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 劉思禾
在當代人文研究領域,方勇教授是一位成績斐然、影響深遠的學者。方勇教授師出名門,先后就讀于河北大學、杭州大學(今浙江大學)、北京大學,師承魏際昌、吳熊和、褚斌杰三位先生。方勇教授學術淵源上兼具南北,在研究領域上又有其獨特的路徑與格局,其學術活動涉及很廣,大端如開拓宋代遺民文學研究,創新莊子研究路徑,建立諸子學術史研究體系,發起統籌大型諸子學文獻叢書《子藏》,推動當代“新子學”發展,整理研究地方文獻等。統觀方勇教授的學術工作,當以振起諸子學傳統而有所創新為中樞,卓然自成一家,其對于20世紀以來中國學術貢獻之大端也在此。本文就方勇教授的學術成就,略述管見。疏謬之處,祈請博雅者匡正之。
方勇教授的治學,從青年時代到當下,大概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早期從河北大學學習、工作到完成博士論文階段(1983年—1997年),其后為寫作《莊子學史》階段(1997年—2008年),近十年則為推動諸子學發展階段(2008年— )。需要注意的是,分為三個階段只是出于理解的方便,方勇教授的學術研究實際是一以貫之的。當然,從研究領域和整體格局上也不斷發生著變化。
方勇教授的早期研究從碩士學習到博士階段,是其學術發展初露崢嶸的一個時期。這一時期方勇教授處在學習和探索中,其研究的問題與方法還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的范疇之內,學術格局在漸趨成型之中。其研究成果有《論先秦小說》(碩士學位論文)、《莊子詮評》(與陸永品先生合作)、《方鳳集》(輯校)、《南宋遺民詩人群體研究》等。其中《莊子詮評》一書是注解《莊子》之作。此書在陳鼓應先生《莊子今注今譯》之外,別出一途,博覽廣收古代莊學注疏數十種,功底深厚,可見方勇教授后來治學的一般輪廓。《方鳳集》(輯校)是方勇教授整理其二十四世祖南宋遺民詩人方鳳文集之作。方勇教授的早期著作以博士論文《南宋遺民詩人群體研究》為代表,該著在文學史研究上有相當的創獲,顯示了研究的新途徑。傅璇琮先生在該書序言中講到此著的扎實和創新:“這就是古典文學研究領域擴寬、觀念更新所帶來的極有現代意義的成果。”更需要注意的是該書體現出來的家國情懷與縝密研究相結合的特質。做有襟抱的學術,襟抱和學術渾然無間,這是方勇教授治學的一個基本點。
方勇教授學術的發展,從1997年起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以寫作《莊子學史》為最主要的成果,可以稱作《莊子學史》階段。方勇教授寫作《莊子學史》的意識很早,在1991年完成《莊子詮評》后即有意學習胡適整理古代文獻的思路,寫作一部莊學通史。不過其后他投身吳熊和先生門下攻讀博士學位,吳先生系詞學名家,故而暫緩了莊子研究。方勇教授1997年博士畢業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從事博士后研究,真正開始了心系已久的莊子學史研究。至博士后出站,方勇教授已完成先秦兩漢魏晉部分。其后進入華東師范大學工作,依然全力投入,足不出戶,夜以繼日,不休不怠,歷經十年有余,終于完成了二十世紀莊子研究的一部巨著《莊子學史》。《莊子學史》計三卷200萬字(增補版為六卷310萬字),分為導言、綜論,戰國秦漢編、魏晉南北朝編、隋唐編、宋元編、明代編、清代編、民國編,并附有《一百年來莊子研究論文輯目》和《主要征引書(篇)目》。此書全面梳理了莊子思想和文本的發展歷史,詳述歷代莊子學者一百五十多人,涉及莊學相關著作數百種,莊學史上的名家名作盡收其中,可以說是以莊子為線索的中國文化圖卷。
