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川

哈 金
哈金,本名金雪飛,哈金是他的筆名,哈金的“哈”字源于他最喜歡的城市哈爾濱,“金”則取之他的姓。一個14歲就去部隊當兵,文革時期的紅衛兵,雖然在國內上本科,后來又獲得碩士學位,但連英語都說不好。1985年去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為獲得美國大學的教職,他開始用英語創作小說。而出國之前,他從沒有發表過作品。英語長篇《等待》完成后,在書架上放了九個月,幾經波折終于出版,一年以后,《等待》奇跡般獲得1999年美國“國家書卷獎”,2000年美國筆會/福克納基金會所頒發的“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他是唯一以一部長篇同時獲得美國這兩個最高文學獎項的華裔作家第一人。2005年,長篇《戰廢品》又獲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他的幾部短篇小說集也曾分別贏得各種獎項。2011年,長篇《南京安魂曲》被評為《亞洲周刊》十大好書第一名。有鑒于此,哈金當選為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終身院士,成為美國這所國家權威學術機構的第一位華裔作家。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哈金先生是當今在美國乃至西方文學界最受關注,獲得最高榮譽、并最有影響力的一位華裔作家。
然而,哈金仍然如世界上許多移民作家一樣,沒有擺脫被爭議的怪圈。移民作家的跨域寫作引起爭議似乎成為一種全球現象。從原鄉移居到異鄉,由于國情、跨域、意識形態話語、異質文化等因素的原因,如索爾仁尼琴、納博科夫、昆德拉等作家及其作品都有過這樣的遭遇。盡管如此,對一位作家,對一部作品的評價,其基本框架、總體傾向還是有判斷的標尺的。哈金的長篇小說《等待》也曾備受爭議,究竟應當如何看待這樣一部小說呢?
一
如前所述,《等待》獲得美國兩項最高文學獎,以后又獲《洛杉磯時報》圖書獎,《時代》周刊把它列入該年度美國五本最佳小說之一。《等待》已譯成20多種文字出版。而對這部作品,卻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美國《紐約時報》贊賞他為“作家中的作家”,意思是,他是特別受到其他小說家欣賞、重視的那種小說家;《泰晤士報·文藝副刊》直接將他與莎士比亞和馬爾克斯相比;美國筆會稱譽他是“在疏離的后現代時期,仍然堅持寫實派路線的偉大作家之一”。《洛杉磯時報書評》評價道:“優美得令人心痛,哈金描寫了中國社會各個面向:飲食,鄉村的家庭關系,以及省城生活里復雜的網絡,其不憚精細的熱情令人想起寫實派大家狄更斯及巴爾扎克。”也有學者發表文章,指責該小說“罵自己的爹娘”,是“白日謊言”,它的獲獎使之成為“美國傳媒丑化中國的工具”,或認為是西方語境下的“東方”呈現。究竟應當如何評價這部作品呢?
《等待》是一部現實主義的杰作。它包含著以下三個元素:一,發生在中國城鄉的家庭婚姻糾葛;二、表現主人公的心理掙扎與精神困境;三、引發出對人性深處的哲學思考。
《等待》的故事情節并不曲折復雜,它是發生在中國北方一個普通而平淡家庭的婚變故事。軍醫孔林在東北木基市一所部隊醫院工作,上軍醫學院時,在父母包辦下與家鄉農村女子劉淑玉成婚,此前他連這個女子都沒有見過,但經不住父母的苦勸,沒有反抗就違心地同意了。淑玉沒有文化,裹小腳。他不喜歡妻子,婚后第3年他就分居,一直在辦離婚,苦等了18年,等到與所愛的曼娜結婚后,卻發現這場婚姻完全不是他所理想、憧憬的幸福溫馨。孔林陷入了新的痛苦之中,他并不幸福,等到的是無奈、虛空與困惑。
小說中的孔林善良、正派、但性格軟弱、怯懦,優柔寡斷。孔林上大學時,父母要他娶一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女子淑玉,他心里不情愿,卻缺乏勇氣與決斷精神,在父母的懇求勸導下勉強結了婚。實際上這場婚姻有名無實,在多年的離婚糾葛中,由于擔憂父母反對、親友非議。想提離婚,多年還是未離成,這一年他回到農村家中,下決心要把婚離了,可回家幾天還遲遲沒向妻子淑玉開口。這樣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雖然有社會、親屬等其他因素,但也與孔林的性格有關。第十八年終于離婚了,與一直在等待他的女子,同在部隊醫院工作的護士吳曼娜結婚了。然而這個遲到的婚姻一點也不幸福,原來現實就是這般平凡、庸常、司空見慣,竟不是想象的那樣“浪漫”“溫馨”“美妙”了。曼娜生下雙胞胎,小家庭被繁瑣、沉重的家務壓得透不過氣來,他的所謂理想早已蕩然無存,他的所謂動力、理想都成為虛空與泡影。而在此時,他幡然領悟:原來淑玉才是能全心全意伺候他,為他奉獻一切,勤勞持家的女人。
