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彭小燕
存在,總是人的存在;有時候,更尤其是小人物們、小精靈們的存在。
——題記
《集郵者》是王富仁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發表的第二篇小說,另一篇名為《長祥嫂子》,筆者曾撰文討論過,這里詳議發表于1981年的《集郵者》①。1981年,王富仁先生四十一歲,比發表《狂人日記》時三十八歲的魯迅還要長三歲,在1941至1981年的中國歲月里,活到了這個年齡的人,如果其心還并沒有真的死滅的話,他所讀、所悟的事物及其本質不會很少,也不會很淺,不排除這篇小說自覺不自覺地蘊藉著王富仁先生的某些“思想—精神”機密。
我首先想說的是,按世界性的小說行規看,這不是一篇純粹的“好”小說,毋寧說,小說本身也是光焰與晦暗的聯合體——有足以激人想象的亮點,但也多少背負著歷史的遺留、時代的羈絆。唯其如此,這篇小說亦具有某種“時代化石”的意義,它似乎并未超前于時代太多,而僅僅是一個時代的“語言產物”,既閃爍著一時代的星光,也呈現著一時代的藩籬和阻滯——這在小說的最后數段比較明顯地見出。
然而問題遠未到此結束,接下來我要談的是《集郵者》在更完整意義上的內涵。其一,令人寒心的生存晦暗——個體生命的晦暗,以至“時代—社會”的晦暗;歸根結底,一時代的晦暗最終也還是落在作為個體的民人身心之中的,時代晦暗絕不足以消泯生存個體的暗淡性狀。其二,令人驚異的“存在”光焰——這是屬于那個“混沌—蠻性”歲月中的不死者的,這樣的不死者并非總是一二杰出人士,而是恍如星星之光,沒有人能夠判斷如此光焰在何時何地何人的身心間會噴射而出而成就人間的各式溫暖、亮堂。
讀《集郵者》很容易聯想到梵高的畫:種土豆的、掘土豆的以及吃土豆的人們,昏暗的世界里,不知何處射來的光束點亮了世上的物,也點亮了樸真之人,卻恍如神靈般的存在。
陳普——這個凡庸的人名,道出了他的多少平庸形象啊。他“古怪”、平庸到在日常世界里處于完全、徹底的失敗、淪落狀態:承受妻子的背叛、離棄;說個話囁嚅、結巴,不通人際交往的禮數;苦行僧一般生活,搞不定日常間最普通的事務,竟至于分不清粗、細糧票,一日三餐去食堂,食堂師傅舀給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更不懂什么著衣之道,完全胡亂穿,整個兒“寒酸可笑”……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飲茶,不求吃,不愛穿,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沒有親戚,沒有朋友……②
這算一個什么人啊——在俗世人的眼里。而且,他還懦弱、無爭、無能到連自己的錢、自己的存款折都可以隨便讓混蛋們敲詐勒索(美其名曰“借”):
“陳普,我們去串連,得向你借點錢用!”
“錢,好,好,多少?”
“二百吧!”
“我,手頭,現錢,不多,三十,別的,在銀行里。”
“把存款折拿來,你開個條子,我們去取。”“好,好!”