理解《莊子學史》的學術價值,可以從兩個角度出發:一個是20世紀以來的莊學研究,一個是諸子學術史。20世紀以來的莊學研究是中國現代學術的一個領域,尤以哲學研究為其路徑,名家輩出,各擅其長。方勇教授的《莊子學史》在寬闊的歷史語境中尋找莊學思想的本來面目,寬宏而沉厚,通達而條暢,與諸大家并立而無憾。方勇教授的《莊子學史》能夠獨樹一幟,有其學術史上的原因。現代莊學研究多以綜論、專題研究為主,每每以理論性為標準,以西方思想為映托。方勇教授則在此之外,開拓了莊子學術史研究的路徑,這就打開了更多的可能。需要說明的是,方勇教授的《莊子學史》出版時間稍晚(2008年),但開始時間很早(1997年),可以說方勇教授是最早有意識地進行系統的莊子學史研究的學者。清華大學孫明君教授《歷代〈莊子〉研究舉隅》一文中,介紹歷代莊學研究名家,在當代莊學研究,以陳鼓應、劉笑敢、方勇三人為主要代表,并引學界評價《莊子學史》說:“一部具有路標性的巨著。”這是中肯的評價。再從諸子學術史寫作的角度來看,方勇教授是諸子學術史研究的早期探索者之一。今天,學術史研究已經成為重要的研究領域,但在近20年前,方勇就開始進行這方面的研究,不能不說是一種有預見力、有勇氣的探索,這就創造了一個莊子以及諸子研究的新路徑。在方勇教授指導下,其弟子在諸子學史研究領域不斷發展,從《莊子》擴展到《論語》《孟子》《老子》《列子》《韓非子》《論衡》等整個諸子學研究,構成了系統研究諸子學術史的專業團隊。這是方勇教授引領的諸子學術史工作,意義非常重大。而這一工作發端于《莊子學史》。
方勇教授的第三個階段,以“新子學”觀念為中樞推動諸子學傳統的發掘與創新。還在寫作《莊子學史》時期,方勇教授就注意到諸子學發展問題,先后推動中華書局“諸子集成現代版”(即后來的“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的出版工作,并且為北京商務印書館規劃“諸子現代版叢書”。在《莊子學史》接近完成的2007年,方勇教授的學術研究由莊學研究擴展到全面復興諸子學之上。他建立了華東師范大學先秦諸子研究中心,籌備出版了國內外唯一一本諸子學專門學術刊物《諸子學刊》,在華東師范大學和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的支持下啟動了大型諸子學文獻叢書《子藏》工程,并且展開莊子之外的諸子學術史工作。同時,他以《諸子學刊》和諸子學國際會議為抓手,推動諸子學研究群體的形成,而所有這些工作的關鍵就是“新子學”理念的提出。2012年10月22日,方勇教授在《光明日報》發表了《“新子學”構想》,正式提出“新子學”理念。所謂“新子學”,就是復興和重建諸子學學術體系的理論構想,以《“新子學”構想》《再論“新子學”》《三論“新子學”》等系列文章為代表。“新子學”主張批判性地面對現代學科體系尤其是哲學史下的諸子學研究模式,力圖回到原有的學術脈絡中,在細致的梳理中,找到原問題與原方法,進而理解中國文明奠基時期的基本精神,從而可以反觀當下。“新子學”的意義,在于從理論上討論了諸子學的歷史地位與現代價值問題,并且指出諸子學在當代學術體系的發展形態問題。在“新子學”的觀念之下,方勇教授積極推動諸子學在文獻、學術史和思想觀念層面上的復興,并且從傳統學術與當代社會的關系入手,思考傳統資源和當代文化建設相結合的方案。任何學術探索只有體現了對歷史的深刻洞察力,對現實的清醒把握,才可能開出一條學術文化的新道路。“新子學”的思路預示了這樣一種可能性。
統觀方勇教授的學術發展,我們可以看到其內在的脈絡。方勇教授的學術研究從文學史研究入手,以莊子研究名家,其后匯流于振起諸子學傳統之上,可以說是通貫古今,層層推進,最后落腳在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上,這顯示了一種學術器局和文化自覺。“五四”之后學術界的主線就是學習西方,而傳統的資源被當作一種死了的材料,只能整理,不能應用于當代。方勇教授的學術研究表明,當代的中國學術,不僅僅是學習西方,也要發掘古代傳統,而其歸根之處,就是尋找能夠引領時代的新觀念。方勇教授2017年10月27日上午在臺北“第五屆‘新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全體大會上說:“先秦諸子所屬的春秋戰國是天崩地裂的時代,而自晚清以來,我們在政治文化等社會各領域所經歷的動蕩與革新實則更甚于斯。