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柳宗悅 著 北京 王向遠 譯
一
在晚近的藝術思潮中,有一種顯著的傾向,就是“破形”(deformation)的追求。所謂“破形”,所表現的是人們打破定型、追求自由的愿望,也可以稱為“不定形”或“不整形”。我想更通俗地稱為“奇數之美”。在這里,“奇”不是奇怪的“奇”,而是與“偶”相對而言的“奇”,就是不對稱的樣子,是形式上保持原樣的不均勻、不整齊。要言之,“破形”與“不均等”的意思是相通的,這里簡單地以“奇”或“奇數”來表示,主要是要表示事物所具有的不可切割的復雜度(“奇”又可理解為“畸”,指的是不能均等分割的田地)。
雖說破形的主張是現代藝術思潮,實際上一切真實的藝術,在某種意義上說,都是破形的。這是因為只要追求自由,就不可能不突破完整之形。特別是上溯到中世紀以前,無論東方還是西方,藝術的表現常常是破形的。例如歐洲中世紀的雕刻所呈現的怪異之美(grotesque)明顯就是破形之美。grotesque這個詞,作為美學概念很重要,具有嚴肅的內涵,但可惜的是近年來常被誤用為獵奇的意味。一切真實的藝術,都會保持某種意義上的grotesque的意味,像日本著名的“四十八體佛”就表現出了濃厚的怪異之美。因而,破形之美絕不是新東西,只是到了現代藝術中被有意識地加以主張而已。
為什么到了近世傾向于強調破形之美呢?這是追求真實之美的必然要求,而在這方面原始藝術又給了現代藝術家以很大的刺激。近年來各國學者都在努力探險、調查和搜集,發現了許多新的材料,藝術家們比任何人都更傾心、更贊嘆這些原始藝術的審美價值。例如馬蒂斯、畢加索,以及其他很多藝術家,都在原始藝術中發現了美的源泉。沒有比破形之美、奇數之美的追求,更能表現出藝術的自由了。以至來自其他地區的原始藝術作品,都被拿來展覽,這是最近二三十年來的事情。有趣的最新潮的藝術卻從最原始的藝術中吸收很多的養分,這可以與歐洲印象派時代接受日本浮世繪的影響相提并論了。
因此,破形之美,亦即奇數之美并不是新的表現方法,而只是重新發現其奇數之美的價值,而有意識地加以強調而已,從而形成了現代藝術的一個特色。藝術的自由自然地回歸于破形,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破形的主張包含著深刻的真理。只要是自由的美,就必然歸結為奇數之美。
二
而最早發現并欣賞這種奇數之美、最早揭示這個創作原理的,實際上是日本的茶人們,而且距今已經是三四百年了。這一點在茶器上看,即可一目了然。茶器中到處都有破形的茶器,嚴格地說,如果以完全整齊為標準來選擇茶器,則選不出茶器來。
在茶道中,“數奇”這個詞長期被使用。至今仍有“數奇者”“數奇屋”“專心于數奇”等詞被廣為使用。據桑田忠新氏所著《日本茶道史》①的看法,“數奇”這個詞其實只不過是“好”的借字②。所以在該書中作者不用“數奇”二字,而一律改為“數寄”。
翻翻文獻就可以發現,在茶道使用這個詞以前,歌道③中早就有了“歌數奇”這個詞,但不知何時就成了茶道的專用詞。今天多被寫為“數寄”,而以前恐怕全都是寫為“數奇”的。足利義政時代,也就是文安年間(1444年前后)編纂的漢和字典《下學集》中,也有“數奇”一詞。而且看看當時普遍流行的一般字書,像《節用集》等,一直到寬永年間(1624—1644)都是寫為“數奇”的,只是到了正保(1644—1948)、慶安(1648—1652)年,才開始出現了“數寄”的寫法。因此,大體上可以說,一休、珠光、紹鷗、利休、織部、宗湛、光悅等人在世的時代,也就是15世紀中期到17世紀初,都是寫為“數奇”的,而這段時期,毫無疑問恰恰是茶道的黃金時代。