如此陳普,首先是深居在其一己個人的生存晦暗之中的,而在晦暗陳普的周圍還有更為廣袤的大大小小的晦暗形圖:新婚不到半年就跟人跑掉的花心妻子;“過一段”就“運動運動”的整個時代社會;知識水平錯亂、人品亦存在問題的語文教師得勢,優秀的教師反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編入“牛鬼隊”,被命令去挖廁所;私人藏物、存書的無條件被搜檢,被沒收,被當成廢物,直至被焚燒;肆意妄為、敲詐勒索“反動權威”之現金乃至存款的造反隊頭目及其團伙;趁機報復、動輒傷害人身的政治性批斗大會;這里既有各式小人物們的劣、惡人性,亦有“大時代”非理性的惡性蛛網,它的非理性之惡,本質上集中呈現為對“人之為人”的漫無尊重,呈現為整個時代的“非人化”形象。
照徹人間各式晦暗的是“光”,彰顯人“存在”之美的也還是光,那么,《集郵者》呈現的“存在”之美究竟何在呢?這首先要厘清的是“集郵者陳普”所彰顯的意義。
看似凡庸、淪落的陳普,實在是混沌、晦暗時代的一個真正的“有愛者”啊!他愛郵票收集,愛他的地理課堂。他與人間俗世的僅有聯系皆是樸真、純粹的,以溫情為礎石,居乎世俗功利規則之外、之上。陳普的“郵票之愛”有兩個關鍵之處。其一,這實在是于他人無傷無害,并且,陳普寫作、發表的《郵票釋義》還能給同好者傳遞相關知識,他珍貴的集郵冊還時常有助其生動、詩意的地理課堂。其二,也是其內涵極深的所在,陳普借集郵徹底清澈了、拯救了他原本平庸、晦暗的一己生活,同時也關聯起他跟遙遠世界以及身邊人的正向情愫。
不抽煙喝酒飲茶,不求吃愛穿,沒有妻子兒女,沒有親戚朋友,看似“非人”狀態的陳普自“有能夠代替這一切的東西,那就是:集郵”。
每天上午課間操的時候,他便走出去,到郵局,買下新到的各種紀念郵票,蓋上郵戳,帶回學校,嵌入他的集郵冊。不論嚴冬、酷暑,不管刮風、下雨,天天如此,從不間斷。
每天下午四五點鐘,他便到學校收發室門口守候,等待郵遞員的來臨。只要信封上貼的是紀念郵票,他便親自把信送到人家屋里,呆呆地站在人家身旁,露著笑容,乞討似的望著人家的臉,直到把信封撕下一個角或把整個信封遞給他,他才高高興興地跑回屋來……
總之,除教學工作之外,他的整個身心都傾注在郵票上。每得到一張新的紀念郵票,他會比酒徒喝了二兩茅臺酒還高興;若是搞到一張古代或外國的郵票,他會像捧著自己的愛子的臉蛋兒一樣,甜蜜地端詳半天;萬一發現一張錯齒郵票,他簡直比年輕人第一次吻了自己的戀人還緊張,他會用顫抖的手指數上一遍又一遍,然后在幾天之內都嘿嘿嘿地笑個不住。
無須引用高深的哲學語典,真實、單純的想象力也能夠告訴我們:在人間,似乎一無所戀的陳普還有他整個身心投入其間的志業,有他的“郵票之愛”!這份愛充實了“古怪”、庸碌的陳普的全部閑余時間——倘非如此,則陳普作為人的存在是遍布空空洞洞、無所事事的時間黑洞的,他勢必無法充實他全部的時光空洞而成為一種僵朽、無趣的偶然物,恍如一片缺失任何生活方向、生存興味的風中枯葉。
集郵,讓庸碌陳普的生活有了愛恨情仇、牽掛惦念。這一“牽掛惦念”是超乎功利的:那些郵票,費錢,費時,還“真的!沒用!”這點,陳普也是知道的。但知道也根本無濟于事!陳普“愛戀”他的郵票,集郵冊就是他的命脈所在,集郵冊的一度失去令陳普朝夕念叨,站坐不得法,寢食不得安,魂不守舍。一個生命有了這種超功利的熱“愛”,他的生命就是活性的、溫暖的、詩性的,他的存在就注定是美的、有光的。凡庸陳普借著超拔功利,純真、純粹地愛其所愛,而化身為“集郵者陳普”,飛躍出他幾乎“非人”般的日常晦暗境況,而進入一種葆有真實之“我”,興味煥然的澄明、清澈之境,一種審美的,乃至信仰般的詩境。如此詩境中的“集郵者陳普”,在本質上,與地理課堂上煥然一變、“著了魔法”般的“詩境陳普”是類似的:
這個家伙一走上講臺,便像著了魔法一樣,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惶惑的眼神消失了,從黑的眼珠里射出兩道清澈明亮的光……那語言,簡直不能單純地稱作“語言”,那是優美的散文,是精練的詩歌,是明麗的畫圖!……像淙淙溪水從他那厚厚的嘴唇間流出來,不停地流出來,有時舒緩,有時急促,有時甜蜜如甘怡,有時神秘如夢幻……
集郵與地理課堂的共性是它們的“文化屬性”、精神屬性、非物質特性、非世俗性,有在這個精神世界里的沉迷、飛揚、自由……有居留在這個世界的詩境,才能解釋陳普們在另一個世界的“暈乎然,莫若所謂”,神人一般,不怎么在意自身在俗世規則里的得失榮辱。被混蛋們敲詐現金,勒索存款,這本是一般俗人的奇恥大辱了吧,可集郵者陳普是怎么神叨自己的并不在乎的呢:
“老趙,別,別生氣!我,錢,有。他們,愿拿,就拿去,反正,我又不用!”