在這個真實而荒誕的婚姻愛情故事框架的背后,更表現出孔林追求愛情的模糊、矛盾甚至于分裂,小說中有一段心理活動用兩個孔林對白的方式將人物的內心世界揭示得異常真實、細膩而入木三分,孔林在自問,尋找答案:
剎那間,他覺得頭腦欲裂,腦袋嗡的一聲漲得老大。一想到他的婚姻并不像他原來想的那樣,他感到眼前一陣發黑,暈眩得站不穩,連忙找了塊石頭坐下,把呼吸調整均勻,更深地思考起來。
那個聲音又來了,沒錯,你是等了十八年,但究竟是為了什么等?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令他害怕,因為它暗示著他等了那么多年,等來的卻是一個錯誤的東西。
我來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吧,那個聲音說,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渾渾噩噩,像個夢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牽制。別人推一推,你就動一動:別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縮。驅動你行為的是周圍人們的輿論。是外界的壓力、是你的幻覺、是那些已經融化在你的血液中的官方的規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敗感和被動性所誤導,以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里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終生所追求的。
孔林對婚姻,或者對妻子期待的是什么?一方面他不滿意妻子淑玉,她不識字,裹小腳,不漂亮,沒氣質,是典型的傳統農村婦女,夫妻間沒有共同語言,無法溝通。他外出多年,都沒有把妻子接到所在部隊醫院居住,骨子里認為淑玉與他不般配。另方面他有自己浪漫的憧憬與期待,向往的是有文化的年輕知識女性,溫文爾雅,賢淑美麗,而同時又要求這種女子能操持家務、相夫教子、任勞任怨,做賢妻良母,集傳統美德與現代女性于一身,從骨子里透露出士大夫文人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思想。這種女性存在嗎?孔林所等待、所尋找的就是這樣的意中人,然而這只是一種理想的存在、可能性的存在。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具有巨大的誘惑力,驅動他等待、尋找。曼娜在很長一段時間,或者說在與他結婚之前,就是這樣一種幻像的存在。等到他離婚了,與曼娜成家,他所追求的已經得到,原來現實就是這

本文作者江少川教授與哈金般平常、平庸、司空見慣,他陷入現實生活的困境痛苦不堪。
小說中的另外兩位女性人物呢?淑玉與曼娜何嘗不是這樣,也深陷入人生困境,打上悲情的烙印。淑玉,質樸、善良、勤勞的農村婦女,她一輩子遵從的是老一輩傳下來的封建倫理。她沒有念過書,沒有文化,雖由父母包辦,卻嫁給了一位有大學學歷的軍醫,這場婚姻對她來說是幸運的。雖然丈夫不愛他,她也認命了,然而生了女兒孔華后,丈夫就不跟她同房了,還提出離婚。她也在等待,這種被動的等待,是期盼丈夫回心轉意,哪怕獨守農村的老家她也愿意。淑玉同樣生活在困境之中。小說以孔林提出離婚開篇,每次孔林回老家提離婚,淑玉都說“行”,但到法庭就改口變卦了。可憐、老實巴交的她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她無法選擇。曼娜也一樣,二十多歲就喜歡上軍醫孔林,然而卻因為孔林離不了婚而不能組成家庭,她苦戀十多年,從青春年華熬到人到中年,期間還遭受過凌辱,漫長的“馬拉松戀愛”直到青春已逝,晚到的婚姻已平淡無味,精力不濟,雙胞胎兒子的出世,將四十多歲的母親曼娜攪擾得心力交瘁,性情煩燥,她苦不堪言,在困境中不能自拔。小說所要表現的就是人的這種生存困境、人的精神世界的痛苦與心理掙扎。
