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花落知多少

魏熠

一

最怕團圓，那一個個餃子包起來意味著一個個人奔向這里，他們將擠在一間屋子里，連喘息的地方都不留。

他們每個人用獨特的方式敲門，我便也知道怎么殷勤地迎上去。大伯一家會沉沉地敲三下，我擠出笑迎上去的必將是大伯的無顏、大伯母的直視、姐姐的仇視。我懂，我都懂，所以我怕。爸媽和弟會輕敲三下，迎上去的是無神的眼。只有弟弟是笑的，是真的笑著。

餃子以不同的姿態(tài)在鍋里跳躍著，而房間是精致的。爺爺自從生病就嗜睡起來，他均勻的呼吸聲陪伴著他們內(nèi)心的翻涌，但他們一言不發(fā)，連假裝的問好都沒有。

每一個菜慢慢地占滿桌子，而人的內(nèi)心是空的，無情無愛。準備碗筷把沉睡的爺爺叫起，放在上席。奶奶坐在爺爺?shù)呐赃叄p聲和他說著話。大伯坐在爺爺?shù)膶γ妫职肿跔敔數(shù)挠疫叄覀兩⒆趦膳浴敔斠言捳Z不清晰，站起來。“嗯嗯啊啊”地說著就坐下自己吃起來，奶奶看大伯一眼，大伯便站起來。

“今后我們都好好的，團結(jié)在一起，再創(chuàng)輝煌！”大伯一口氣悶了口酒，便也坐下。

沉默著，沉默著，只有吃飯的聲音。

“我敬大家一個。”爸爸也突然站起來悶了酒。沒等坐下，他就聽到了大伯母的私語聲。“怎么了，我們怎么就沒臉了。”媽媽突然發(fā)瘋似的大喊。

爸爸驚恐地看著媽媽。

大伯母隨意拿了一盤就摔在地下。那是餃子，皮由白變黑，餡都綻放出來。

二

過去有一段日子，我愛團圓。大伯和爸爸輪流照顧爺爺，爺爺能說笑著講故事，姐姐、我和弟弟在園子里種下一棵松樹，如今松樹猶綠，而人心不紅。

奶奶會給我們仨每人呈上一小盤熱氣騰騰的餃子，我們打鬧著，不忘用手塞給小口一個餃子。

記得當年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樹梢鳥在叫，

不知怎么睡著了。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

我寧愿那天我睡著了，不知夢里的花落。

那年中考，考場外面站滿了家長，爸爸開著車在學校的正對面停著，車里開了空調(diào)，還準備了熱氣騰騰的餃子。但爸爸忘記了自己的手機三分鐘前落在我那里。

考場的監(jiān)控器來回擺動著，監(jiān)考老師一個坐在講臺上看著門外，另一個在教室里前后走動著巡場。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拿出來。講臺上的監(jiān)考老師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看好姓名考號和科目，我們提前收答題卡。”說罷走下講臺，我慌忙地把捂著口袋的手拿上來，但還是被監(jiān)考老師看到了。

監(jiān)考老師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說：“那位同學，請把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

全考場的人都轉(zhuǎn)頭看向我，我緊閉著眼，額頭上冒出幾粒汗珠，不過被劉海遮得嚴嚴實實。

爸爸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收卷的時候了，拔下車鑰匙，打開車門準備去學校門口等我出來。

當爸爸從駕駛座上站起來的時候，我抱著書包哭著走了出來，還沒有到收卷的時候。他忙跑過去想要問清楚原因，這時，考點學校的對外大屏幕上鮮紅的熒光字滾動出來：在剛剛進行的數(shù)學考試中，第47考場36號考生陳田，使用手機作弊，按照相關(guān)規(guī)定，給予當科判以零分并通報處分。”周邊的家長都伸長了脖子看那個大屏幕一遍遍滾動出來的那句話，紛紛議論著生怕是自己的孩子做了弊被逮住。