有人說過的:在一個雙眼看向天堂的人那里,你跟他談人間的邏輯、律例是沒有意義的。
進而,集郵,讓極其單落,乃至怪異的陳普建立起了他跟世上人之間量少而又極其純粹、真樸的溫暖聯系。他寫作《郵票釋義》發表在《集郵》雜志上,并通過這份雜志與素昧平生的集郵專家建立了聯系,有兩位集郵專家還經常給陳普寄郵票。凡庸陳普的集郵之“愛”不僅僅是誕生了一個心有所系的本真的陳普之“我”,也誕生了這個本色之“我”跟其他生命個體的樸真聯系。人們能夠想象,通過《集郵》雜志而與集郵者陳普建立起“集郵情誼”的兩個生命也是在一種本色的、純粹的狀態里與陳普建立聯系的。他們之間的“集郵情誼”同樣具有某種純粹的精神性,超拔了世俗世界難免的功利傾向,點燃的是人間生命的“精神—文化”光焰。
集郵,也讓凡庸陳普跟身邊的俗世世界建立起某種有機的、有情的聯系。在那個混沌、晦暗,動輒人性扭曲的時代,集郵者陳普實在是一位情思細密的有心人,他以各種方式感謝給過他郵票的各色人。他的感謝誠懇到令他人不收不成的地步,從送與給過他郵票的人家的孩子們以大把的高級香糖(誰說他不知道甜美的吃食?他只是無所謂吃罷了),到送給“我”(“我”給過陳普紀念郵票)線裝《說文解字注》、新版《閱微草堂筆記》這樣的書籍,陳普都是這樣。
尤其值得深思的是,讓陳普魂不守舍的“郵票之失”,本來是有最終的關卡的,這關卡不是別人,恰恰是陳普本人,恰恰是陳普自己在最后關頭選擇不再保住自己的集郵冊。而此事之癥結不在別處,就在陳普與他人(小說中的“我”)之間有機、有情的聯系之中。不錯,集郵,是陳普的至愛,然而,對于這種一己至愛,于自己一面,陳普自是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時間的代價,金錢的代價,甚至,尊嚴的代價(他不惜乞望別人送他紀念郵票;“文革”初發,他為了藏好郵票,保住郵票,悲屈地“央求”“我”幫他守住有關的秘密)。但是,在自己的同屋、同事“我”因為涉及集郵冊所藏處的秘密而和陳普一起被批斗,而且“我”還被踢倒了板凳,“一頭栽到了臺下”的時候,陳普瞬間就“投降”了——他放棄的是一己至愛的集郵冊,忍受不下去的是“我”的被損傷、被損害。如果說,陳普肆意縱情“鐘愛”他的集郵,這關乎他的一己自贖——任何人在寂寂無期的時間黑洞里都不得不需要這樣的自贖,那么,承受不住他人的被傷害而走向對一己至愛的嘆然放棄,呈現的則是“集郵陳普”不滅的“利他—愛他”之心。于此可見的,不也是魯迅世界里慣有的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的消長抑或并置么?這正是《集郵者》一篇中極其精準的人我邊界線:個人主義可以肆意走多遠?人道意識又必須在何處不得不噴涌?