林語堂居住美國多年,也曾漫游歐洲,閱歷豐富,讀他的《吾國吾民》感觸良多,這是林語堂的第一部英語作品,在此書的序言中他寫道:“看中國的唯一方式,以及看其他國的方式,是尋找共同的人文價值而非異國情調。”[1]英國小說家毛姆曾講過:哲學與我們人人有關。海德格爾的一句話似乎給人深刻的啟示:“人正是生活在諸種可能性之中,諸種可能性一起構成人的本質的最內在的核心。”[2]這幾位著名作家的經典語句啟示我們,文學作品的深度在于它開掘人性的深度,而這種開掘不在于敘述某時某事,此地區,彼地域,而在于揭示出人類共同的某種本質、或人人相關的東西,具有人類共同的人文價值。《等待》對人類生活的探索,不就是等待中的尋找嗎?孔林一方面等待走出舊的婚姻圍城,同時又在等待走進另一個新的婚姻圍城,所謂“等待的卻是不想要的,失去的卻是想得到的”。孔林的這種生活困境,不單是他個人的,從某種意義而言是人普遍具有的特性,“找到的就不是你要找的”是人的一種精神困境,也是復雜人性表現之一種。孔林的精神困境其實是一個知識分子自我構筑的圍城。他從一座圍城里掙扎出來,卻又走進了另一座圍城。這正是《等待》中的婚姻愛情故事的內涵與主旨所在。它蘊含著引人深思的哲學思考。
這里有必要提到小說中有關背景文字的描述。小說的故事背景發生在20世紀中國60年代至80年代之間,這是中國社會處在急劇轉型期的特定時代。小說中寫到劉淑玉裹小腳的三寸金蓮、部隊首長魏副政委的道德敗壞,性生活問題,以及個別犯罪分子后來成為上電視的暴發戶企業家等,在十多萬字的長篇中,約有兩千多字零星穿插在小說敘事中。有學者據此認為這類描述是迎合西方語境里的“東方主義”凸現,甚至批判為丑化中國的“改革開放”,寫部隊的黑暗面等。這是完全站不住腳、不符合小說的內在意蘊與主旨的。更何況,從現實生活中以及媒體披露的真實案例來看,遠遠是小說中這點虛構情節所無法比擬的,那真是所謂“小巫見大巫”了,何來丑化之說?著名華裔評論家、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指出:”“哈金的寫作是很辛苦的,他從來沒有寫一個小說只是為了賣中國傳統文化,東方主義。”[3]哈金曾多次講到,自己的文學創作:政治對他來說只是一種語境,是暫時的,不能成為文學的主題。“寫中國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人故事的背景,當然背景也得有意思,至少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但我更強調共性。”[4]這種“共性”是人性中的一種普遍性存在,哈金在《等待》中寫的是人性,它跨越了所謂的東方與西方,是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思考。這正是它的主旨與價值所在。
二
歐洲、俄國諸如巴爾扎克、狄更斯、司湯達、托爾斯泰與契科夫等文學巨匠的苦心經營,曾經以他們的經典傳世作品,將現實主義的創作推上到難以企及的文學高峰。此后現代主義文學興起,繼之又有后現代文學出現,一度現實主義似乎遭到冷落。然而現實主義的優良傳統卻無處不在,仍然在向前發展。法國著名文藝批評家羅杰·加洛蒂的《論無邊的現實主義》,對當代現實主義作出了新闡釋,他認為“現實主義可以在自己所允許的范圍之內進行“無邊”的擴大”,他選取了畢加索、圣瓊·佩斯、卡夫卡三位杰出畫家詩人與作家,從繪畫、詩歌、小說三個角度對現實主義提出了新的見解。就小說而言,有位學者說過: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托爾斯泰很難有傳人,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較多的作家受其影響。“他在后世沒有真正的傳人,似乎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的風格或技巧不是很容易學到的。”[5]我以為:哈金可以稱得上是托爾斯泰的一位真正傳人。哈金說:“《等待》的風格深受 《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和《父與子》的影響。這是刻意的選擇。”[6]如別林斯基所說:“一位作家對另一位作家的影響,……是激起潛藏在大地內部的力量”[7]托爾斯泰對哈金的影響主要是內在的力量,如精神追求、藝術風格、創作方法等。是一種有形與無形的影響。