那么,為什么把“愛好”的“好”字,用“數奇”二字來代替呢?桑田氏認為那只不過是一個借字而已。然而,既然這樣的話,為什么不用萬葉假名④的“寸紀”或者“須幾”來當借字呢?為什么單單使用了“數奇”兩個字呢?假如是單純借字的話,為什么不用更簡單易寫的“好”字,卻使用了筆畫更多的“數奇”二字呢?難道其中的含義沒有超出了借字的范疇嗎?當然這里面就發生了疑問,并形成了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數奇”二字沒有什么別的意味,僅僅是“好”的代替;另一種解釋是:從“好”字變為“數奇”,是有意味的。
最充分地表明后一種立場的是寂庵宗澤的《禪茶錄》。作者認為“數奇”的趣旨就是排斥茶道中奢侈的偏好,而在不足中知足,這就是“數奇”的含義。“奇”是“偶”的對義詞,“奇”所暗示的是某種不足;也就是說,它所呈現的是奇數的樣相,指的是一種不完全的狀態。數是奇數,就會出現零余,所呈現的是不充分性,這正是“茶”精神之所在。因此,“數奇”二字明顯地包含著對“茶”的理解,具有深刻的意味,“數奇”并不是“好”字的單純的借字,所暗示的是“茶”的奇數的美。我也是持這種見解的一個人,認為“數奇”與“奇數”意思是相同的,只是前者是茶語,后者是后來新出現的一般詞語。因此,即便“數奇”是“好”的同音的借字,但也具有不同的意義。我認為這樣的看法是靠得住的,所以本文一開始我沒有從“數奇”說起。
三
日語的“好”字有“すき”(suki)和“このみ”(konomi)兩種讀法。“繪好”“歌好”之類的詞古代就有了。但讀作“このみ”的“好”字,有淺薄的愛好之含義,會給人玩物喪志、好色輕浮的聯想。這些都脫離了茶道,所以才以“すき”(好)相區別,而又特別用“數奇”二字來標記,以特別強調它所具有的新意義。
那么,為什么起初用“數奇”來標記,不知何時又用了“數寄”這兩個字來標記呢?理由似乎是這樣的:“數奇”是讀作“すき”的日本語,漢字詞中也有“數奇”二字,讀作“すうき”(suuki)。“數奇”兩個漢字有“不幸”的意思,常見有“數奇的命運”這樣的用法,指的是命運多舛、悲慘凄苦的人生經歷。為了避免“數奇”這個日語詞產生漢字詞“數奇”所具有的那種“不幸”的聯想,于是就用“數寄”兩字來標記。這是我的看法。
“寄”是心所寄托,也保留了“喜好”的意思,這樣一來,這個“數寄”就成了一個新的日語詞。各人根據自己的習慣,或者寫作“數奇”,或者寫作“數寄”均可。然而,無疑的是,“數奇”才是本來的寫法,而從“奇”到“寄”,意味是有相通性的。
桑田氏在其大作《日本茶道史》中,一律使用“數奇”二字,在該書引用的古文獻(見72—73頁)時也寫作“數寄”。但是,據我所知,《二水記》大永六年(1526年)7月22日“青蓮院”條,明明寫的是“數奇宗珠”“數奇之上手”。桑田氏卻改為“數寄”二字,豈不是過于隨便了嗎?或者他作為一個學者,另有什么充分的證據亦未可知。或許在他看來,“數奇”無非就是單純的借字罷了,寫為“數奇”或寫為“數寄”都是一樣的,于是強行驅逐了“數奇”,而都統一為“數寄”。問題是,“數奇”果真只是單純的借字嗎?既然是借字的話,為什么不用“寸紀”“須幾”之類的其他的同音字,而只用了“數奇”呢?我想,這肯定是不無緣由的。
四
可以說,“破形”亦即“奇數形”并不是一種新的表現方法,但確實是一切追求藝術真實的人的一種必然要求。如上所說,只是到了現代才重新發現破形之美,才有意識地加以強調,并成為現代藝術的一個特色。而在我們東方,很久以前就在茶湯中深深地體味“數奇”之美了。這個“數奇”可以說已經具有了現代的deformation(破形)和grotesque(怪異)的美。茶人們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了茶道,進而表現在具有這種美的器物中,并選擇確定了茶器。
因而,茶人們所喜愛的美的世界具有很大的現代性特征,毋寧說是現代審美的先驅者。這個歷史事實是我們必須注意的。在東方,發達的“南畫”⑤所具有的那種藝術風格,在西洋畫中是見不到的,可以說是一種新的美學。說起“美學”來,一些人就緊追西洋的美學,實在是太缺乏見識了。我們還要建立東方固有的自主的美學。