縱觀數千年來世界文化與中國文化之發展,譬猶不同大陸板塊之間經由獨立漂移轉而互相碰撞沖擊,原先的矛盾只發生于板塊內部,新的矛盾則會從板塊內部擴張至板塊之間,由單一之個體超越至彼此之關聯。百年以來,中西文化之碰撞交流亦復如是。初始,西方文化及觀念伴隨著亂世之戰強勢進入中國,異質文明在引起震撼的同時,也給國人帶來了無所適從的茫然。時至今日,隨著我國政治經濟實力的不斷加強,我們已有能力也應該重新思考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大方向了。‘新子學’正是基于這一認識,試圖努力尋求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大方向,祈愿各家各派拋棄前嫌與門戶之見,一同投入到這場超越學術本身的偉大事業中來。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今日之學者士人亦應具備如此氣魄與格局,方可開創新時代之恢宏氣象,為推進新一輪中華民族文化發展的宏偉事業共同努力!”這可以視作方勇教授學術脈絡的落腳點。
方勇教授治學有其自己的特點,這些特點和他的師承、性格、經歷、情懷有關。把握了這些特點,就能夠對方勇教授的學術有更立體的理解。
方勇教授經常提及前代學者所講的功底意識,也就是學術要有根基。方勇教授自幼通讀先秦至六朝文獻,年輕時就撰成中國文學史通論十數萬言,這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是少見的。這個年輕人的熱情和努力給魏際昌先生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后來魏先生曾對方勇深表期待:“青出于藍古常言,經世致用今所厚。”學術要有功底,在方勇教授后來的學術研究中表現得更為明顯。事實上,方勇教授在其學術史研究中一直貫徹了這一原則。
重視文獻不是古人的小學或者今天文獻學意義上的,而是指對于典籍的熟悉和通透把握,以及盡量回歸原始語境。方勇教授的這一特點,在早期學術研究中就有體現,他寫作《莊子詮評》時,在圖書館親手找到的和陸永品先生轉借的莊子學古籍就有一百多種,河北大學圖書館古籍閱覽室提供了一個專柜供其使用,長達四年之久。方勇教授在歷代莊學文獻中回環往復,縱橫馳騁,這就為其研究莊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方勇教授曾講到,做學問要抓住一個領域,每一個角落都要摸到,每一個問題都熟悉,要做到竭澤而漁,這樣才能游刃有余,精彩迭出,而不是讀一點表面材料,然后任意發揮。這的確是會心之了解。其后,方勇教授做《宋代遺民詩人群體研究》,廣泛搜獵宋元明清以來的集部文獻、地方志、家譜,故而其所做的研究才能夠脫出俗套,為師長所肯定。方勇教授在寫作《莊子學史》時,功底更深,更見火候,故而能夠縱橫古今,駕馭歷代,這的確是其重視文獻、會通歷代有以致之。《莊子》云:“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文獻功底是一切研究的基礎,對于古代文獻的“隔”,淺嘗輒止,是當代研究的一個大問題。方勇教授的治學,顯示了傳統學術研究的正途,頗值得當代年輕學者重視。
方勇教授還從事了多項專門的文獻工作,有《方鳳集》(后來再版為《存雅堂遺稿斠補》)及后來的《存雅堂遺稿集成》,有莊子注疏匯編性質的《莊子纂要》,有超大規模諸子學文獻叢書《子藏》,有地方文獻叢書《浦江文獻集成》。《莊子纂要》的體例和規模堪稱集莊子注疏大全,故而曹礎基教授評論說:“(方)先生不愧為莊學功臣,(此書)為后來學莊者節省了半生精力。”《浦江文獻集成》網羅歷代浦江文獻,共計700多種,合為250巨冊,與《金華叢書》《紹興叢書》相近,都是地方文獻研究的重要成果。《子藏》則是方勇教授文獻研究的代表作,于2010年論證開展,其編纂工作分為兩部分:一是搜集影印自先秦至民國末年所有存世的先秦漢魏六朝諸子白文本和歷代諸子注釋、研究專著,分成《老子》《莊子》《管子》集成等系列,約5000種著述;一是為每種著述撰寫提要。完成后的《子藏》,總冊數約為1300冊。現已出版3批,492冊,1500余種。其殫精竭慮,運籌帷幄,網羅天下遺籍,比較歷代版本,終能超越前代,而為當世提供一個巨大的諸子學文獻庫,這是其文獻意識的一個最好的體現。