哈金學生時代攻英美文學,1985年赴美留學,以后在美國高校任教,他生活與工作在西方,而在文學創作上卻沒有受到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他從不追風,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路線。哈金經常有這樣的表述:“我不喜歡花哨和賣弄的東西。我是教寫作的,對小說的技巧很清楚,長篇小說的結構是我的教學強項。……我不明白為什么國內一些人認為寫法‘陳舊’。文學只有優劣,沒有新舊。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之類的東西,早就被淘汰了。”[8]
哈金的創作深受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大師的影響,他的小說堅持寫實的寫法,他創作第一部小說集《好兵》時,就明確提到契科夫對他的影響。哈金的小說。首先是敘事的樸實、簡潔。余華非常推崇哈金小說寫實的樸實:“他的寫作從來不會借助花哨的形式來掩飾什么,他的寫作常常樸實得不像是寫作”[9]與哈金其他的長、短篇小說一樣,哈金的小說中從來未見諸如魔幻寫實、時空交錯之類的現代、后現代的小說技巧,他走的是“現實主義的回歸”的路線。這對一個學英美文學出身、移居美國二十多年的作家而言是難能可貴的一種堅守。就方法技巧而言,很難說孰優孰劣,并無高下之分,最可貴的是堅守,是在你所堅守的園地里的掘進、耕耘的深度、探索的力度。正如俄國同時代的兩位文學巨匠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一位是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大師,一位開現代寫法與心理小說之先。然而他們都是舉世公認的文學巨匠。
我重讀《等待》,它仍然具有強烈的吸引力,簡潔、樸實的敘事,竟然吸引我一口氣繞有興味地讀到最后一頁,不靠傳奇故事,不依賴敘述的圈套,只是有頭有尾地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完全沒有西方現代派的手法,不熱衷形式上的花樣。圍繞孔林多年離婚糾葛,最終離婚而成家的故事,沒有枝枝蔓蔓,多余的贅筆,單純、完整,情節發展線索非常清晰、人物集中,主旨鮮明。我想這就是寫實的魅力所在吧。
巴赫金在《小說理論》中指出:“在托爾斯泰的作品中,基本的時空體是傳記時間”。”時空體承載著基本的情節作用“[10]長篇《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作品都是如此。《等待》的結構就是典型的時空傳記體。《等待》的時間用的是傳統的線性發展的時間順序,故事的空間流動在木基市的部隊醫院與家鄉鵝莊之間。
其次是對人物靈魂揭示之深。讀《等待》,不論你對孔林這個人物如何評價,你都不得不承認,孔林這個人物是真正深入人心的。你忘不了他,那個特殊年代的讀書人,他就生活在我們周圍。小說在第一部與第三部有兩次寫人物的內心活動,一次是曼娜欲約孔林到外面住一夜,一對相戀卻又不能結婚的男女,由女方提出這樣大膽的想法,使孔林惶恐不安,矛盾萬分,感性的我與理性的我在內心展開了對話與交鋒,最后理智戰勝了情感,孔林沒有同意。而就在那個晚上,孔林做了一個纏綿悱惻、令人銷魂的春夢,這位已經結婚的男子,居然在婚前婚后都沒有做過這樣的夢,異常生動而形象地揭示出人物矛盾復雜的心理:一方面軟弱怯懦,不敢越軌、而同時在被壓抑的狀態中又期盼向往性愛。第三部中,等待十多年的孔林等到與曼娜結婚生子,都已邁入中年,一對雙胞胎兒子,加上曼娜的任性、暴躁、橫蠻不講理,繁忙的家務、沉重的壓力,令孔林心緒煩亂,身心疲憊,痛苦不堪。這里,作家用了三頁的文字,讓兩個“我”的聲音碰撞、對話,觸及靈魂之深,絲毫不遜于先鋒小說中的意識流與魔幻寫實。車爾尼雪夫斯基曾這樣評價托爾斯泰:他認為托爾斯泰最主要的特征在于“對心理秘密的深刻了解”,一種精微地洞察“心理過程與它的形式與規律”和“表達心靈的辯證法的驚人技巧。”以上兩段文字,哈金對孔林精細地洞察與剖析,直抵人物靈魂深處。