《集郵者》一篇的個人主義怪異之氣在1981年還是相當特別的,小說經由“我”的視角對此標出了某種批評,借以緩和讀者們的不適之感:③
我想,別人多少寶貴的東西都燒了,全校教師多年來一本一本積攢起來的存書都保不住了,他不心疼,反倒想著他那沒用處的破郵票!
過了兩天,教師的住室被全面地進行了搜檢,把所有的“四舊”都給清除了,包括我們所有存書。
絕大多數教師都耷拉下了腦袋,唯獨陳普一個人依然故我。細心人一看,便能在他的臉色表情中,看得出一種隱秘未露的得意神情。即使到了我們被編入“牛鬼隊”,被勞動改造的日子里,他這種神情也沒有消失。
這種絕大多數教師都難以承受的晦暗日子,“集郵陳普”則無所謂,也正因為,當其時,他的另類生存之光、他至愛的集郵冊還在!
能夠在根本意義上擊倒陳普的,是集郵冊終于被繳走。之后,他持續不斷地、幾乎神經病一般地諸般自我勸慰,最終還是無效:頭發、胡須都白了,“沒過兩年”,陳普就“老得厲害了”。而就在人生的晦暗眼看要將陳普徹底擊倒的時刻,一個意外的驚喜降臨了,此驚喜的降臨不僅重啟了陳普本人的自贖之路,也將凡庸、怪異的陳普在“人我”聯系上推上了新的高峰。
畢竟,“人之為人”,在一己自我的不得不自贖之外,還有一種根本性的“人我”聯系的需要啊!
原來陳普的集郵冊被搜繳之后,一個叫祝秀俠的女生出于對老師的同情,從“造反隊”的書堆里“偷”出了集郵冊,并代為保存了數年。等到學校復課、風險暫無的時候,祝秀俠親自把集郵冊送還給了陳老師,還表示如果再有什么不測風險的話,她還可以再替老師保存集郵冊。重見集郵冊,老陳普哭了。此后,他又恢復了中斷多年的“集郵之愛”。但經此悲喜之劫,陳普的“集郵怪異”有了變化:他十分珍貴的集郵冊正本也樂于讓人欣賞了,他對同屋之“我”的關心比從前更甚了。而其中最驚人的變化是,陳普無比精心地為助他重見集郵冊的學生祝秀俠預備了一份結婚禮物:
暑假時,他第一次外出旅行,據說他到了北京、西安、重慶、廣州、武漢、上海、南京,回來時,帶回兩個皮箱,沉得很,不知裝的什么。
開學后,他開始購置家具:一臺縫衣機、一輛自行車、兩張方桌、一個寫字臺、一個穿衣鏡、一個小飯櫥、一個大立柜、兩把藤子椅、一個小飯桌,四把小椅,甚至還有兩張鋼絲床。
……
他又打開那兩只皮箱給我看。我的天!全是中外名畫選集,滿滿兩皮箱。他大概把各大城市新華書店、古舊書店所有的名畫集和畫論著作都買來了。
當這份精心、誠心的結婚禮物因為過于厚重而要被堅決拒收的時候,陳普的那顆俗世真情又再一次噴涌而出了——他何嘗不渴求俗世的溫情呢?他固然一直在盡心回報他人的點滴好意善行,但他也深知孤單自身的堪可憐憫啊:
“那也不值得這樣!幾張郵票……不行!你們得拉回去!”