近來美國的燒物中,有人主張“free form”即“自由形”,故意做出不規則的扭曲之美,這似乎成為一種流行。殊不知像日本的“樂”燒物是“自由形”的先驅,每一件都在追求破形之美。中國的明朝末期,日本的茶人們向中國訂購的瓷器,今天仍有遺留,從中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中國原本沒有的人為的那種扭曲之形。那都是“茶”所要求的破形,亦即“奇數形”,是陶瓷史上特殊的存在。
我認為,如今美國人制作的“個人陶”幾乎都帶有“東洋風”,新的“自由形”的思潮,原來是受茶器影響的。
五
試圖用新的語言,來說明茶人們所愛好的“奇數之美”的,是岡倉天心。在他的《茶之美》一書中,他把“奇數之美”稱為“不完全的美”。對此不妨對今天的讀者做進一步講解分析。“不完全”是就“完全”而言的,指的是“不具備完整之形的東西”。只要看看茶器,這一點就很容易理解。造型有歪斜,質地有粗糙,釉子有滴落、重疊的痕跡,瑕疵處處可見。這些都屬于“不完整之形”“不能對等分割之形”,總之是“不完全”之形。但是茶人們卻從中看出了無限的美。岡倉天心把這個叫做“不完全的美”。
那么,為什么要回避完全的美,而要見出不完全的美呢?不妨對此嘗試加以說明如下:
假如造型是齊整的,那事先就決定了其完全性,也就沒有什么余韻、什么另外的可能性了。也就是說,懸念之類都沒有了,自由也就被拒之門外了。其結果,制作的東西是完整無缺的、靜止的、被規定的、冰冷冷的。人們(人自身恐怕也是不完全的存在)就會從這種完全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不自由。因為已經切分完了,就沒有了無限性的暗示。而美,是必須有余裕的。人們為什么喜愛奇數之美呢?為什么傾心于破形之美呢?就因為人對自由的美有著不懈的追求,為此就要求具有“不完全性”。茶之美就是不完全之美;而完全之形,卻不能成為充分的美之形。
六
岡倉天心“不完全的美”之說論述得還不夠充分。而系統地確立新的理論構想的,是久松真一⑥博士,他在其著作《茶的精神》中對此做了論述。他認為,所謂“不完全”,不過僅僅意味著處在完全到達的途中,“不完全”在本質上并不直接與美聯系在一起。不完全性在內容上是消極的,而真正的茶之美必須是更積極的東西。因此,要從“不完全”的位置出發,進一步到達“對完全的否定”,必須打破那種為“完全”所固定的世界,才能獲得自由。這樣得到的東西已經不再是“不完全之物”,而是對“完全”的積極的否定。久松真一博士的這個理論構想是對岡倉天心居士思想的進一步發揮,更加明確地闡述了“奇數之美”的性格。
例如我們看看“樂”茶碗對“完全”的否定這個說明,就會有清楚的認識。它不僅僅是不完全的、未完成的造型,而是試圖打破被固定的完全。“樂”是手工制作的,而堅持不使用轆轤來做出那種完整無缺,無論是胎體、邊緣,還是基座,都有削除、擠壓,使全體發生變形,而且表面肌理不再發滑,而顯出粗糙來,掛的釉子也是滴滴答答濃淡不勻。這一切的意圖就是對于“完全”的“打破”。正是由這種否定的行為,而使茶之美煥發出生命。這種意向實際上不僅表現在茶器上,在一切日本陶瓷上都有表現,故而畸形的作品處處可見。可以說都是受了茶道的影響。這一切都是對“完全”的有意識的否定。在茶道興起之前沒有這樣的現象,由此而形成了現代的deformation(破形)和grotesque(怪異)之美的先驅。
七
然而,不論是天心居士的“不完全的美”說,還是久松真一博士的“對完全的否定”說,都能夠充分揭示茶之美的本質嗎?我認為,無論是哪一種說法,都是不充分的。
所謂“完全/不完全”,歸根到底是相對而言的,“肯定/否定”也是一樣。不完全是相對完全而言,是處于追求完全的中途。或者,如果說是否定完全,那也是相對意義上的。真正的茶之美不僅僅在于其內容上的不完全。以“無相”來理解茶之美,更接近真意,但也不止于對“無”的否定。肯定與否定彼此都能離開無相嗎?
