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凌晨三點鐘,我被噩夢驚醒,下意識摸了摸旁邊,發覺空空無人。初夏時節,天亮得早,我循著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微天光,發覺小茹正坐在床沿,默默垂淚。
我蹭到床沿拍了拍她的肩膀,啞著聲音問:“你這又是怎么了?”
見我已醒,小茹也不再壓抑自己,啜泣聲越來越大:“沒……沒什么事,就是覺得……人活著真憋屈……嗚……”
我頓了頓,大腦迅速運轉,原來還是為了工作上的那點事兒。小茹所在的公司前些日子來了一位新同事,據說是領導的親戚,接著一系列職場的不公事件輪番登場。性格綿軟、為人清高的小茹首當其沖,默默為這位領導遠親扛了很多雷,也因此受了很多委屈。
我說:“多大個事兒呀,還值得你失眠的,不行咱就辭職唄,老公養得起你!”
我拍拍她以示安慰,繼續上床睡覺,想要美美地睡個回籠覺。結果,被一陣更激烈的哭泣聲吵醒。
“你這是干啥啊?”凌晨三點,難以成眠,這讓我有點不滿。
小茹猛地轉過頭來,憤憤地說:“我這么難過,你竟然還能睡得著!”
這下,我睡意全無,起來開燈對著氣鼓鼓的她,本來想生氣,但一看到她憋著嘴的樣子有點萌,竟忍不住笑了起來。“哇……”這下,小茹徹底被我激怒。
這就是我的老婆小茹,一個心事特別重、神經特別敏感的萌系小女人。平日里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會被她放大無數倍,刨根問底,弄一個是非了然。最讓我感到無奈的是,不管讓她糾結的點在哪里,只要我接茬,最終都能成功轉移到我的身上來。
有一次,她在銀行辦業務被插隊,對方是一位老大爺,小茹抱怨了幾句,那位老大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口成臟”,小茹哪里是對手,只好把窩囊氣全部帶回家。那一整天,她的心情都特別不好,不停地問我:“明明錯的是他,他憑什么那么振振有詞?”但我覺得這也不算大事,就簡單地勸她:“算啦,多大個事兒,不值得大動肝火。你呀,就是心眼小。”那一次,她整整一天沒理我。
還有一次,她和閨蜜發生了誤會,一連幾天精神恍惚,總是痛心疾首地念叨:“我們那么多年的感情,她怎么可以不信我?”在我看來,朋友之間發生點誤會也很正常,就隨口開導她:“朋友之間,有緣再續,緣盡則散,沒必要糾結。”她首先在朋友圈里發了一個“唉”,然后一天一夜沒和我說話。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我越來越覺得她就是個喜歡小題大做的人。某一天,當她為了某個親戚的弦外之音糾結時,我依慣例勸她把心眼撐大點兒。她終于爆發了,直接對我大吼道:“我這邊的天都要塌了,你還在那邊嬉皮笑臉;我難受得心亂如麻,你倒下就鼾聲如雷。你是我親老公嗎?這樣對我,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小茹越來越沉默,經常一個人默默坐在窗前,目無焦點地度過一下午。開始,我還以為她在修煉自己,只覺得耳根清凈,再也不用聽她念叨那些雞毛蒜皮,每天樂得自在。可是,某個下午,我買水果回來,猛地看到她那孤獨瘦小的背影,就那么直愣愣地杵在窗前,一動不動。忽然有一種凄涼的感覺貫穿全身,我才意識到,這些日子以來,她并不是在修煉自己,她只是對我失望了,決定獨自一人努力消化這個世界的種種不美好,以及現實帶給她的種種惡意。
從前,她還可以說給我聽,但現在,恐怕我才是她的槽點,哪怕如鯁在喉,她也選擇自己艱難吞下。
意識到這一點,我感到特別恐慌,趕緊放下手里的水果,主動湊上去問她:“你最近怎么了啊,老是一個人發呆?”
她似乎很想說出來,但話到嘴邊,頓了頓,上下睫毛顫了顫,最終只是說了一句:“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縱然是再粗線條的我,也該明白這樣一件事,過往種種,我帶給她的傷害和失望,遠比那些所謂奇葩帶給她的糾結要多得多。我在她心里的存在感和重要性,正在一點一點消失。
掐指一算,我和小茹已經在一起15年了。其實,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她就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只不過在感情濃烈時,我將她的心思細膩定義為溫柔;而感情歸于平淡后,她的心思細膩在柴米油鹽的襯托下,變成了矯情的小氣、不合時宜的“作”。
還記得我初入職場時,受了不少挫折。但我不是一個擅長表達的人,而小茹總能從我的微細表情中發現端倪。小小的她,經常仰望著我,滿眼真誠地問:“你是不是遇上糟心事了,說給我聽聽,好嗎?”
我本不想說的,但在她的引導下,最終還是把那些小煩惱悉數倒出來。其實,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多一個人為我煩惱。但我又不得不承認,有一個人肯坐在我的對面,陪我一起惆悵、感慨,就好像有人幫著背負了一半的重擔,是一件特別舒心的事。
我們結婚后,因為雙方家庭的差異,需要解決的問題越來越多,我著實焦灼了一陣子。小茹家境很好,她害怕我因此覺得自卑,每次我與她的家人相處時,她總能敏感地捕捉到我的痛點,事后主動向我解釋,盡管在現在看來,都不是什么大事。
在她的心里,我們之間沒有小事。過去,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有什么煩惱,一定要對我說。”
在她的陪伴下,我慢慢變得強大,隨之而來的是性格的大逆轉。我覺得自己活得特別通透,面對過去煩惱的人與事,不必過多思量就能豁然開朗。而過去那個經常扮演“知心姐姐”的小茹,她的心事似乎越來越重。
是的,這些年她其實一直都沒有變,是我變了,是我成功逃離心理的桎梏后,就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是個戴過枷鎖的人。
心念一動,我坐到她身邊,摟過她的肩膀,輕聲說:“老婆,你是不是遇上什么煩心事兒了,快跟老公說說。”
小茹垂著頭,小聲說:“還是不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說:“能影響心情的事就不是小事,你快說說,自己憋著多難受。”
小茹嘆了一口氣,然后把這段日子以來自己遭受的種種煩惱悉數道來。那個領導的親戚給別人添了無數麻煩后,竟然升職了;昨天坐地鐵的時候因為沒有讓座,被某個強壯的老太太擠兌了;中午吃飯時,被熊孩子和熊家長氣著了……
說完這些,小茹哭喪著臉,小聲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一具行走的負能量啊?”我笑著揉揉她的頭發,明白她和我說這些事,并不是為了討要解決的方法,她只是需要來自親近之人的理解與安慰而已。
我把她拉起來,笑嘻嘻地說:“就算有負能量也不怕,咱可以去找點正能量對沖一下,你上周不是說想吃芝士蝦嗎?走!老公這就帶你去吃!吃完我們就去買買買,你不是常說‘包治百病嗎,順道把你喜歡的那款‘直男斬口紅一并拿下!”
在這樣的現實中生活,誰還沒有脆弱和迷茫的時候呢?誰還沒有在負能量海洋中沉溺的經歷呢?我們都知道無關生死的事都是小事,可是,真正扎心的、消磨我們的,不正是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嗎?對于我們來說,最親近的人,應該就是那個在大事當頭時不離不棄、在小事煩擾時感同身受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