方勇教授曾談到胡適整理國故的方法對他的影響,要系統地整理原有的資料,使之成為有條貫的敘述。和胡適不同的是,方勇教授的研究有價值觀上的考慮,他更傾向于肯定傳統,而不僅僅是整理無價值的固有材料而已。因而,所謂的重視文獻及功底意識,是以返回原初語境為研究目的的。這就不同于一般的文獻研究,又不同于一般的哲學史研究。由此,方勇教授的研究就能以堅實的支撐來呈現古代語境,這是一切真學問的基本要求。
在深沉厚重的功力之外,以歷史格局與宏觀視野來治學,突顯學術研究的“大”境界,這是方勇教授治學的關鍵。在方勇教授的學術活動中,《南宋遺民詩人群體研究》顯示出這一特點,《子藏》的構想尤其弘通大氣,當然最好的例子還是《莊子學史》。
方勇教授的莊子學術史寫作,以竭澤而漁的方式統攝資料,以吸鐵石式的方式展示全貌,以思想闡釋與揭示文本演變為雙軌,以前后貫通的理解來顯示思想變化。這種學術史寫法,以全局意識為基石,周密計劃,全面鋪開,層層布局,如孫吳用兵,各得其位,連綿不絕,數百萬字著作,秩序井然。不知者以為平鋪而已,靜靜讀下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和起伏。在秦漢莊學部分,歷來以為是莊學寂寞時期,方勇教授搜羅無所不窮,在辭賦、儒學著作、醫書中找到大量文獻。而在增補版中,又增加了很多材料。這使得一般以為莊子沉寂的時代,也能看出其各種影響。而在莊學之繁盛期,如晉唐時代,皆能道盡堂奧。宋元以后,理學興起,三教之爭成為中心話題,莊子在此之間如何流衍、幻化,更能一一道來。在清代更以文章研究為特色,桐城派成為一個專門的研究課題。近代莊學研究同樣包羅眾家,采擷眾作,自成方圓。如此恢宏通達的視域,真可稱作以莊子為焦點的中國文化史了。
我們試以宋元莊學研究為例,其中不僅廣泛涉及王安石、蘇軾、呂惠卿、陳祥道、林自、賈善翔、李士表、程俱、趙以夫、王應麟、黃震、吳澄、苗善時的莊學著作,又以王雱、林希逸、褚伯秀、羅勉道、劉辰翁為主要成績加以介紹,更論及石霜楚圓、黃龍慧南、楊岐方會、雪竇崇顯、洞山契嵩、黃梅法演、圓悟克勤、宏智正覺、大慧宗杲、萬松行秀、臨泉從倫、元叟行端、古林清茂、中峰明本諸禪師之會通莊禪,以及陳摶、張伯端、陳景元、范應元、褚伯秀、王重陽、丘處機、尹志平、李道純、陳致虛諸道教學者的莊學研究,再增以宋元理學家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陸九淵、朱熹、許衡、吳澄的莊學評論研究,更廣泛論及宋元散文詩詞中的莊子,此真所謂“吹萬不同”,把宋代莊子的影響方方面面展示出來了。無論是莊子之于理學、心學、禪學、道教理論的意義,還是對宋元士人的精神世界,以及文藝的影響,都有詳盡精到的剖析。這樣宏大的氣象,只有以一種大志愿大格局才可以完成,而能夠給讀者一種廣闊的歷史視野和思想沖擊。
關于《莊子學史》,方勇教授自己評價,認為若有更好的思維訓練,在理論性上會更完備。我們認為,評價《莊子學史》更主要的是研究路徑的革新,也就是回到一種還原性的學術史研究。這個功績,是要大于理論性的不足的。20世紀以來諸多理論闡釋莊學之作,容易淪為簡單的比附之作,而以回到歷史語境中去為目的的《莊子學史》,則可以長久給人以啟迪。方勇教授的莊子學術史研究,在文獻、闡釋史、歷史語境的層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具有學術史研究的范式意義。對于今后的莊學研究而言,《莊子學史》則提供了一個路標。方勇教授嘗試過的一些專題研究,如莊子逍遙義的歷代演變,清代桐城派的莊學研究等,這些工作后來都成為獨立的研究課題。還有其他很多關乎莊子思想的基本主題,都可以在《莊子學史》中找到,并且可以進行進一步的研究,以拓深思想史意義的莊子思想專題研究。這就更能夠深入到整個中國思想的內部肌理中去,而超越各種簡單地以西學解釋莊子的新論。如果在此基礎上再做一種中西古今的比較研究,那就更顯示出《莊子學史》的奠基性作用了。