因此,真正的茶之美都不止于完全或不完全的任何一面,而只有進入兩者不加區分的境地,或者“完全/不完全”尚未分化之前的世界,或者“完全”亦即“不完全”的境地,才是茶之美。只有不被“完全/不完全”二相所拘束的自由之美,才是茶之美的本質。對這樣的美,我權且稱之為“奇數之美”。在這個場合,“奇”不是對“偶”而言,“偶”亦非對“奇”而言,它本身不過是一種零余。因而“奇”的真意畢竟就是“無礙”。像那種有意識的“破形”,還不能說是達到了“無礙”之境,還是止于“完全/不完全”,囿于“肯定/否定”的藩籬。只有產生這種區別之前的狀態,才有真正的自由。這里所說的“之前”也不是“之后”的對義詞,指的是不分時間前后的渾融的境地。以此觀之,現代的“破形”的主張,還不能體現充分的自由。
八
舉個實例就會很快說明問題。無論是朝鮮的茶碗還是中國的茶碗,原本都不是以追求“完全”為旨歸而制作出來的。同時,當然也不是以追求“不完全”為目的而制作的。同樣,也不是從“完全”的反撥出發,去否定“完全”所產生的結果。而是在這樣的分別發出之前,渾融質樸地制作出來的。不,與其說分別之前、之后,不如更確切地說,是在不具有分別意識的世界中制作出來的。借用禪宗的“只么”這個詞來說,這些器物,不過只是“只么”地制作出來的。它們原來都是雜器,并不只是為了用于茶器而制作的,因而根本不具有所謂“對完全的否定”的那種自覺意識,同時也不是自覺地以“不完全之美”為目的而制作的,只是制作而已。而且是極為平常地、平易地、自然而然地制作。而只有立足于“只”的境地,才能把內在的一切心結解開。若是“對完全的否定”,就絕不會有“只么”的狀態。他們只是自然地、無事地制作,是在連“只么”這種意識都沒有的狀態下從事制作,故而唯有“只”。這種“只”就是“無礙”,也就是“無住”之住。力求做得雅致,那就立刻會陷于不自由。同樣的,如果有意識地指向自由,那也就被“自由”所束縛了。因此,假若否定“完全”,就會陷于新的不自由。而上述的那些茶碗、茶桶,都沒有顯出這種不自由。
看看那些茶器,形制上都有些歪,但這是自然而然的,實際上與歪或不歪都沒有關系。看上去那種“梅花皮”狀的縮皺,也不是故意為之的,因為反正只不過是雜器,差不多就行了,釉斑、色彩上都不考究。只是隨意掛釉彩,自然就成了那個樣子。但也不是說像這樣隨便就很好,那就故意隨便做。而是一開始就沒有這些復雜的念頭,做法是自然的、平常的、無礙的。
也就是說,內心里沒有分別之心,因此不是有了分別之后的制作。不,毋寧說前后都沒有,只是制作。而且,也不被這個“只”所束縛。去朝鮮旅行時不妨去看看那里的作坊,一切謎團都會解開。在那些作坊里,轱轆的安放方法、旋轉方法,釉子的掛法,圖畫的畫法,窯的建造法、燒法等,一切都是自然的。正如風吹云飄水流,一切都自然而然。只有這種通融無礙的狀態,才是無盡的雅致之美的源泉。但若有意識地追求雅致,哪里會有雅致呢?立刻就會陷于不自由。美本身就帶有“奇數”的性質,它是表明美的無礙的標志。
九
茶人們把“數奇”稱為“麁相之物”,從中見出其美,可以說是茶人們的卓見。“麁”就是“粗”,粗糙的樣子,有奇數之意。從這種“麁相”中體味美,可以說是日本人審美意識和審美體驗的特別顯著的優點。這種“麁”,和作為宗教理念的“貧”是相通的。“麁相之物”,可以稱為“清貧之美”。而這個“貧”,原本并不是作為“富”之反義詞的“貧”,毋寧說是真正富有的“貧”,也就是東方哲學一直在闡述的“無”的境地,是不執著于“有無”的“無”。當把它付諸形的時候,就稱為“澀”,都是美的指向。所謂“澀”,就是“麁相之美”“清貧之美”。故而茶人們不斷追求樸素之美,必然會達到“澀”。在美的世界里追求這種“貧”,體現了日本人優異的審美觀。
在奇數中見出美,這與追求完美的希臘人的審美觀念是多么的不同啊!而且和深受希臘審美觀念影響的西歐人對美的思考,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例如,西洋的燒物中,樸素無花紋的極少,對樸素之美的體味及其觀點看法幾乎找不到。比起奇數來,他們更追求偶數之美,這是西洋人的看法。也就是說,他們喜歡切分之后的形。