第三、語言的質樸無華、簡潔凝練。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優秀的作家都非常注重語言的追求、錘煉與風格。文學大師更是把對語言的使用與追求發揮到極致,形成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別林斯基說:“純樸是藝術的作品必不可少的條件,就其本質而言,它排斥任何外在的裝飾和雕琢。純樸是真理的美”,[11],托爾斯泰在許多書信與文章中表達與別林斯基驚人一致的觀點:“樸素,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品質”,“樸素是美的必要條件”。[12]而在文學創作中做到這點卻并非易事,追求外在的雕琢、新奇、纖巧比較容易,做到樸實無華、明白如話卻很難。哈金的小說創作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正是托爾斯泰視為文學最高品質的樸素。“樸實得不像是寫作”,這在西方現代、后現代文化語境中顯得特別可貴。哈金承傳的是精神與精髓。
以《等待》的開頭為例: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鵝莊同妻子淑玉離婚。他們一起跑了好多趟吳家鎮法院,但是當法官問淑玉是否願意離婚時,她總是在最后關頭改了主意。年復一年,他們到吳家鎮去離婚,每次都拿著同一張結婚証回來。”
短短一百二十字的開頭,內涵豐富,它文字簡約、精煉、明白。有三層含義:第一,扣緊書名《等待》二字 ,其次、開篇就把讀者引入到情節的具體情境之中,確定你敘事的起點,其三、雖為開篇,卻隱含了豐富的內容,回溯了主角孔林與淑玉“年復一年”的婚姻現狀。語言文字平實、質樸、簡要。
哈金的敘事語言是樸素的,但卻不單調、不膚淺,它需要用內在的功力去駕馭,它富有內涵與張力,令人咀嚼回味:
小說結尾處的一段心理剖析這樣描述到:
他的心開始痛起來。他已經看清楚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全身心的愛過一個女人,他永遠都是被愛的一方。這肯定就是他對于愛情和女人了解的少而又少的原因。換句話說,在感情上他一直沒有長大成熟。他能夠充滿激情地愛一個人的本性和能力還沒有發育就枯萎了。如果他一生中能夠從靈魂深處愛上一個女人該有多好,哪怕只有一回,哪怕這會令他心碎欲裂、令他神志不清、讓他終日像吃了迷魂藥、讓他整天以淚洗面、最后淹沒在絕望之中!
這一段文字并無意識流。也沒有魔幻人物進入小說的文本,穿插到現場來,卻將人物你心理世界揭示的細膩入微,深可見底。把他的性格、為人分析得淋漓盡致。語言的運用、字句的斟酌恰到好處、嫻熟凝練。孔林就是這樣一個從未主動追求真愛、勇敢大膽去愛的男子,他總是被動的,他的優柔寡斷、懦弱膽怯,決定了他在這場等待中最終的悲劇命運。
注 釋
【1】轉引自哈金《在他鄉寫作》,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38頁。
【2】轉引施泰格繆斯《當代哲學主流》79-80頁,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
【3】《南京安魂曲》封底,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4】引自2011年12月6日中國新聞網“哈金訪談錄”。
【5】格非:《卡夫卡的鐘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頁。
【6】江少川《海山蒼蒼——海外華裔作家訪談錄》,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
【7】貝奇可夫:《托爾斯泰評傳》29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
【8】江少川《海山蒼蒼——海外華裔作家訪談錄》,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
【9】《南京安魂曲》序言,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10】巴赫金《小說理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51頁。
【11】《別林斯基論文學》,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第5頁。
【12】《西方古典主義作家談文藝創作》,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5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