,《白光》1937年第1期。
⑨ 金管:《哈爾濱》,《人文評論》1940年第2期。
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426頁。
解學詩:《偽滿洲國史新編》,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07—408頁。
作者簡介:曾思齊,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