方勇教授不多言,然而思維非常敏感,善于傾聽人言。在學術的發展路徑上,方勇教授總能把握方向之變,累進而累變,總是要向著更高更大的學術境界邁進,這是其不同于一般學者的地方。方勇教授善于發現,這當然是功夫積累所致,古人言大而能化,用在這里是很合適的。方勇教授常常談到,一種工作做到盡處,如果再做,不過在量上增加而已,沒有什么大的價值,還是要在開拓新境上下功夫。故而方勇教授的治學做事,往往能層層推進,不斷開拓。在莊子研究領域,從早期的《莊子詮評》,到后來的《莊子學史》《莊子纂要》,這是一個大的跨越,之后延伸到整體諸子學術史,而構想中國諸子學通史。在文獻研究領域,從莊子文獻延伸到整個諸子文獻的整理,而有《子藏》的構想,這是一個跨越。在學術史研究、文獻整理之外,方勇教授又力圖發掘諸子學的當代價值,而提出“新子學”主張。在中國大陸,在中國臺灣,在韓國及其他國家,也是一步一步推進。再其次,方勇教授從個人學術活動到創辦《諸子學刊》、組織國際學術會議、參與地方文化事業,這些同樣一以貫之。《大學》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種善于騰挪變化,不斷推進的特征,是方勇教授學術的重要特點。不求量,但求新,永不停息,力求跳脫,而達至更高的境界。陳鼓應先生對方勇教授極為欣賞,目為同道,其在《“新子學”論集·序》中肯定“新子學”的創新意義:“面對現代中國的復雜境況,子學還應該在世界哲學的背景下,緊緊抓住中國哲學的特質,開拓出新境界。由此,方勇教授提出的‘新子學’主張就特別具有學術創新與思想變革的意義。”的確,只有發揮軸心時代的精神,不斷開拓,才可能消解帝制時代的種種弊病,而給予中國思想新的精神氣質。在這個意義上,方勇教授的一系列探索,正應了古人致廣大而盡精微的治學精神。
真正的學者從來都不是把學術作為生活的一部分,而是把學術作為生活的全部來對待,生活只不過是學術的場景,而學術是生活的中心。這一點在方勇教授這里尤為明顯。方勇教授總是以學術為先,而以擺脫世俗為要。每次新生入校,方勇教授都強調學術第一位的思想。張瑾在其所撰的關于方勇教授訪談稿中談道:“談及學問本身,方先生圍繞兩點叮囑我們萬千:一是做學問要明了從何而來,方先生承繼魏際昌先生,而魏先生是胡適先生的弟子,對這樣的學統要懷敬重之心,謹守學術之德;二是做學問不在一時,甚至不在當世,要有‘藏之名山’給后世看的勇氣和境界。”為學不為俗,這是方勇教授其人其學的基本精神。以學術為一切,獻身學術的人皆當有此志念。
墨家“以自苦為極”,比之于方勇教授,雖說未必完全相同,卻也大致適合。方勇教授常年苦讀,極為珍惜時間,每年除夕夜吃過年飯,晚上仍舊讀書,不敢稍歇,幾十年如一日。平時有必要的外出活動,就想辦法把時間補回來。方勇教授治學之初生活很艱難,一家三口局促在十幾平方的小房子里。晚上讀書沒有地方,家人都睡了,就只好把書放在小朋友被子上。他來到華東師大后,把全部精力投注到《莊子學史》的資料梳理和撰寫上,不問窗外事。方勇教授的研究生,經常在方教授的家中授課,簡易而狹小的家里只置備了最基本的家具和電器,常常看見瘦長的方勇教授弓著背,埋首于電腦前,低矮的電腦桌和方勇教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華東師大一村的房子素樸甚至簡陋,卻成為一心治學的樂土。談起這段歲月,方勇教授感喟良多,“當時,我帶著一家子搬來上海,住進師大一村,家具電器一無所有,為安家借的錢足足一年才還清。現在想來不可思議啊!”但是即便在這樣的境遇下,方勇教授也未有妥協現實的考慮,只做學問,甚至不太愿意分神申請各類課題。在他看來,認真填一個表格就要花費好長時間,而他志不在此。他習慣苦讀,而不大計較身體。在河北大學的時候得了急性腸炎,打過吊瓶,還伏在床上,仍舊手不釋卷,簡直是不要命一般。后來在上海的醫院治病,等待治療的時候,只怕時間浪費了,就斜坐在椅子上看稿子,惹得醫生不滿斥責他。他把每天的工作看成最大的責任和幸福,這種強毅為學的精神從初中時代到現在一直不墮。
