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錫銘
旅德鋼琴博士、青年女鋼琴家、現任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副教授解靜嫻是我比較熟悉的音樂家。2011年“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閉幕盛典上,她與俄羅斯國家交響樂團和鋼琴兼指揮大師普列特涅夫合作演奏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以及她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的貝多芬《合唱幻想曲》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解靜嫻的音樂會選曲,有其個性。記得多年前在上海交響樂愛好者協會的一次聚會上,她演奏了貝多芬的《第二十二綱琴奏鳴曲》、肖邦的《暴風雨》以及勃拉姆斯的《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選曲。又有一次紀念肖邦的音樂會,她選了充滿人生思索內涵、感情豐富多變、戲劇性沖突強烈的四首諧謔曲,而沙龍味的夜曲、圓舞曲之類的一首未彈。一位女性鋼琴家,選曲如此富有陽剛氣息,不由得令我對她的選曲理念和構思產生了興趣,每次對著她的音樂會節目單,我都要揣摩一番她的設計初衷。
我進行揣摩的依據就是她是兩種樂派“打造”出來的鋼琴家。她在歐洲留學,師從肯普夫的女弟子吉蒂·彼拿耶,德國樂派,講究嚴謹的結構以及樂曲展開中動機和調性的邏輯變化。而她早先在上海音樂學院的導師鄭曙星教授則是俄羅斯樂派,自由、情感濃烈,更注重演奏的輝煌與炫技。
解靜嫻自己曾說過,她的風格定位于“變化多端”“強烈反差”。有一次音樂會,曲目從勃拉姆斯直跳到風牛馬不相及的德彪西。不過,她2018年4月27日的音樂會節目單一出來,卻令我有些吃不透。除了德彪西的小曲《月光》、丁善德的《托卡塔》以外,曲目竟是清一色的“重量級”德國作曲家的作品。當我對她的音樂會做了一些“預備功課”之后,發現她這次的“變化多端”并非德、俄、法之間的“跨界”,而是展現了鋼琴曲庫中的“另類”作品。
節目單上第一首作品是國內音樂舞臺極少聽到的門德爾松《D小調莊嚴變奏曲》。她說選中此曲有一番“意外”:一天,她正在翻閱樂譜書架找曲,不料在德國留學期間導師指導過她的一本舊樂譜滑落下來,一看,正是門氏此曲。
《D小調莊嚴變奏曲》作于1841年,當年,音樂界舉行了一次紀念貝多芬的活動,舒曼、李斯特、門德爾松都寫了紀念作品,并編入“貝多芬紀念冊”。門氏的這首變奏曲取名為“莊嚴變奏曲”(Serious Variation)。“Serious”有“莊嚴”之意,貝多芬作有《F小調第十一弦樂四重奏(莊嚴)》,變奏曲冠名“莊嚴”正是一種紀念和崇拜。
“Serious”還有“嚴肅”之意呢,門德爾松在《D小調莊嚴變奏曲》中,一反其樂觀開朗的風格,從中我們聽不到《仲夏夜之夢》里小精靈特有的跳躍諧謔音型,也沒有《無詞歌》中的抒情浪漫,而變得“嚴肅”起來。門德爾松正是在傳承德國樂派中最具典范的兩首變奏曲——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和貝多芬的《迪亞貝利變奏曲》的樂風。巴赫的復調技巧,貝多芬的動機展開手段,各種演奏技巧的展現,在這首由主題、十七個變奏和尾聲構成的變奏曲中得到充分的顯露。
作為二十世紀貝多芬權威演釋者肯普夫的再傳弟子,在當晚的獨奏音樂會上,解靜嫻顯示出了駕馭古典結構和邏輯發展的功力。她開朗多彩的演奏風格,不僅令這首變奏曲的每段變奏個性鮮明,同時又賦予了此曲以豐富動人的浪漫主義情感。從一開始下行音調的孤獨悲嘆,到后來的低沉婉轉、高亢振奮,都在她的手指下盡情揮灑。