我實在無能為力了,屋里陷入沉靜狀態。
陳普說話了:
“我,一輩子,沒兒沒女,我,孤零零,一個人。我,秀俠,當女兒,一天也沒忘。你們不收,你們,不知道。我,心里……”
他說著說著,是感到自己一生孤獨生活的凄苦了呢,還是覺得別人沒法理解自己而感到冤屈呢,他的淚水順著面頰淌下來、淌下來。
禮物終于被收下了,怪異陳普的“女兒”“女婿”也有了,晚年的他不再是孤單、孤獨的——他與俗世之間達成了相當程度的溫情、正向的和解,陳普不是卡夫卡筆下的絕望、冷寒,不再信任人間世俗的獨孤者,他是大多數時候契訶夫筆下的不舍人間溫情的小人物,是其實渴望愛與被愛的小人物。在這樣的小人物及其現實關聯之間,讀者感知的是人間的希望——這希望,也是屬于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田野”④的吧。
陳普購置、奉送祝秀俠結婚禮物的時間是在1977年,時代之晦暗正顯出某種稀松,歷史的光焰也正在努力呈現,而1981年《集郵者》的寫作、發表也正是歷史在進向明光之路上的文化努力之一吧。《集郵者》一篇所呈現的人之光焰,不獨在“集郵陳普”這里存在,也在“我”這個小人物身上見出。
不妨鉤沉一下“我”或隱或顯的精神密碼吧。其實,“我”在本質上與“集郵陳普”是精神上的同類,“我”和陳普其實是惺惺相惜的。⑤初次見面,“我”剛搬來,結結巴巴、極其不善交際的陳普就留意到“我”的書“好多”,“我”給了陳普一些郵票之后,陳普的答謝也是送“我”以好書,可謂“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啊。而“我”看似對“凡庸陳普”大不以為然,直至懷疑他上不好課的,但卻被他的第一堂地理課徹底征服了:“當這堂世界地理的緒論課結束時,我還呆呆站在門外,嘴角上好像曾經浸出過口水,濕漉漉的,并且忽而覺得,當初若不學中文,而學世界地理就好了。”“惺惺惜惺惺”,也只有是惺惺者才會惜惺惺的吧。“我”也時不時“破郵票”“破郵票”地貌似不愛惜陳普的郵票,但也正是“我”用整個細致的故事證明了“我”對“集郵者陳普”的獨特記憶。隨著故事的展開,愈到后面,“我”與陳普的“相惜情誼”愈顯濃烈、顯然。在陳普與“我”雙雙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之時,實實在在地同病相憐了。陳普“央求”“我”幫忙守住藏郵票的秘密,因為他感覺“我”是肯定會答應的;而當因為這秘密,“我”也被批斗,“一頭栽在地上”,陳普瞬間決意放棄集郵冊。“我”雖一邊對如此陳普另有強烈不滿,一邊卻觀察著“失郵陳普”的失落不安、痛苦難耐,并且“開始擔心他會得精神病,也著實有點可憐他,有時便安慰他幾句”。在郵票“失而復得”之后,陳普對“我”是更有情有義了:“對我的感情似乎特別深厚了,若是我有點小病小災的,他格外慌亂。雖然也幫不上什么忙,但看來比我自己還焦急。”“我結婚時,他送了一份格外優厚的禮品。”再往后,陳普與“我”之間,幾乎就是“知己”了。陳普悄悄給讓他的集郵冊失而復得的學生祝秀俠準備結婚禮物,大家都蒙在鼓里,胡亂猜測一通,而陳普獨獨得意地告訴了“我”,并且請“我”幫忙一同送禮過去。在小說的最后,“我”精心解讀著七十歲老陳普的潸潸淚水:“孤獨”“凄苦”“別人沒法理解自己”“冤屈”……這不是老陳普的“知音”又是什么呢?
上面說的,似乎是陳普和“我”的私情,但其實,這同時是大時代里相類相惜者的不死星光。人間需要這樣的不死星光(這星光也有集郵冊的數年悉心保管者祝秀俠的一份,本質上,這仍然是晦暗年月里未曾寂滅的人心之光吧),生命才更有力量穿行于歷史的凄風苦雨中。更深層的,“我”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與“集郵陳普”構成的是于世生存的對照記:陳普,歲至中年,集郵,躲進一己自我的一點審美愛好里,忍受著一切之一切,專心擺渡他的漫漫人生,小心翼翼地游走于其實酷虐的時代邊沿;“我”呢,年輕氣盛,處世責任心也還重(做班主任就做得很認真),雖逢惡俗之世,卻還坦然無懼,正是一個“所遇常抗”的戰士性人物⑥:
“他媽的,連老子也欺負起來了。老子貧農出身,沒有歷史問題,你們能把我怎么樣?”