耿振東博士這樣談對方勇教授的印象:“蓋非常之功出于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自懷非常之思想,而非常之思想必產生非常之學識、非常之魄力,并終將以非常之毅力鑄就非常之功勛。”以非常之人來理解方勇教授,這應該是認識方勇教授的人一種共同的感受。方勇教授最特出的地方就是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奮力拼搏成就大業的精神。學生們經常討論,方勇教授這種強烈的使命感是怎么來的?是浙江這片土地所賜?祖上、家庭和師友所熏陶?孔子自言一生不厭不倦,所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熊十力先生讀之,就感慨“厭倦”之難除。方勇教授或許做不到孔子的不厭不倦,面對日常的大量事務性工作,也不免時常煩悶氣惱。不過,其絕大的志量一直不懈,總能克服諸事繁難,這是一般的學人做不到的。
方勇教授為浙江人而體長,南人而北相。其所具的美學氣質,頗近漢唐之風,有一種以大為美的情懷,總是向往一種磅礴大氣的境界。方勇教授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大氣”,稱贊人則曰大氣,批評人則曰小氣,這是他的評判標準。莊子著內七篇,就從小大之辨談起,其視當時所謂成功名者,語之曰“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皆目為境界之小者。此意方勇教授屢屢言之,確可發見其為學為人之精神。以大為美,這不僅是美學上的一種情懷,更是其最真實的理想標桿,也是其行事為學的主張。既以大氣為的,則必然欣賞勇者之氣。方勇教授在《子藏序》中談道:“(子藏)工程浩大,周折殊多,且是非交至,弗暇接將。然一意學術,雖千萬人,吾往矣。志意既立,則無反顧。”此即孟子所言之大境界。
由此,我們可以感知方勇教授治學的根脈。方勇教授治學有一種極為深沉的歷史感,這是內心的律動不已的動力所在。何謂歷史感?《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魯叔孫豹如晉,范宣子逆之,二人遂有“三不朽”之論: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孔穎達對德、功、言三者分別解為:“立德謂創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這一講法,就是歷史感,于為學而言,也就是去做在歷史上有恒久價值的學問,千載之下,彪炳不朽。方勇教授的學術,一向是學術與文化情感相互交融。徐儒宗先生在方勇教授整理的《存雅堂遺稿》書評中就挑明此點:“這一工作所具有的時代意義,它昭示人們賡續敬祖修德之傳統,以光大明善誠身于未來。”《存雅堂遺稿》作者方鳳是宋末浦江月泉吟社的主將,方勇教授的二十四世祖,其一以志節自期,終生為宋遺民而不屈。方勇教授一直珍視這些傳統,努力發揚這些傳統。為了紀念蒙元時代的讀書人氣節,方勇教授還專門帶學生爬上富春江畔著名的西臺,那是遺民痛哭家國陸沉的地方。山河易色,而志節不屈;斯人寂寞,而篇什不絕。所謂藏之名山,傳之不朽,這不是一句空談,是最真實的歷史,是激勵方勇教授學術的根本力量。方勇教授時常講到歷史大的轉彎之時,需要一種指引時代的思考,也是此意。這里面是沉甸甸的滲透著歷史感的家國情懷,為家國為時代做學問,這是一條主線。
方勇教授以莊學名家,又以歷史感自我擔當。此中之意蘊,大概可以用莊子中的哲思來理解。莊子在《德充符》篇中曾以方外之士的口氣評論孔子:“天刑之,安可解?”此意郭象、牟宗三先生均暢發其旨。
郭象以為:
今仲尼非不冥也。顧自然之理,行則影從,言則響隨。夫順物,則名跡斯立,而順物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而終不免乎名,則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響也。影響者,形聲之桎梏也。明斯理也,則名跡可遺。名跡可遺,則尚彼可絕。尚彼可絕,則性命可全矣!