如果說門德爾松《D小調莊嚴變奏曲》的選定是“天意”(書架上滑落下來的樂譜),那么舒曼的“另類”作品——《C大調托卡塔》的選出則是有意識的了。

此曲作于1834年,是舒曼題獻給他一位摯友的,也是他為克拉拉而寫的一首炫技風格作品。在創作上,舒曼從一開始就與貝多芬背道而馳。貝多芬的特點是“大”,圍繞核心主題及其中的動機大幅度展開,舒曼則以“小”為其特征。他不熱衷于“主題和動機展開”的筆法,致力于譜寫多個富有個性的不同小主題,營造出多彩的生活場景和多姿的人物性格的浪漫主義藝術趣味。舒曼的音樂著重詩意和幻想,不故作炫技。然而,在這首托卡塔中,舒曼卻做了兩方面的“另類”變化。一是靠攏貝多芬,將主題和動機在古典奏鳴曲式的簡練規整結構中進行。二是他開始炫技了——將這種展開用一大堆的高難度技巧,如雙音、八度音程的快速變化,大跳、滑奏和斷奏來實現。舒曼自己宣稱這首托卡塔是他作品中“最難”的一首作品。當晚的音樂會,下半場就以這首作品開場,可見解靜嫻的魄力和對自己演奏技巧的自信。這首托卡塔原本容易讓聽眾感到“難”和“笨重”,但在解靜嫻的指尖下卻被詮釋得富有靈動和旋律性,同時不失托卡塔(意大利語解釋為“觸技曲”)的特性。
熟悉解靜嫻音樂會的聽眾都知道,她有一根筋,每場音樂會至少要彈一首中國樂曲。
常演的有《瀏陽河》《平湖秋月》《夕陽簫鼓》……古色古香的國樂曲名,每一曲都流淌出她的中國情韻。她還將這幾首經典中國名曲出了專輯《中國旋律》,不僅獲得國內樂迷們的喜愛,也被越來越多的國外聽眾作為學習中國鋼琴作品的典范唱片。然而,解靜嫻不甘心于“耳熟能詳”。當晚的音樂會上,她揚出了她從未演過的一個“另類”。從曲名來看就是“洋”的——托卡塔,丁善德作曲,作品13。此曲不同于常常是無標題的洋托卡塔,而有個標題《喜報》。樂曲用中國民族打擊樂的節奏,無窮動式地展開喜氣洋洋的主題,又配上抒情主題與之對比。顯然,解靜嫻是在玩弄“蒙太奇”,將舒曼炫技的色彩斑斕,一下轉換到中國人鑼鼓喧天的場景。將丁善德的托卡塔通過節奏、速度的“魔術般”的多變,令聽眾在同一曲式“托卡塔”下,感受到了中西方作曲家的“同一主題不同創作”,更凸顯了什么是中國旋律。聽眾在這兩首托卡塔作品后立即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將現場氣氛推向高潮。

音樂會上,貝多芬的《第七鋼琴奏鳴曲》和《第二十三鋼琴奏鳴曲》自然是德國樂派鋼琴家解靜嫻的“拿手好戲”,是讓人十分過癮的重頭戲。貝多芬早期《第七鋼琴奏鳴曲》的嚴謹,更展現了解靜嫻早年在德國求學時所受到過的嚴格的德奧派訓練以及對于德奧派風格的良好分寸拿捏。
哦,中間她還送給了聽眾一份調劑情緒、別樣口味的“小甜點”呢——德彪西的《月光》。
當晚音樂會返場時,有一個感人的“小插曲”:在滿場聽眾異常熱烈的掌聲和呼喊聲中,解靜嫻一次又一次返場,三首加演曲目中除了一如既往加演的一首中國曲目(她的保留曲目《瀏陽河》)外,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第一冊選段)更是令聽眾久久回味。在加演第二首曲目前,解靜嫻示意鼓掌的聽眾安靜,她緩緩地說道,今晚的音樂會,她的兩位恩師——從澳洲休假回來的傅家民老師和近九十歲的鄭曙星教授都親臨了現場。她激動得哽咽了,說學琴是一條艱辛的道路,沒有恩師們在她學琴道路上的全力付出,就不會有今天的自己,如今自己老師的身份更好地賦予了她繼續傳承好老一輩良師的優良傳統。她把《海上鋼琴師》中的《Playing Love》獻給自己的恩師。盡管《Playing Love》描繪的是愛情故事,和此時此刻的現場不那么契合,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我們人生中一定要常懷有“愛”與“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