可以把“完璧之美”看作是古希臘的美學理念。其典型的表現,就是勻稱的人體之美。平衡勻稱的希臘人體雕刻就說明了這一點。而東方則相反,他們追求奇數之相,并在自然中見出其表現。前者是切分后的勻稱整齊,后者是不經切分的不勻稱的美。茶道所表明的就是后者的美。廣而言之,這也是東方的,或者說是佛教式的看法。
為了便于對比,可以改稱為“合理的”和“不合理”。在西歐,隨著科學的發達,合理性成為他們思考問題的基礎。而比起理性來,東方人更傾向于直觀的立場,因而感悟到了非合理性的意味。從與理性的關系來說,這是一個飛躍,而絕不是漸進,其思考很少依賴于邏輯體系。西方較早有了發達的機器文化,而東方至今仍保持著很多手工的勞作,這也形成了對照。
像茶器這樣的器物并不是理性的產物。它與切分后的美是不同的,有時也可以稱為“不完全之美”或“進而對完全加以否定的美”,都不是說明性的美,而是暗示性的美;不是清楚地顯示于外的美,而是包含于內的美。在這種內含中所包蘊的美,美其名曰就是“澀之美”,不是作者對觀者加以明示的美,毋寧說,作者創作出能夠把美引發出來的作品,那才是偉大的作者。在這個意義上,由觀者把作者所創造的美引發出來,就是澀之美,就是茶之美。
十
茶之美所表現的“無礙”之美,也就是不造作的美。易言之,就是非作為之美,是從作為中解放出來的自由之美。因為具有必然的自由,所以可謂無礙之美。也就是說,這是純粹的自由,不是以自由為目的的自由,是從自由到自由,是自由本身。
以此來觀察初期茶器所具有的形制上的歪扭,確與現代藝術中的“破形”有相似之處,但兩者之間有著根本的差異。前者是必然的破形,后者是有意而為,亦即意識到了奇數之美,然后有意做成畸形。然而,在初期茶器中,無論是正形還是畸形都不拘泥,而是自由之形。而且這種自然的畸形之美并不是分析出來的,其自由不是建立在自由意識上的自由。而現代的自由形卻是標榜自由的結果,是發端于“自由主義”的自由。這樣的自由難道是真正的自由嗎?被自由主義所囚禁,就是不自由的證明。自由主義的主張實際上是自相矛盾的。自由本身絕不是以自由為目的的。
由此來觀察茶器所具有的奇數之美,就會發現它與現代藝術所追求的奇數美其性質完全不同。后者是有目的的作為。而茶器的制作,作者與被制作的器物之間不存在二元的關系,可以說是非目的的,但卻是合于目的的。一個是執著于破形,一個是不被任何目的所拘束的必然的破形。現代的自由是為自由的主張所束縛的自由,難以成為無礙之美。在無礙的世界里不需要什么理論主張。有“通融無礙”這個詞,但它與“自由主義”并不能通約。一切立足于“主義”的東西,都不是“無礙”。
這就產生了一個重要問題。現代的破形之美,是建立在對自由的有意識追求的基礎之上的,還不能說是充分的自由,可以說是一種被“自由”所束縛的新的不自由之形。因而可以說,現代藝術的顯著弊病,是基于自由之主張的不自由,還沒有達于無礙的破形之美。
茶人的眼力是多么厲害呀!他們看出了真正的“自由”,并從中發現了無限的美,并深深體味其中的美的蘊含。“數奇”這個詞本身,含蘊深長。感受到不足之足,就是茶境,“奇數”中寄寓著自由的面目。這個“奇數”并不拘泥于“偶”還是“奇”,正是必然的奇數。是必然的“deformation”,而不是故意做作出來的“deformation”。這一區別是本質的。
“deformation”這個詞,意思是“不完整之形”,換上“不完全”這個詞也可以。正如上文所說,“不完全”是相對于“完全”而言的,而真正的“破形”超越了完全、不完全的分別,因而它是完整之不完整,又是不完整之完整。若僅僅指“不完整”,就陷于二元對立論了。
十一