牟宗三先生謂郭注此解甚精,發揮其說曰:
大冥者,冥即跡,跡即冥,跡冥如一也。跡冥如一,則跡之桎梏不可免。桎梏不可免,則謂之“天刑”,“不可解”之謂“天刑”。知“天刑”,則情尚于冥者,即消化此冥,而亦不以桎梏為桎梏也,安焉受之而已矣。此孔子所以自稱“天之戮民也”。莊子假托兀者與老聃之問答,寄此境于仲尼,表面觀之為貶視,而實則天地氣象之孔子實真能持載一切也。孔子自居“戮民”,以一身受天刑,持載天下之桎梏而應物,豈真無本而逐物者乎?若真以莊生之言為譏貶孔子者,則誠愚陋之心也哉!
此兩節文字大概是中國思想史上最具創造力的文本詮釋之一。細細讀來,其理幽隱暢達,無以加之。以此義理觀察方勇教授,則會有格外的感受。方勇教授治莊而不離世,故依郭、牟之說莊,方勇教授實為天之刑者。其治學做事,苦不堪言,而執著如初,其身在方內,而心常思慕者,乃一恒久之人文精神也。
方勇教授以此心深究莊生之旨,孔老同異,諸子之恢詭,這是現代學人所做的述古之業。方勇教授探索“新子學”,關懷當代,則是當代學人的求新之意。由方勇教授顯示的傳統學術情懷與現代學術格局,可以觀察傳統價值與現代學術之間的延續與新長。
方勇教授為金華浦江人,地屬浙東。浙東自古學術昌盛,宋代有呂祖謙、葉適,明清以來有黃宗羲、全祖望、章學誠,均為一時之選。依照余英時先生所言,浙東沒有一個嚴密延續的學派,但是大體上有共同的治學精神。方勇教授的學術規模、器局,皆有浙東學術之氣象。通觀方勇教授的學術研究成果,迄今已有近兩千萬字,包括著作十數種,倡導新理念的系列論文,還有其所編纂的各類文獻集成。其個人著作中,《宋代遺民詩人群體研究》是文學史研究的佳構,而其莊子研究的一系列著作,特別是《莊子學史》,橫絕一時,鮮有所匹,香港嶺南大學汪春泓教授就曾謂此著重振了浙東學派的雄風。至于其倡導“新子學”理念,努力開拓出諸子學研究新局,則不僅是個人的學術發展,更引領了一個新潮流。總之,方勇教授在學術上的貢獻,在于通過莊子及諸子學術史的研究,明確了諸子學研究的獨立性,從而開拓了一個現代學術體系轉型的通道。假以時日,這一研究范式成型,則會對于今后的中國學術、中國思想,有一個更深刻的影響。方勇教授的工作,確實在轉移風氣,示人軌則之上,具有一種真切的力量。
方勇教授不僅是做學問的學者,也是做大事之人。其聯絡各方,運籌巨細,視古而懷今,膽大而心細,其中的甘苦起伏,頗多可論之處。唯本文專門討論方勇教授之治學,故而不能詳述。希望有機會再深入討論此一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