“別裝洋蒜!我知道這是誰搞的鬼!我是反動權威?你是什么?把莫泊桑說成是莫里哀就光榮?分不清列夫·托爾斯泰和阿·托爾斯泰就革命?我是反動權威?反動在哪里?我沒有體罰學生!我沒有貪污學生的作業費!我沒有看著女學生的臉蛋打考試分數!……”
“你有錢,撕了,扔了,燒了,我全不管!但不能白喂了這批癩皮狗!”
脫口而出的文學知識,在在可見的抗爭之氣,疾惡如仇吧。
不獨至此,這個“我”之所以能夠記住“集郵陳普”的故事并不是偶然的,“我”對于“人”其實有很富現代意味的想象。“教師,不是為青少年‘授業解惑’的嗎?讓這么個廢物做學生的‘師表’,實在是時代的錯誤。”此語雖然包含著“我”初見陳普時對他的嚴重誤判,卻也顯現了“我”對教師、對年輕一代,乃至對人的某種期許,對時代的某種理想期盼。“我”對于自己周圍的鬼蜮們,對于民族生活中的或一大勢也有誠摯的省思:
我指的是我校一個語文教師,依據我這凡夫俗子的理解力,當時只看到在部分學生(指“文革”時“造反隊”的學生們——筆者)的背后站著的這個無恥小丑了。我怎么會知道,在那一切的背后,還有大得可怕的“元帥”“中央文革”的“首長”們呢?
此外,在那個一切皆公都沒有任何問題的時代,“我”并不懼維護“人”的私產。貌似“我”對陳普于郵票的珍愛多有不滿,但“我”還是愿意幫陳普守住他埋藏集郵冊的秘密,而且,禁不住欣賞陳普十分妥當的集郵冊埋藏法。“我”還拼命三郎一般驅走敲詐勒索陳普錢款、存折的造反隊團伙。但沖動之間,出于防備陳普可能再次“被借錢”、被勒索而“我”有可能不在場,“我”還讓陳普把存折拿來讓“我”代為保管,而接下來“我”的反思就耐人玩味了:
我展開一看,猛地驚住了。這是一張一萬二千元的存款單據,還有一張七百元的。這一下,在我發熱的頭腦上澆了一盆涼水,我開始后悔……我有什么權利叫人家把單據交給自己呢?出了差錯怎么交代呢?……但是,叫那些無賴們白白勒索了去也確實有些氣悶……
你可以說,這是基于古老的私產傳統而有的“人我權利”邊際反思呢,還是基于現代人權意識的權利邊際省思呢?或者,二者其實是相互融匯的。那么,一個問題出來了:那伙無賴又是怎樣丟掉這種既古老又現代的“人我權利”顧忌的呢?這一問就指向了一整個時代。
“我”之貫于現代意義上的“人我”反思,還有更直截了當的:
自那次以后,我對他滿肚子氣。我知道他是為了不叫我受苦,我也不可惜他那些破郵票,但我在感情上仍然不能原諒他。我只覺得他沒骨氣、奴顏婢膝。
并未完全遠去的那個年代,距離1981年近在咫尺的那個惡性年代——也許,僵腐權欲混同著愚惡野蠻還隨時反攻,還正在反攻呢,有幾人還能夠在乎“奴顏”不“奴顏”的?有幾人還敢提“骨氣”二字?又得有何種的預備才能夠如此思維,并且言行?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的“我”“開始學做木匠活……以后反正不會叫我教書了,學點本領,好去與‘工農’結合”,有做“木匠活”,不惜務農做工這樣的生存絕地,才得有“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敢于滋生吧?而此中可見的“魯迅血脈”不是也相當明顯么?