最明顯地表明這種關系的是初期茶器與中期以后茶器之間的差異。看看茶碗的歷史,起初幾乎所有的物件都是“渡來物”,特別是朝鮮的進口品,真是一統天下。于是日本人也嘗試制作,然后便開始了由“渡來物”向“和物”的過渡。有的歷史學家認為這是一種發展,但在我看來,雖說是變化,但未必就是發展進步。為什么呢?因為兩者所見不規整之形,即奇數之美的性質完全不同。前者是無礙之心所產生的自然的不規整,后者則是完全否定了前者的人為的造作。更簡明地加以區別的話,可以說前者是“自然的”,后者是“做作的”。拿“井戶”與“樂”對比一下,其見的區別就會一目了然。正如不作為的“樂”不存在一樣,做作的“井戶”是不存在的。一方是從起初就想做成雅器,一方是從始至終就是雜器。想一下,雅器在雜器面前,那是多么的優越和夸耀!但結果又怎么樣呢?是“井戶”永遠都在顯示它的美。
理由很簡單。想想“幸勿造作”這句禪語教誨,是適用于一切場合的,那我們就釋然了。“樂”是有意為之的,意圖是顯露的。在“樂”中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廣悅的作品“不二”,也不免造作的痕跡。這種做作出來的自由的美,是難以擺脫痕跡的。做作的東西起初也許會吸引人,但時間一長就會使人感到膩味。這是由它做作的性質所決定的。在這個意義上,“樂”茶碗從來都不能充分體現茶之美,至少,迄今為止的所有的“樂”,都沒有解決茶之美的表現問題。
所以說,從“高麗物”向“和物”的歷史推移,難說是一種發展進步。在“自由”的表現上,“樂”是遜色的,是一種低層次的自由,或者是一種不純正的自由,自由卻以被束縛的姿態表現出來,便形成了很大的矛盾。“樂”不是“無事”,而是“有事”貫穿著始終。這就是“樂”的缺陷。刻意追求自由就不能自由,這是欣賞自由之美的人所能做的事情嗎?“樂”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茶器,必須脫胎換骨、洗心革面。一旦有意為之,則會走上窮途末路。必須達到運用意識而又無意識的境界,必須達到是制作而又不造作的境界。這是難中之難。但是,作為工藝制作家,這是必須面對的。不論如何,只要你鉆進“自力”之門的“樂”,那就沒有前路,就與靠“他力”成佛的朝鮮的器物不可比擬。
如今西方“自由派·野獸派”的所作所為,與“樂”同出一轍。只不過是重復著“樂”所犯的錯誤罷了。不自由的自由之形有什么意思呢?!諷刺的是,“自由派·野獸派”還得從頭找回自由,似是而非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扛起自由的大旗,已經是不自由了。自然的奇數,與造作的奇數,是不可相提并論的。
因此,奇數之美,當從“奇”與“偶”的對立中解放出來的時候才能顯出本來的美。真正的不均整之美,要從均整、不均整的對立變為自由的時候,才是可能的。只要是有意反抗均整,就不能說是真正的均整。兩者未生,就是兩者相即,才是本來面目。對不均整的肯定就是對不均整的否定,就不會達于美的極致。茶道所顯示的就是這個真理。在這個意義上說,茶道具有足夠的力量,來矯正現代藝術的偏頗的自由。無上的美必須從“奇數”之深奧處才能獲得。
①《日本茶道史》,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②在日語中,“數奇”和愛好、喜好意義的“好”,發音相同,都念“すき”(suki)。
③歌道:和歌之道,關于和歌的學問與技藝。
④萬葉假名:在日本的假名文字創制之前,日本最早的和歌集《萬葉集》用來書寫、標記日語的漢字,叫作萬葉假名。
⑤南畫:又稱南宗畫,受中國南宗畫的影響,在江戶時代中期盛行的具有濃厚中國風格、東方風格的繪畫的總稱。池大雅、與謝蕪村在形成南畫的日本特色方面起了重要作用。
⑥久松真一(1889—1980):日本佛教學者,是繼鈴木大拙之后日本最重要的禪宗思想家。著有《久松真一著作集》,其中收錄《東洋的無》《茶的精神》《禪與美術》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