我哭了起來。

爸爸把手機扔到一邊，過了會兒又拿起來，從電話簿里找了個電話，撥了過去。

“喂，您好，趙老師吧，唉，最近挺好的吧……”爸爸換了個表情和聲調(diào)。

“唉唉，好，那這樣，明天出來吃個飯吧，行，行，好謝謝您，唉……好。”爸爸連續(xù)點了幾個頭，然后掛了電話。

7月份中考放榜的時候，我只考了400分，根本沒有進入重點高中的希望，爸爸在泰興請了兩個朋友，其中一個就是趙老師。

席間，爸爸不停地給那兩個人倒酒端酒，喝得如一灘爛泥，出了酒店的門，爸爸把那五千塊的紅包塞到其中一個人的口袋里，拍了拍，醉醺醺地說：“我今天得……好好謝謝你……老趙幫了我不少忙……你也幫了我很大的忙……都是朋友……以后什么事都得互相幫助……”

那個時候，爸爸還不知道爺爺病加重了。

原來那個電話是大伯打來告訴爸爸爺爺?shù)牟≈亓恕?/p>

四

這時，公司的十萬元錢不翼而飛。

爸爸守著病重的爺爺，寸步不離。大伯來看爺爺?shù)臅r候，爺爺正在睡著，他把爸爸叫了出去。

“你不去公司也不提前打聲招呼，新疆的客戶來了三天也沒人負責安排住處，生意還要怎么做？我在公司忙，你就整天在這兒伺候老爺子，公司的事情你到底還管不管！”

爸爸站在原地，抄著手，沒出一點聲音。

“那些錢我就不計較了，你早點回公司就行了……”

“我沒拿公司的錢！”爸爸大聲用氣喊道，轉(zhuǎn)身回了病房。

手機丁零零響，一條短信過來，“早點回公司，我不計較”。

五

那年雪來得很遲，直到大雪這天都沒有來。

爺爺躺在病床上，睜開厚厚的眼皮，看了看懸掛在頭頂?shù)牡跗浚瑪?shù)不清這是今天換的第幾瓶了，他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那個時候的我，對于生和死還沒有概念，只認為爺爺病了，打針打累了，睡一覺醒來就好了，以前我感冒的時候也是這樣。

爺爺掛完倒數(shù)第三瓶吊瓶的時候嘴唇干得發(fā)白，說話的時候嗓子“嗚嗚”的讓人聽不清楚。他招招手，把爸爸喚到床邊來，爸爸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到爺爺嘴邊，爸爸的眼球發(fā)紅，他已經(jīng)哭了好久了，從爺爺?shù)谝惶斐霈F(xiàn)回血開始。

爺爺動了動嘴唇，用力擠出幾個音：“記得贖回來。”

爸爸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握著爺爺?shù)氖郑薜孟駛€孩子。

護士進來給爺爺換過吊瓶來，輸液管里的藥水不再往下滴了，爺爺咳了咳，擺擺手，干癟的嘴唇擠出單薄的三個字：“不打了。”

“喂……爸……爸快不行了……”爸爸哭著給大伯打電話，整個眼球泛著血紅色，眼淚像是夏天憋了很久的驟雨停不下來。

六

爸爸借了所有能借的錢，把它贖了回來。它和爺爺?shù)墓腔乙煌裨诘叵拢察o長眠。

七

“這是咱祖?zhèn)鞯慕渲傅洚數(shù)腻X拿給小田上學吧。”

“爸，不行。您的錢我不能收。”

“但一定要贖回它來。”

爸爸不知道怎么贖回這份情，只能一日日守著爺爺寸步不離。

八

冬至，媽媽還有奶奶張羅著搟皮子、包餃子，爸爸在廚房炒著糖醋里脊。

爺爺去世多年，我還記得留下的唯一一張我跟他的合影，應(yīng)該說是爺爺、奶奶、姐姐還有我四個人的合影：春天的時候，在公園，姐姐還沒奶奶高，當時我才上小學一年級。十幾年過去了，姐姐成了模特，我成了家里個子最高的，一切都變了。

“冬至餃子夏至面。”奶奶念叨著，撈出一小碗餃子，讓我放到陽臺上給爺爺祭祀用，我點上三炷香，鞠了三躬，把香插進香爐。

爺爺，我們都長大了，您能看到嗎？我也將畢業(yè)了，明年六月份高考了，大姐也挺好的，弟弟也要上初中了，家里都挺好。

大家都坐好席位。每人碗里都有熱氣騰騰的餃子。

奶奶看了一眼大伯。

“今后我們都好好的，團結(jié)在一起，再創(chuàng)輝煌！”大伯一口氣悶了口酒，便坐下。

記得當年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樹梢鳥在叫，

不知怎么睡著了。

夢里花落知多少。

（即墨區(qū)實驗高中）