沒錯,于時代之痼疾,“我”其實所思頗多、頗深。祝秀俠,正是“我”班里的學生,正是她完成了讓陳普的郵票失而復得的“時代偉業”,試看她送來集郵冊的那個晚上的“我”:
那一夜,陳普一夜沒有合眼,我也到了很晚才入睡。一個當班主任的教師,還有比自己班里出了使自己滿意的好學生更高興、更幸福的嗎?沒有了!但是,我那天的心情并不是輕松的。我感到愧疚、羞慚、沉重。祝秀俠在校時,我認為她高傲、不虛心、思想落后,很不喜歡她。她不常說話,對領導和老師有點冷淡,又不常向干部、老師匯報思想、反映情況,尤其嚴重的是,經常讀一些外國資產階級的小說。在班會上,我曾點名批評過她,但她仍然是老樣兒。期末,我在她的操行評語中寫著:“思想落后,常讀有毒小說;性格高傲,不虛心接受批評意見。”我給她的操行分數是三分。
那天晚上,我反復地考慮這些事,心里老覺得不得勁,但問題的關鍵到底在哪兒,可也沒法想得很明白。
這里的“我”顯然地在用一個時代的主流律例,頗為教條地評價著自己的學生祝秀俠,但卻正是一個在時代尺規丈量下的落后者、有問題者成為“我”和陳普難以否定的經驗世界里的美好人物,那么,是那個時代對“人”的要求、評價“人”的律例出了根本問題嗎?“逆淘汰”的現象在我們的世界里其實由來已久啊。“我”自認做老師做得并不壞,“集郵陳普”的地理課則精彩絕倫,還是本市“唯一的一個中教一級教師,又常有文章發表”,“我們”卻都無所逃遁地被現實規則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精神、靈魂里實有破敗時代之珍貴光亮的祝秀俠又被“我”這個老師視為“思想落后”分子,列舉其種種缺點——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終于“愧疚、羞慚、沉重”地疑惑了——但也思慮不清楚,只是“老覺得不得勁”。置入小說的語境之中,這一段,明顯地是一種悖論式寫法——冒著有損“我”的形象的統一性的風險(畢竟從小說的前文中,讀者很難感受到“我”還是一個如此教條的時代規則的執行者),小說意欲借著“我”不得其解的自省、苦悶、疑惑,在1981年提出對一整個時代的警鐘式、召喚式思考——
還沒有成為過去的那個時代,究竟怎么了?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
時代警鐘吧——雖為短制,但已經開始體系性地進行魯迅研究的王富仁先生試圖注入的卻是盤旋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重大、急迫的時代之問。于此,也能在蘊含著細節之真實的意義上看見20世紀80年代的“王富仁學術”所意欲面對的時代課題。
2018年7月于汕頭
①《集郵者》刊于《長安》1981年3月號,《小說選刊》1981年第4期選登;小說作者雖未署實名,但據坊間流傳的《王富仁著譯目錄》(據悉為王富仁先生生前親訂)則確為先生的作品。
②本文所引小說原文出自《長安》1981年3月號《集郵者》,下不再注。
③《集郵者》一篇在多處使用了這種緩和當下讀者接受心理的“敘述”掩護,畢竟在1981年,功利主義——還僅僅是浮面的政治的功利主義,甚至還未及抵達經濟意義上的功利主義——的硝煙遠未散盡,而《集郵者》要為一個不知功利為何物,欣賞、把玩著“四舊”類什物的小人物“作傳”;作者似是用心良苦地時常要借敘述者“我”的視角對“集郵陳普”來一點主觀性很強的腹誹(雖則這些腹誹,往往同時被小說更具客觀性的上下文所質疑、所否定),來一點有意無意的貶抑,以換取敘述的被接受,而只要敘述得以繼續,小說能夠發表,作者經由“我”對“集郵陳普”的真實情愫就有可能得到有心的讀者們的理解。
④20世紀80年代,中國有一首風靡東西南北的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⑤僅就主要人物的此種基本構架而言,《集郵者》在藝術形式上顯出了與魯迅《在酒樓上》《孤獨者》的相似。
⑥《集郵者》一篇在“我”與陳普之間既“相惜”又對照的人物設置中,以及在對陳普之“怪異”“孤獨”境狀的刻畫中其實不難看到魯迅名著《孤獨者》的遙遠影響。不過,終其全篇,這種影響的精神向度、濃度、深度畢竟不夠,筆者對此也未做重點關注——毋寧說,期望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中國文壇誕生一篇近似《孤獨者》那樣既聯系著《狂人日記》般的欲改變世界的力度,又關聯著《野草》式的自我救贖般的深度的文學作品,是不大可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